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會議室內, 祁臧眉眼冷峻。
幾個年輕人提到的不失為一種可能。那晚雲夢湖邊到底發生了什麽,只有柴冉萱、劉娜和袁小兵這三個人知道。
現在其中的兩個都死了, 只有柴冉萱一個還活着。
活人會說謊,屍體不會。
前陣子連日的暴雨已經毀掉了大部分痕跡。
那麽劉娜的屍體呢?還能不能從那上面看出一些線索?
片刻之後,市公安局法醫中心大樓,三號解剖室內。
祁臧戴着手套跟宮念慈一起站在離屍體最近的地方,李正正和柏姝薇站在稍微靠後一些的位置。
解剖臺上,劉娜的屍體泛着白,閉眼躺着,早已沒有生氣。
她的死因就是溺斃, 這點已确定無疑。
未遭受虐待、沒有遇到過任何侵害, 她身上只有一些痕跡較長的拖擦傷。當時宮念慈便是憑這個判斷出浴室不是第一案發現場。
劉娜身上沒有任何約束傷、擊打傷, 這表示她沒有跟兇手發生過搏鬥。
那麽劉娜到底是怎麽死的?
她身上的拖擦傷又是怎麽形成的呢?
一開始所有人的第一反應是,這是袁小兵拖着劉娜, 将她一路從遠離湖邊的某個地方拖至湖邊, 再将她扔進湖中形成的。
那麽問題就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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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小兵為什麽非要選擇将她溺死?
試想,那個時候袁小兵就在湖邊抛屍塊,他發現了不遠外的劉娜和柴冉萱, 認為她們可能看到了自己在抛屍, 繼而追過去滅口。
“追逐”這個舉動, 讓他遠離了湖邊。
後來袁小兵追上了劉娜, 他完全可以把她就地掐死、或者用別的什麽工具,可他為什麽非要把她拖回湖邊?
路程長、耗費時間、費大勁不說,搞不好人還容易中途掙脫逃跑,或者被其他路人撞見。
就算袁小兵腦袋比較軸, 一定要選擇将劉娜千裏迢迢拖回湖邊溺死, 他不會徒手拖人。
他力氣再大, 也不容易做到将一個能蹦能跳的17歲女生直接活生生拖到湖邊。他會選擇用繩子把她手腳捆綁好、将她的嘴堵上或者用膠帶封上。那麽劉娜的手腕腳腕勢必會留下嚴重的淤痕、嘴唇也會留下相應的痕跡。
可屍體上并沒有這些特征。
思考到這裏,祁臧解釋了一遍自己的想法,再開口道:“劉娜的屍體泡過湖、泡過假血水,身上還能提取出姜雪的DNA。可為什麽完全沒有從她身上發現任何跟袁小兵有關的痕跡?
“就算袁小兵腦回路異于常人,真的徒手抓着劉娜的手把她帶回湖邊,劉娜在清醒、沒被捆綁的情況下,一點反擊都沒做?沒有咬、抓、完全沒有弄傷袁小兵?”
緩緩轉過身,祁臧對上宮念慈的目光。“有沒有可能……這些拖擦傷,并不是生前形成的,而是死後形成的?”
“如果是比較嚴重的傷,可以觀察血腫、炎症等生活反應。但這些傷痕長歸長,實在相對輕微。所以……确實不排除死後形成的可能。”
宮念慈皺眉再看向屍體,“我會再想辦法論證一下。”
柏姝薇福至心靈般想到什麽,難得語氣誠懇地對祁臧道:“老大,你那天在山上教育我的話,很有道理。有時候事情太複雜了,攪在一起搞不清楚其內在關聯的時候……我們可以分開看。所以,先不管袁小兵的事情,單看這倆姑娘……
“倆姑娘夜晚悄悄出去,到了湖邊……她們會不會順便聊聊心事?心理抑郁的劉娜會不會看着湖面發呆?這個時候……會不會是柴冉萱推了她一把?”
