第89章
天還沒有大亮, 些許晨曦透過窗戶照進病房。
窗簾并沒有完全合上,只留了一道縫隙,于是那一線晨曦正好豎着打在許辭臉上, 把他的臉分割成了明暗兩半。
就跟他的心一樣,有一半拿出來、讓祁臧看見了, 可還有一半藏得很深,讓祁臧半分都無法窺探。
許辭背靠冰涼的門板站得筆直,就好像是有些拘謹。
此刻時間太早,連護士都還沒開始查房、測體溫,一門之隔的走廊安靜如斯,許辭唯一能聽見的聲音是他和祁臧兩個人的呼吸與心跳。
就好像世界如此寂寞, 只有他們二人能彼此依偎。
“小辭, 怎麽不回答我的問題?偶爾也要老實一回吧?”祁臧那張俊臉又湊近了幾分,模樣幾乎顯得有些痞了。
許辭不說話, 擡眼盯着祁臧, 嘴唇輕輕抿了一下。
祁臧再在他耳邊道:“再不說話, 我就要親你了。”
不及許辭開口,祁臧又道:“你先親我的。我只是親回去而已。沒道理不讓吧?”
看着眼前的祁臧,聽着他的聲音, 感受着他近在咫尺的溫度,許辭的記憶不由回到了八年前。
那個時候祁臧正锲而不舍地逼迫許辭叫他“臧哥”。
許辭當時的回應是:“你也沒比我大幾個月,怎麽就當哥了。”
祁臧的回複是:“大一天也是大。再說了, 身邊人都這麽叫我。我媽也叫我臧哥。”
祁臧也想到了八年前。
他磨了許辭很久,總算聽見他肯喊自己“臧哥”了。
當時自己的心跳之快, 時隔八年, 祁臧至今記憶猶新——也就是在那會兒他才發現, 許辭這一聲“哥”喊出來, 跟其他所有人帶給他的感覺,都是不一樣的。
那麽……現在呢?
三天前,兩個人雙雙重傷幾乎瀕死之際,許辭總算再喊出一聲“臧哥”。
在此之前,許辭意外因為血莺暴露了身份,他也在審訊室內對祁臧坦白了很多。
盡管如此,祁臧感覺他們之間仍然隔着重重迷霧。
他站在迷霧此岸,許辭在彼端。祁臧發現自己無法朝許辭靠近半分。甚至許辭就好像徹底把那四年的大學時光忘記了。有時候祁臧甚至會錯覺他們從不曾相識。
然而就因為“臧哥”這麽兩個字,祁臧感覺許辭從迷霧裏走出來了。他總算承認了八年前的一切——
原來,他們真的從來都不是素不相識的陌生人。
更亮的晨曦湧了進來。許辭那一半藏在暗處的臉也慢慢明亮起來。
眼睑擡起來,他盯着祁臧那雙深邃又似多情的眼睛,總算張開口,低聲喊出了一句:“臧哥。”
溫熱的手掌小心翼翼觸碰着許辭的臉頰。
然後祁臧俯身吻了下去。
這是相識十二載以來,兩個人第一次在雙方都清醒的情況下接吻。
許辭第一反應是要推開他,手還沒到他胸口就忽得想起來什麽來,趕緊放下了。
——祁臧渾身都是傷,他哪兒都不敢碰,還怎麽推?
許辭感覺祁臧這舉動确實有點在玩賴了。
緊接着腦子裏又傳來“我被人揍得鼻青臉腫一點都不好看他怎麽吻得下去”的念頭。
不過這些亂七八糟的念頭也不過只在許辭腦裏停留了數秒時間。
它們很快全部遠去。
許辭什麽都想不起來了——
……
吻了許久許久,祁臧總算舍得暫時離開一下。
他抵着許辭的鼻子,深深看進他的眼底,沙啞着聲音問:“緊張?就親一下,你怎麽跟站軍姿似的?”
許辭睜開眼睛,一眼對上他深邃發暗的瞳孔,那裏面似乎醞釀着什麽,仿佛壓抑了許久的東西總算要破殼而出。
祁臧眼中的某種情愫太過熾烈,盡管許辭只窺得幾分,也不免下意識又朝門板上靠了幾分,卻被進一步欺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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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許辭幾乎認為這場親吻沒有終點的時候,他身後的門板傳來了聲音——外面的護士敲了三下門,然後轉動了門把手。
門板內的把手被帶動着擰了半圈之際,許辭立刻從祁臧的桎梏裏抽出手,幾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往門板上一撞,再把門把手擰了回去。
可這簡直欲蓋彌彰。
許辭連耳根子都紅了。
門外,護士的聲音很快傳來:“裏面人幹嘛呢?查房!該測體溫了!”
