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當晚, 許辭和祁臧難得都沒加班,于是一起在那間小公寓裏吃飯。
照例是許辭做飯,祁臧打下手, 期間他充當了傳話人,還是把舒延告訴自己的原話全都告訴了許辭,免得許辭心裏也一直介懷。
祁臧不料, 正在用打蛋器攪拌着蛋液的許辭聽完這話卻是笑了。
“你……笑什麽?”祁臧好奇,“你不信他的話?”
“也不是不信,只是我覺得他言重了。你可能受他影響,也覺得那個年紀的事兒很嚴重……其實真沒什麽。我後來沒跟他具體溝通那些事,不是我不看重他這個朋友,只是确實沒當回事。我以為他也過去了呢。”
“別忘了,我看很多心理學書籍的。青少年時期,男女生處于生長發育階段, 其實有一些性幻想、性沖動很正常, 不然夢遺怎麽來的?”
許辭語氣平淡,以一種搞科研的口吻淡淡道,“舒延情商低,人緣太差了, 也就跟我走得近一點, 我勉強算是長得過得去,所以他一時糊塗很正常。就按他說的,純荷爾蒙。所以完全沒什麽。我不會當回事的。”
“行吧。你倆沒什麽就行, 那你們……還能繼續做朋友?”
祁臧深深看向許辭,以很認真的口吻, “我是希望你能多一些朋友的。你老給我獨行俠的感覺。一個人總是需要朋友的幫助和支持的。你別走得太孤獨。”
許辭攪蛋液的動作一頓, 過了一會兒再繼續垂眸繼續做手上的事情。“不會。放心。”
祁臧望他半晌, 又笑了。大概是不想氣氛顯得太沉重,他道:“不過你有一句話說得不對。”
許辭:“哪句不對?”
“勉強、算是、過得去……這些詞兒通通不對。”祁臧道。
攪蛋液的動作又一頓,許辭迅速轉了話題。“那自殺案怎麽樣了?”
祁臧暫時并沒有按許辭說的那樣因為自殺案加班,這案子目前由南苑分局的同事們負責。
許辭問起了,祁臧倒也只有順着他的話題聊,簡單給他介紹了一下目前的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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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罷許辭問他:“這次的事情,輿論鬧得很嚴重吧?”
祁臧頗有些唏噓。“畢竟涉及民生。爛尾樓的受害者們之前想了很多辦法,都沒能引起關注。現在總算引起關注了,代價卻是兩條命……
“你看網上那些留言。很多人通過這件事才知道,居然還有人能住在爛尾樓裏。這簡直和睡天橋下的流浪漢也沒什麽區別了。話說回來——”
祁臧問許辭:“你是覺得哪裏不對?”
這兩起自殺案已在網上引發了大量的讨論,除了居然有人住在爛尾樓的悲慘事實外,還因為這背後存在濃重的靈異色彩——
比如霍陽,從他目睹小柳跳樓、再到跑到樓下查看,最多也就幾分鐘的時間。可屍體居然就這麽憑空消失了。
當然,大部分網友并不迷信,他們還是崇尚科學的。
網友們普遍認為,之所以屍體會消失,恐怕是因為單純的跳樓可能無法引起大家的關注。有了靈異色彩,相關讨論量一下子大了起來,繼而大家才能關注到仙居苑爛尾樓,開始一同讨伐背後的開發商袁氏地産。
大家還認為,那個拿走屍體的、在袁氏地産潑油漆撒照片的人,多半也是爛尾樓事件的受害者。他跟小王、小柳共同策劃了這次的事件。
許辭開口道:“我基本同意,這件事的目的就是輿論的力量逼袁氏地産賠錢、或者賠房。但其實光憑有兩個人為此而死,已經足夠達到目的。所謂‘制造靈異話題以便引起廣泛讨論’的說法站不住腳。比如,如果是你,你會怎麽做?”