李正正很快認同了她的想法。“我覺得這是可能的。劉娜身上為什麽沒有一點傷痕?她完全沒有與兇手搏鬥過。她是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被熟人暗算的!”
其實大家說的推理不是沒有可能。
但如果順着想下去,這背後還有一個問題——
劉娜後來是怎麽上岸的?
這麽看,只能是袁小兵撈的她了。
把她撈起來、發現她沒氣兒了,而自己會被當做殺她的兇手,袁小兵才給那夥人打了電話。那夥人告訴他此事無力回天,只有推給朱秀。
——真相會是這樣嗎?
劉娜是被同學殺的,難道袁小兵最初反而是想救她的?
祁臧果斷打了個問號。
一個家暴女朋友、出事兒把一切推給女朋友的袁小兵,一個半夜在湖畔處理屍塊的人,見到有人落水,會大發善心、冒着自己被當做殺人兇手的風險下湖救人嗎?
上周五的夜晚,月黑風高,山雨欲來。
寧靜如畫的雲夢湖畔到底發生了什麽,迷霧已重重推開,只剩最後一層——
祁臧摘手套離開解剖室。“走,去第一人民醫院,找柴冉萱。”
·
祁臧一行抵達醫院住院部的時候正好是下午一點。
柴冉萱住的病房有三個人,請醫護人員幫忙暫時轉移了其餘兩位病人,祁臧帶人走了進去。
柴冉萱父母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我女兒身體不适,不能——”
祁臧直接打斷他的話。“劉娜之死案,你女兒有重大嫌疑,考慮到她的身體狀況,我們先行在醫院進行臨時問詢。如果你覺得不妥,我們直接帶她回公安局的審訊室。”
“放屁,老子女兒才不是殺人犯!”
“警察也不能血口噴人!”
祁臧扮了黑臉,柏姝薇和李正正則趕緊安慰二老,好說歹說把人勸了出去。
一場小風波結束,病房門合上,李正正打開執法記錄儀,柏姝薇拿出筆記本,祁臧板着一張臉走到病床邊坐下,看向坐在床上的、有着明顯病容的少女。
來到醫院,通過詢問醫護人員,這行人才了解到,柴冉萱之所以住院,還真是因為病得很嚴重——
她得的是急性白血病,正在等待合适的骨髓。
得知這件事之後,心中對她懷疑越來越重的柏姝薇和李正正難免都糾結。
身患如此重病的人還會殺人,動機是什麽?
此刻,祁臧望向柴冉萱的目光依然淩厲,聲音倒是放柔和了一些。“能告訴我,上周五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麽嗎?”
柴冉萱長着一雙大眼睛,看上去性格安靜、溫柔,與她同學口裏的評價相去甚遠。
她并沒有立刻回答祁臧的話,而是低下頭不知道在想什麽。祁臧剛想張口,就看見被套上落上了一滴水。那是柴冉萱流的眼淚。
給了她一些調整的時間,祁臧再開口:“劉娜死了,我們有足夠的證據表明她遇害前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和你在一起。
“那麽你可不可以告訴我,事後你為什麽不報警?”
又過了好一會兒,柴冉萱總算回答了。“我、我爸媽不讓……
“他們怕我被打擊報複。我……我不是兇手,我不可能害娜娜。她、她對我很好……她……”
祁臧不覺皺眉,把聲音放得很輕。“那你可以告訴我,她是怎麽死的嗎?”