許辭趕緊眼神示意祁臧後退。
祁臧居然不動,就那麽痞笑着看着他。
“祁臧——!”
“該叫什麽?”
許辭後槽牙咬緊。“臧哥。”
祁臧擡手揉了一下他的頭,再幫他衣服扣子扣好,這才總算肯後退幾步,裝作什麽都沒發生的樣子。
“等你傷好了我看你還敢——”
許辭低聲說了這麽一句,轉身打開門,果然看到了護士狐疑的目光。
疑惑地看許辭幾眼,護士走進來把溫度計遞給他,再一眼看到了祁臧。
她自然認得祁臧,知道他是從子彈下救了一個小孩的英雄,也知道他傷得有多重。
護士立刻訓斥:“35床病人?你還不能下床!怎麽跑這兒來了!趕緊回去!你家屬呢!怎麽沒人看着你?!沒人看着你也不能胡來啊。多大個人了受這麽重傷亂跑?一點事兒都不懂!”
祁臧多久沒被人這麽指着鼻子訓了?
但這是護士的話,他還不得不聽。
看着祁臧站在那兒乖乖挨訓的樣子,許辭不覺莞爾。
——可算是有人批評他了。不然要無法無天了。
他的笑容自然沒被祁臧放過。
在護士推着輪椅過來,強迫他坐上去後,祁臧還不忘回頭沖許辭道:“小辭,可不許笑啊。記得來找我。”
待祁臧和護士都離開後,許辭關上門,靠在門板上,目光久久地盯着虛空中的某處不動。
直到腹部開始一抽一抽的疼,他才回床上坐下來休息。
又坐着發了好一會兒呆,他去到盥洗室洗漱。
看見鏡子裏的時候,許辭自己都愣住了。
額頭、顴骨、下巴、左眼,全是腫的。
他左邊眼睛小的都只剩一條縫了。整張臉簡直面目全非。
這副模樣……實在是太醜了。
祁臧剛才到底是怎麽親下去的?
·
當晚,許辭坐着輪椅去到了祁臧的病房。
他是去談正事的。同在房間裏的還有舒延。
祁臧靠床坐着,許辭坐着輪椅陪在他身邊,給他遞了一杯水。
接過杯子喝水的時候,祁臧一直盯着許辭瞧,還水杯的時候還非要拉住人的手不放。
許辭掙了幾下沒掙脫,由他去了。
在旁邊目睹了一切的舒延忍了許久,終于忍無可忍翻了個白眼。
三天前,在那兩人都身受重傷的時候,舒延着急地打電話問支援到哪兒了、救護車到了,根本顧不上其他。
後來等兩個人都搶救回來,他後知後覺才回味過來——許辭居然主動親祁臧了一口。
回想起那一幕,舒延簡直有種被一道驚雷劈中的感覺。
此時此刻,祁臧大大方方、非常自然地牽着許辭的手,不輕不重又往舒延身上劈了一道雷。
他偏還笑着看向舒延。“作為單身狗,你是不是嫉妒我們這種——”
舒延趕緊問:“不是,你們兩個現在……”
舒延忽然問不下去了。他有這種反應,倒不是因為嫉妒或者吃醋。他只是單純不能想象許辭這樣的人居然會談戀愛。
許辭覺得他性格古怪,他也覺得許辭怪。
舒延沒問出口,祁臧倒是猜到了他想問什麽。
話說回來,他和許辭的關系……
雖然彼此還找着機會好好談,但事已至此,應該已經算是心照不宣了吧?
祁臧望了一眼許辭的表情,結果發現他并沒有任何表情,于是輕咳一聲,看向舒延:“你這什麽反應?不會還恐那什麽吧?”
思考了一會兒,舒延坐在旁邊的空床上,說了句實話:“我現在的反應,大概就跟第一次看《神雕俠侶》,看到小龍女被尹志平玷污的時候差不多。”
許辭、祁臧:“……”
舒延攤了攤手。“那我換個比喻。好好一顆白菜被人拱了。”
許辭、祁臧:“…………”
最後還是許辭擡起下巴看向舒延。“舒延,這次非常感謝你,接到我的消息,你第一時間趕過來,要不然一切不會這麽順利。不過——
“不會說話的話,你可以不說。”
舒延被許辭是怼慣了的,也不生氣,擺出一副非常正經的表情,開口道:“來說正事吧。現在兩邊鬧得挺僵。我是說我們淮海省省廳,和這邊的雲海省省廳。
“劉叔是堅持要把血莺帶走的。他已經明确說明他暗線的真實身份被血莺知道了,并且也明說了,他不夠信任雲海省省廳。他這話算是把這邊的幾個領導都得罪了。現在這邊的人也不能信任他。
“總之兩邊還在拉鋸,今天開會我去旁聽了一下,也許最好的結果是,針對四色花的後續行動,由是雙方共同成立新的專案組。這個專案組的成員必須全部是沒參與過八年前那場行動的新人。
“這樣一來,血莺的一切事宜,都由新的專案組負責。但這意味着,許辭的真實身份會在新的專案組面前暴露。”
”這樣也挺好。其實就算讓張雲富加入新的專案組我都沒意見。試試他不正好?”