祁臧道:“如果我想通過自殺的方式引導輿論關注,我會選擇在周末的白天做這件事,那會兒人多,有機會親眼看到我跳樓的人也多。我完全可以拿個喇叭走上天臺,高聲控訴袁氏地産,以便引起圍觀,我甚至可以死亡威脅警察。如果警察、或者其他什麽人願意幫我,我可以不必死。這才是正常人的邏輯。”
“就算兩個死者的邏輯跟常人不同,非要這麽計劃,也不是不行。但這計劃想要成功,那也得有前提——”
許辭補充道,“前提是他們能确保有人能看到他們跳樓,并且能立刻跑下樓查看情況。
“小柳知道對面的小霍經常看她;小王知道住他對面那個叫阿正的會在那個時間跳舞,這樣兩人能掐準時機跳樓,這确實可能。可小霍和阿正在看到他們跳樓後,一定會立刻下樓查看嗎?不一定。
“目擊者會選擇怎麽做,這恐怕不是小王、小柳能把控的事。就算他們認識目擊者、非常了解他們的性格,也不能确保他們那天晚上一定會立刻下樓。比如,萬一那個叫小霍的目擊者失戀了失業了,自顧不暇的狀态下,他根本什麽都不願意管呢?
“小王、小柳怎麽會為了一個不是百分之百确定的事,而輕易丢掉性命?他們不會的。”
一個人如果想要通過犧牲一條命來完成一項壯舉,他必須要确保這個犧牲一定會有意義、一定會起到作用。
可這兩個自殺的人無法确定目擊者一定會下樓查看以及報警。
如果目擊者置之不理,或者哪怕只是沒有盡快下樓查看,都不會發現“屍體墜樓後立刻消失”這種沾染着靈異色彩的怪事。
如此,噱頭不在,兩位死者還怎麽引起社會關注?他們的犧牲會徹底白費。
許辭道:“屍體消失,是為了制造靈異現象,這種情景中,一定有個第三人趕在目擊者趕至現場前運走屍體,這件事不能被其他人看見,所以他們會選擇在晚上做這件事,畢竟爛尾樓小區路燈都沒有,這個搬屍體的第三人不容易被人發現。可如果把這個可能排除,小柳和小王為什麽要選在夜晚跳樓,而不是白天?
“漆黑的小區裏,夜晚跳樓不易被人看見,何況連屍體都消失了……這兩個死者還如何通過死亡來引發輿論對袁氏地産的聲讨呢?他們徹底白死了。除非——”
此時,祁臧與許辭異口同聲道:“除非這兩個人根本沒有死。”
停頓片刻後,祁臧道:“所以,很可能這根本不是什麽連環殺人案,而只是‘詐死’的戲碼。之所以小柳、小王不在白天做這件事,是因為白天沒有辦法做到……他們需要借助黑夜的掩護。”
“嗯。”許辭點頭,“拿小柳舉例,她知道小霍每天會看看自己、甚至跟自己揮手打招呼。所以等到晚上那個時間,她當着小霍的面推了個假人下樓。跟她配合的小王則早就藏在樓下,等假人掉下來,他迅速把樓下的假人拖走,也就行了。
“小王‘跳樓’的道理類似,只不過在樓下處理假人的人變成了小柳。白天的話,假人太明顯了。他們只能晚上做。因為對面樓的人看不清,只會看到一個黑影。”
許辭和祁臧的讨論似乎在第二天得到了印證。
這日許辭照例忙項目,祁臧則從分局同事那裏打聽到,分局那邊經過調查,基本可以确認兩個死者的那些照片有PS的痕跡。
這兩個人的屍體沒有下落、死亡照片又是P的,基本可以認為,這兩起死亡案件存在造假嫌疑。
“住在那個小區的人不多,這兩個人跳樓,分別有兩個目擊證人看見,實在太巧了。不排除那倆目擊證人跟跳樓的兩人是同夥。四人這是在一起演戲,制造輿論。情理上,我們可以理解,他們是走投無路,想要錢。但這假死、假報警……他們實在也是違法了。哎……
“不過兩個目擊者都沒有承認,我們會把他們帶回局裏再詳細調查一下。”
這是分局警察和祁臧聊天時的原話。
這期間,網絡上的輿論正在向意想不到的地方發展——
小柳和小王兩位“死者”的真實姓名被人人肉了出來,一個叫章曉柳,一個叫李福旺。