深深吸了幾口氣,幾滴眼淚從柴冉萱眼中滑落。
緊接着她說出了一個大家都沒有想到的答案——
“她是為了保護我。”
·
上周五的晚上,為了盡可能多賺一些錢供女兒治療,父母外出前往夜市擺攤,留柴冉萱自己在家中。
剛結束完一個療程的治療,柴冉萱身體非常不舒服,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天氣格外沉悶,她的心情也變得特別糟糕。
她對治療不抱希望,卻無法說服父母放棄,于是決定默默離開。
她不希望父母把養老的錢全都耗費在自己身上。這是一個年僅17歲的少女,還沒想明白她的離家出走只會給父母帶去更大的麻煩與擔憂,她天真地以為這樣對父母才是最好的。
柴冉萱收拾好行李,給劉娜打了電話。在她最困難、最受欺負的時候,只有劉娜幫了她。一遇到困難,她已經習慣性向劉娜求助。
聽到好友的求助,劉娜并沒有直接指出她的行為不妥,只說自己會在白雲山過周末,柴冉萱也可以先去那裏散散心。至于這出“離家出走”後面要不要繼續、該怎麽繼續,到時候她們再商量。
就這樣,柴冉萱打車去了白雲山鳳凰山別墅。
周五晚上11點,她在別墅門口見了劉娜。
一樓KTV的歌聲傳到了別墅外、也傳到了柴冉萱的耳朵裏。
她對劉娜道:“你一個人住一間房?等其他人都睡了我再進去吧。”
——她是鐵了心要離家出走的人,當然不能讓除劉娜以外的人知道她來過這裏。
別墅門口有個小斜坡,柴冉萱頂着一張沒什麽血色的臉,力氣只夠堪堪扶住箱子,劉娜沒多勸她進屋,只是提出先幫她把行李箱運進去。
劉娜應該是打算等姜雪、等其他大人睡下了,再偷偷把柴冉萱接進去。大晚上的不好找房子。明天她們找機會再避開大人們、悄然離開這裏。
可劉娜也沒想到會意外看見姜雪和父親的露骨聊天記錄,最終她選擇重新訂房,連夜帶着柴冉萱一起離開。
柴冉萱并不知道劉娜遇見了什麽,只覺得她的情緒很不對勁,可每次自己開口問,她都緘默不語。就好似劉娜這個人習慣了不解釋、習慣了獨自抗下所有。
之後兩人匆匆往雲水間民宿走,想要趕在暴雨降落前辦好入住,可就在經過雲夢湖旁邊的綠道時,借着明亮的路燈,她們看見了有人在往湖裏扔編織袋。
“這人素質好差。”柴冉萱當即小聲對劉娜嘀咕了這麽一句,随即拿出手機對準那個扔東西的身影,“我們把他偷偷拍下來,到時候去景區管理處舉報他。或者……我們還可以去網上曝光他!”
接下來柴冉萱犯了她此生最悔恨的一個錯誤,她拍照的時候忘記關閃光燈了,那亮光一閃即逝,但仍然引起了湖邊人的注意。
那人迅速轉身,緊接着從包裏拎起一把鐵板手就朝二人而來。“你們在幹什麽?把手機交出來!老子宰了你們!”
聽到這話,柴、劉二人轉身就跑。
此時她們距湖邊尚有一段距離,這給了她們一定的時間用來擺脫兇手。可壞就壞在由于她們太過倉皇,轉身逃跑的時候沒仔細看路,一頭紮進了漆黑的山林,越跑越偏、很快連光亮都尋不見了。
劉娜很快意識到這樣跑下去她們不僅會迷路,還更容易被兇手撞到、繼而殺死。
湖邊綠道有燈、有攝像頭,或許還有來看湖水夜景的游客,在那裏她們才會相對安全。她們應該從另一個方向跑回湖邊,再穿過湖面長橋到對面的民宿區求救。
柴冉萱同意了劉娜的提議,兩人也果真從另一個方向跑回湖邊、再跑到了跨湖長橋之上。
然而兇手這會兒也追了過來。剛結束完一個療程化療的柴冉萱很快體力不支。實在跑不動了,她停在了差不多長橋中部的位置,一邊喘着氣、一邊對劉娜道:“娜娜,你跑,別管我!我反正活不久了!”