許辭看一眼舒延,再側頭看向身旁的祁臧,“對于你的大領導,你怎麽看?”
祁臧解釋道:“他有些時候看上去似乎确實有些功利,也愛打官腔。但這不算什麽大毛病。他年輕時候是真的出生入死吃過苦、也立過大功的。他後來變成這樣,我個人看不慣,但其實能理解——
“他年輕時被人嘲笑過是只會打架的莽夫,也被人嘲沒文化、帶不好團隊、管不好人什麽的。他現在當着錦寧市市局局長,擔子很重,行事風格跟年輕時不一樣,也是怕落人口實。這些毛病,不代表他真是對方安插的卧底。”
許辭又問舒延:“阿達醒了吧,他那邊怎麽說?”
舒延道:“我問過他了。他堅持內奸就是張雲富。他說他是聽山櫻說的。一直以來都是山櫻在跟內奸聯系。內奸提供的所有情報,也都是山櫻轉述的。包括八年前針對你的那場行動。”
許辭皺眉:“我剛聽到阿達說出張雲富名字的時候,情緒有些失控。因為多年來我經過分析各種細節,認為他确實就是那個內奸。我幾乎認為,我的猜測總算得到了證實。
“可這幾天靜下心思考,阿達後來還有力氣給祁臧一刀……我那會兒沒有真把他逼到絕路上。所以我會覺得,他把這個答案說得太輕易了。太輕易,意味着背後有詐。”
“你這個問題,我也懷疑過。你猜怎麽着?”
舒延嚴肅道,“阿達說他沒有說謊。按他的意思,那天三番兩次對祁臧下了狠手的人,正是山櫻本人。山櫻安排了他做後備支援。而他在支援的路上遇到了警方的人。不僅如此,除了他,其他四色花成員該來支援的人,一個都沒有——”
許辭明白舒延的意思了。“阿達是懷疑,他被山櫻出賣了?”
“對。根據我問話的結果來看,阿達不僅是懷疑,他是肯定了。他告訴我,老K打算幹完最一票就金盆洗手,解散組織,然後退隐。山櫻不同意他解散組織的計劃,忽悠過阿達跟他一起背刺老K。阿達拒絕了。”舒延道。
阿達的原話是——
“我只是個殺手,不是謀士,沒有他們那些彎彎繞繞的肚腸。山櫻這些年對組織的付出,我都看在眼裏。我以為他只是和老K理念不合而已,這不是什麽大事,雙方好好商量不就行了?
“在我看來,山櫻和老K之間完全沒有什麽不可調和的矛盾。老K自己去歸隐、解散一部分人,山櫻帶着他的人繼續運營他的地盤,也完全可以。
“我殺人殺得夠多了,累了,所以我想跟着老K離開。我把我的決定告訴山櫻的時候,他表現得很理解、很大度,我沒有看出半點異常。我以為……
“終究是我低估山櫻了。到這份上,我才明白,他是要借這個行動,借警察的手除掉我。
“他既然這麽狠辣。那我為什麽對他留情?張雲富就是內奸。多年前有次大家都喝多了,我親口聽山櫻說過這件事。當然,他沒直說。是我分析出阿裏的。到了這個地步,我沒有對你們撒謊。
“我是講江湖義氣的。山櫻負了我,所以內奸是誰,我可以說。你們要是問老K最後一票想幹什麽?抱歉,你們不會從我這裏再聽到一個字。”
所以……內奸難道真是張雲富?
許辭的表情頓時變得無比嚴肅。
見狀,祁臧捏了一下他的手。“小辭?先別想那麽多,好好養傷。今天有沒有好一些?”
許辭側頭看向他,眼裏的戾氣被祁臧眼裏的關切沖淡,僵硬的面部線條也逐漸變得柔和。半晌,他搖搖頭。“我沒事兒。”
舒延:“…………”
他看不慣兩人這個樣子,等正事談完就趕緊溜了。
病房裏一時只剩祁臧與許辭兩個人。
祁臧坐起來,身體往許辭所在的方向傾斜了一些,再拉起人的手。
大概是他的目光太過炙熱,許辭側過頭試圖避開一些,緊接着卻就聽見他不容人回避地問:“剛才舒延問我什麽關系,我都答不出來。小辭你看,這臧哥叫回來了,親也親了……
“小辭,你看你要不要給我一個名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