章曉柳在錦寧市做家政服務,擅長烹饪,粵菜川菜尤為擅長,由此很受雇主們的喜歡。她要供老家父母的吃穿,仙居苑的房子是她好不容易攢下來的辛苦錢,現在錢打了水漂,老家父母生病又用錢,她算是徹底走投無路。
李福旺是工人,幹的也都是苦活累活,網友們暫時沒有扒到他的家庭情況,不過他能走上絕路,想必也是實在沒有辦法了。
章、李二人在短短兩日時間內就被網友們塑造成了英雄。他們為了其餘幾百戶業主的權益而犧牲了自己的生命,他們無比偉大。
他們有的人腦補了章、李二人的愛情故事,說他們是一對偉大的苦命鴛鴦;還有人畫了同人畫、寫了同人文,把他們雙雙塑造成了高大偉岸的英雄形象。這兩人就這麽被祭上了神壇。
與此同時,網友們除了不斷在袁氏地産相關的賬號下面辱罵外,還不斷在錦寧市警方的相關網站、微博官方號上留言,督促他們盡快找到屍體,好讓這二人入土安息;并督促他們處理袁氏地産,讓坑害了光大群衆錢財的他們付出代價。
在網友不斷的輿論攻勢下,警方壓力也很大。畢竟袁氏地産爛尾的問題,如果不涉及詐騙、經濟犯罪,只是因為資金鏈導致的,那它和仙居苑業主們之間屬于民事糾紛,實在不在警方的管轄範圍內。
此外,警方确實沒找到任何屍體,雖然現場留有血跡,且經過檢驗确實屬于章曉柳和李福旺,可他們沒有檢測出腦漿等物質,結合照片全都是PS的,只能得出血跡是這兩人從自己身上抽取後再留在現場的,為的就是讓死亡看上去更真實一些。
因此四日後,警方出具正式通告,沒有說任何推論,只擺出了事實——找不到屍體;死亡照片是P的。
連警方都沒想到的是,經過短暫的發酵後,輿論風向已瞬息萬變——網上的大家已認定章、李二人在作秀,噴他們的越來越多,居然有人發博說他倆還不如死了,而底下贊同的人竟然也很多。
清豐集團最近已在集團內部宣布了收購袁氏地産的相關消息。
內控部門也要負責一些風險方面的管控,以及提前規劃好收購後相關流程的整合,最近也就在和袁氏地産的人有所接觸。因此部門的大家也都在關注這件事。
中午,許辭忙項目,助理孟宇幫他從食堂買了飯來,兩人一起在辦公室吃飯,孟宇也就順口說到了袁氏地産的這些消息。
“所以也是很奇怪。沒死人不該是一件好事嗎?雖然那兩個假死的人方法欠妥,但本質上也很苦命……他們做的事,如果違反了法律,那法律懲罰他們就好。可他們罪不至死吧?”
孟宇吃了一口土豆絲,“我真是不太了解這些網民。他們什麽心态啊。”
“網友們塑造了一個英雄。在他們編造與想象的故事裏,英雄是為了給其他人謀福利而犧牲的。因為犧牲、因為死亡,英雄才變得偉大。現在死亡不存在,英雄自然就隕落神壇……”
許辭擺擺頭,“正常。其實大家無非就是借此在發洩憤怒而已。他們幻想中的英雄沒了,罪魁禍首是王、柳,于是他們開始噴這兩個人。
“你別太在意那些評論,也不必因此對人性産生什麽負面想法。我認為,大多數人還是正常人的,只是天天沒事幹泡在微博上,愛在上面留言的人其實相對很少,也就顯得那些奇葩基數大而已。都是錯覺。”
勉強安慰了下屬,許辭打開浏覽器、微博等APP,把相關的信息全部看了一遍。
這件事看起來似乎即将要告一段落了。只要把章、柳二人找出來,真相就會大白。
但也不知道為什麽,許辭的預感很不好,總覺得事情或許沒有那麽簡單。
他仔細想了想,找到了這種預感的根源——
兩個沒有什麽文化、只靠勞動掙錢的人,是怎麽想到這種詐死的方法引導輿論的呢?
那些以假亂真的照片,又是誰P的,以至于分局技術警察花了很長時間才确定它們确實是假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