“別這麽說,雨天去紫水瀑布許願很靈的。我就是來許願的,你一定能馬上等到合适的骨髓配型。”
劉娜這麽說着,卻見柴冉萱已經跌坐在地上起不來了。
這樣不行。
兇手馬上就追過來了!
柴冉萱一定會沒命的!
劉娜上前一把拽起柴冉萱、拖着她拼命往前跑了幾步,但不消多時,身後近在咫尺的位置已經響起了兇手可怖的腳步聲。
兇手舉起扳手就要朝二人的腦袋砸過去。
扳手揚起的剎那,帶動一絲風吹過劉娜的耳鬓。緊接着她猝不及防松開柴冉萱的手,竟是霍然轉身,正迎面迎上兇手極具殺意的目光!
不僅柴冉萱一愣,就連兇手都愣了。
就在他這怔住了剎那間,劉娜猛地一個跳躍,用頭直接撞向他的下巴。她是在為保護同伴情況下豁出去的死命一撞,這幾乎用盡了她的全部力氣。
長橋非常窄,兇手腳下一個趔趄就朝斜後方摔了下去。但他在摔倒前及時反應過來,沒忘一把抱住劉娜。于是兩個人一起越過欄杆,就那麽雙雙掉進了水中。
巨大的水花飛濺而起,再如雲霧般落下。
無邊的夜色中,燈光染白的長橋上,柴冉萱擦着眼淚用盡力氣向前狂奔。
她記住了劉娜轉身前向她說的最後一句話——
“萱萱,朝前跑,千萬別回頭!”
·
“我這幾天沒有睡過一個好覺……”
講述完那晚的經歷,柴冉萱如是說。
“我無時無刻不在設想那之後發生了什麽……我在想,也許那個兇手還有理智,見到我這個目擊者已經跑了,為避免錯上加錯,他會把劉娜救上岸,那樣至少他還不是個殺人犯……畢竟我們真不知道他到底在湖裏扔什麽東西……
“又或者……或者他真的是個殘暴的狂徒,劉娜和他都游上了岸,可他體力畢竟比劉娜要好……于是一遍又一遍按着娜娜的脖子把她往水裏按……”
不知不覺,柏姝薇聽得濕了眼眶。她開口問:“那後來呢?劉娜是為了你才……你就沒有想過報警嗎?也許你及時報警,她還能有救。”
柴冉萱道:“我跑到湖對岸的民宿區後就體力不支暈倒了,等醒來的時候已經在爸媽的車上了……我暈倒期間,他們給我打了電話,路過的好心人接了,告訴了他們我的位置。
“我爸媽收走了我的手機,也不準我報警。他們說,誰知道那個歹徒在往湖裏扔什麽,搞不好是什麽窮兇極惡之徒,搞不好他還有同黨。他看到了我的臉,如果他被警察抓……我會被報複的。”
擡手抹了一把眼淚,柴冉萱擡眸看向祁臧。
年僅17歲的少女,她活在繁忙的課業中,活在身患疾病的苦痛中,活在或許一直等不到配型的絕望中,但還沒能見到這人世間的太多險惡。
此刻她看着祁臧的眼神中露出了難以掩飾的茫然。
她開口問:“是祁警官,對麽?我知道,按常理來說,我做得不對。娜娜為我而死,我竟不敢幫她指認兇手。
“可我就是忽然疑惑了。因為我沒聽爸媽的話自以為是玩離家出走,因為我自诩正義想要曝光亂扔垃圾的人,才害死了娜娜……
“因為……因為娜娜太善良,所以才想來紫水瀑布幫我許願,因為她勇敢太正義,她才會替我而死……
“祁警官你說……是不是堅持正義是錯誤的?
“是不是人不應該太善良?是不是真的好人不長命?
“是不是我從此以後應該徹底反思,再也不要當多管閑事的人?”
·
兩個小時後。
李正正和柏姝薇留在醫院再确認一些細節,祁臧則打算去一趟白雲山雲夢湖的那座跨湖長橋,看能不能找到些許能支撐她說法的佐證。
剛走到地下停車場,祁臧一眼看到那個熟悉的人——
西裝革履、無框眼鏡,一副商業精英精于算計的樣子,這會兒的他俨然與在湧泉村救人的英雄模樣相去甚遠。
這人自然是許辭。
餘光瞥到什麽,許辭轉身對上祁臧的目光。“祁隊?真巧。”
祁臧問他:“你怎麽在這兒?”
許辭道:“頸椎還有點疼,大概是墜橋的時候傷到的。過來拍個片子。”
“結果怎麽樣,沒事兒吧?”
“沒什麽大事,扭到了而已。”
話到這裏,許辭擡眸打量了祁臧幾眼。“心情不好?”
祁臧的心情确實頗為沉重,只是在見到許辭、聽到他問候了自己一句後,終究松快了一些。
看向許辭,他忽然問:“有空和我去個地方嗎?”
·
白雲山,雲夢湖。
薄暮時分,雲霞灑了滿湖的橙光。
祁臧打着手電筒在長橋之上一點點看過去,試圖找到些能夠佐證柴冉萱所述經歷的蛛絲馬跡。
長橋上的矮鐵欄杆頗為特殊,有着繁複的歐式花紋,頂端有一排朝下的倒鈎,鈎上面有伸出去一截的扶手,正好可以對下面的彎鈎內側形成一個抵擋的作用。
正是它們擋住了些許風雨,祁臧還真在一處彎鈎位置發現了黑色的、疑似血跡的痕跡。
小心翼翼取了證,祁臧暫時來不及将它送回市局做DNA鑒定,看血跡是否屬于袁小兵。
但他把彎鈎的形狀拍了下來後,立馬給宮念慈打了個電話。
袁小兵的屍體已經運回市局,宮念慈表示,他後背偏右的位置确實有傷疤,看痕跡應該跟彎鈎是相吻合的。如要進一步确定,後續她可以帶道具來長橋處做一下實驗進行論證。
除此之外宮念慈還提供了一條屍檢線索——袁小兵下巴處有一塊淤青尚未散去,那是陳舊傷,推測形成于一周左右之前。
如此,可以排除這傷痕來自許辭的可能,它就很可能是被劉娜那一撞所造成的。
事情的真相正在逐步與柴冉萱的口供吻合。
那晚劉娜回頭撞擊袁小兵的下巴,與他一起越過長橋墜入湖中,過程中袁小兵的後背被橋邊矮欄杆的鐵鈎劃傷,流下了血跡。
穿過長橋,祁臧又去了趟民宿區。
走訪了幾家民宿,他很快找到了那晚曾救過柴冉萱的好心人。
那是一家民宿的保潔人員,外出倒垃圾的時候遇見了暈倒在地的小姑娘。
“我吓了一跳,正琢磨着打120,她手機響了,我就接了,告訴了她爸媽她的位置。後來我看姑娘呼吸倒算平穩,像是脫力昏睡的樣子,這才勉強放了心……警察同志,那姑娘沒事兒了吧?哎喲我聽說鳳凰別墅那邊發生命案了,她跟這事兒無關吧?”
把熱心的保潔阿姨應付過去,祁臧輕輕呼一口氣,又去了紫水瀑布。
事已至此,與劉娜之死有關的真相算是基本摸清楚了。
離雲夢湖對岸民宿區最近的下山路口的監控,恰是被雷劈過的那個。這就是袁小兵、以及柴冉萱父母帶她離開時沒有被監控記錄下來的原因。
祁臧全程沒有做任何解釋,但也全程沒有刻意回避許辭。
許辭也不多問一句,一路只是默默跟随着祁臧。
兩人像是有着某種心照不宣的默契。
走到紫水瀑布前,祁臧停了下來。
此時天色已幕,瀑布周圍的綠野山壁、水潭周圍全都布了景觀燈,白色的燈光如霧如紗、和着水汽起起落落,仿佛這裏真是仙境,随時會有一位仙女從瀑布的水簾後方走出來,為人們實現心願。
來紫水瀑布許願,希望好朋友柴冉萱能夠等到骨髓配型,這就是劉娜此行的目的。
可她終究沒能走到這瀑布跟前。
默默看了瀑布許久,祁臧開口,到底把所有真相都講了出來。
對于柴冉萱問的問題,祁臧原封不動抛給了許辭。
側着頭,他瞬也不瞬地隔着鏡片注視着許辭的眼睛。“如果是你,你會怎麽回答呢?”
沉默了一會兒,許辭開口:“選擇正義本身沒有錯。她們只是欠缺一點運氣,以及一點經驗。錯的不是揭露罪惡本身,只是很多時候我們要量力而行,有多大的能力、就辦多大的事。換到柴冉萱的故事裏……
“并不是她不該拍照或者錄像,她提前找一個隐蔽的位置、關掉閃光燈再行動,或者直接報警,這樣應該就沒問題了。”
話到末了,許辭又補充了一句:“再者,萬不得已的時候,總有人要犧牲的。有些人也許注定擋在所有人身前。
“否則……只是因為畏懼犧牲就不敢履行正義,如果人人都這樣想,恐怕就沒有人願意做警察,也沒有人願意參軍入伍保家衛國了。”
聽罷許辭的話,祁臧笑了。
側過頭,略俯下身,深深盯着許辭的眼睛,他語氣沉沉地說道:“你說的話,跟我一個同學很像。無論經歷多少困難,他都會堅守初心,不會選擇放棄做個‘好人’。一直以來,他都給我這樣的感覺。”
許辭也淡淡一笑,然後道:“我只是話說得漂亮而已,實際落到我身上……我或許做不到劉娜那樣。不,或許我連敢于拿手機拍罪行的柴冉萱都比不上。祁警官——
“我是學會計學出身的,做事的時候計算産投比、衡量風險……一切以數字說話。我是會權衡自身利弊的那種人,做不到大無畏。”
燈火如月如霜,瀑布的刷刷水聲連綿不絕。祁臧和許辭并肩站得很近,一聲“祁警官”卻把兩個人的距離拉得很遠。
眼見着祁臧迅速皺了眉,不待他再問什麽,許辭把問題抛了回去。“那你呢?你是怎麽回答的?”
祁臧不動聲色呼出一口氣,轉而看向瀑布,開口的時候情緒倒聽不出什麽起伏。
他道:“跟柴冉萱又聊了許久,我得知劉娜班裏的人都對她評價很差……其實是因為站隊問題。他們班裏有個叫王召金的千金小姐,她喜歡上隔壁班一個男生,那個男生卻喜歡劉娜。王召金就讓大家孤立劉娜、不許任何人說她的好話。
“劉娜其實向老師、向父母都反應過班裏人孤立她的問題,可沒人當回事。在他們看來,你今天跟我絕交、明天我跟他絕交,這是每個人成長過程中都有過的經歷,沒什麽大不了。
“被同學孤立,父母又疏于照顧,她一度抑郁想自殺。”
許辭開口道:“嗯。能想象。家長們會認為自己也是從那個年紀走過來的,一點小摩擦而已,沒誰過不去的。
“在他們眼裏發生在孩子們之間的幼稚孤立游戲……對于每個孩子來說,卻都是壓在他們身上的一座山。”
祁臧點頭,又道:“總之,在劉娜最難的時候,只有柴冉萱替她說話。于是柴也被排擠了。其他人統一了口徑,對她的評價也很差。所以……
“我對柴冉萱的回答是,她要堅持她善良正義的心。沒有她,或許劉娜早就承受不住壓力選擇自殺也沒準。
“在得知父親有情人、那情人還是自己最信任的姐姐後,在身患抑郁症的時候,劉娜還想着要來這紫水瀑布許願,還會毫不猶豫地為保護朋友犧牲……
“這一定是因為她從陽光開朗的柴冉萱那裏得到了很多力量,所以,她們是互相成就的。
“大概在一個小時之前,我們技術部恢複了從湖裏撈起來的劉娜的手機數據。我看了她和柴冉萱的微信聊天記錄。柴冉萱一直不厭其煩地鼓勵她,甚至每晚堅持給她講笑話。”
略作了一下停頓,祁臧繼續道:“所以,我還對柴冉萱回答,感謝她和劉娜。正是因為她們的存在,我們這些當警察的,能夠為這樣的好人抛頭顱灑熱血……我們會覺得非常值得。”
微眯了一下眼睛,許辭看向祁臧堅毅的側臉,語氣依舊是淡淡的,但比起平時多了一分不含僞裝的真摯與誠懇。
“那是因為你是一個好人,你有一顆赤子之心。”
“你也同樣。”祁臧轉過身,再一次深深看進的許辭眼睛,就像是想透過重重迷霧看清他的本真,“你救朱秀的時候,并沒有權衡太多。”
許辭側過身,倒是擡頭望向前方瀑布的頂端,他眼睜睜看着水花帶着所有的喧嚣奔湧而下,流入水潭,最後再歸入山間寂靜的溪流。
就好似這世間所有的壯闊都最後都将歸于靜默。
淡淡笑着,許辭說:“祁警官,我只是想要錢而已。”
祁臧傾身向前。“是麽?就那麽缺錢?”
許辭重新對上他的視線,面色不改。“嗯,主要是因為我很喜歡花錢。剛看中了一款豪車,首付還差點。”
“是麽?這麽多年,沒存下來一點錢?”
“都揮霍掉了。嗯……相比掙的錢來說,我好像過得太奢侈了些。不過人生在世麽,對自己好一點也沒什麽。”
“這樣啊——”祁臧繼續盯着他的眼睛,“沒有什麽買房子、存錢讨老婆的想法?你要是找個跟你一樣消費觀的女朋友,天天想買包什麽的,怎麽搞?”
許辭:“如果她的工資能夠負擔她的開□□當然沒問題。否則光靠我的話……那我可能交不了這樣的女朋友。”
“也是。”祁臧附和道,“夫妻、情侶中,最好只能有一個敗家。兩個都敗的話,日子就沒法過了。所以互補很重要!”
許辭:“也許吧。”
“又或者你可以找個有錢人,那随便花,無所謂。”祁臧道。
祁臧當過很長一段時間的窮人。他爸早些年年輕的時候有些錢,不過做生意搞投資的水平太低,以至于一直在虧。他曾花大價錢買了幾個做服飾的工廠,虧得一塌糊塗,欠了一屁股債。因此祁臧的學生時代一度活得很拮據。
家庭情況到祁臧工作的時候才有了轉機。
錦寧市要擴建機場,把他家那幾個占地面積極大的虧本工廠納入了範圍,于是一直活在破産邊緣的祁家成了拆遷戶,祁臧榮升拆為二代。
——雖然不是多麽大富大貴,但供許辭一個人揮霍,大概還算夠。
許辭看祁臧一眼。“很有道理。不過我太忙了,實在很難照顧好另一半。估計有錢人不樂意找我這樣的。”
祁臧看着他:“男人不外乎成家、立業。謝總你這業立得很可以了……你完全沒有成家的打算?掙多少花多少,實在不像會過日子的人。”
祁臧這話其實是玩笑裏藏着試探。
——許辭毫不考慮未來,能享受到的時候就盡情享受,是不是覺得自己随時會死?
但許辭并不接他的試探。
他只是面無表情、很平靜地:“哦,怪不得我單身。”
祁臧:“…………”
被噎了這麽一句,過了一會兒祁臧又笑了。“你說你學會計的,我以為你是家裏面那個管賬的呢。看來家裏的錢你以後不能管。”
許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