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蜻蜓

第47章 那個男人

拂開塑料簾幕，走出空調開得太低的冷飲店，陸宇寧只感覺熱浪陣陣，嘴巴裏桃子汁的味道還沒有淡去，甜蜜又新鮮的滋味蔓延在味蕾上。

“哈哈哈，我還說老板給我推薦的那個‘藍色妖姬’是雞尾酒呢，沒想到隔壁桌點了，說就是加了藍色色素放了朵玫瑰花的雪碧的味道。”

顧向年把書包往背上一甩，單手插着兜嘲笑着這家新開奶茶店的老板起名故弄玄虛，唬得人一愣一愣的。

八點的小區門口，不少老婆婆小阿姨已經放開了音響，跳起廣場舞和健身操，陸宇寧看到中老年婦女們動作不甚柔美，臉上卻洋溢着真心實意的快樂。

他也曾建議過程靜回家要是無聊也可以來跳跳廣場舞啊，可是母親總是那麽忙，回家還要操勞兩個人的衣食住行，柴米油鹽，能抽出來的唯一一點時間，也拿去看望外婆舅舅了，一天要是有二十四個小時的話，可能只有睡覺的那七個小時，是程靜留給自己的。

“滾，老子讓你滾，別髒了老子這塊幹淨地兒！！”

沒等陸宇寧考慮好是不是去要一個廣場舞領舞阿姨的聯系方式，五米外的小林診所玻璃門“砰”的一聲被扯開，一個西裝革履的年輕男人就被猛地推了出來，緊接着便傳來林默的咆哮。

只見這位林叔叔穿着個睡褲白背心，外面只披了件白大褂，一踏出門口，就指着被推倒在地的那個狼狽的男人罵罵咧咧的。

陸宇寧從來沒見過林默這麽激動的樣子，在他們認識的有限幾年裏，林默總像只溫吞的樹懶，不修邊幅地窩在他的藤椅上看書，沒事就盯着玻璃缸裏的金魚發呆，誰也不知道為什麽這麽一個五官頗為漂亮的男人會這麽邋遢，到現在三十五六了，還是獨身一人，并且從未接受過鄰裏們的相親推薦。

不過陸宇寧也不可能看着朋友孤軍作戰，給顧向年使了個眼色，三步并作兩步跨到林默的身邊，給他撐場子。

“怎麽，林叔叔，他欺負你啊，我去幫你喊人。”

雖說小林診所開在小區大門旁邊，但有花壇行道樹的遮掩，另一邊廣場舞的音樂聲又大，還沒人注意到這邊的動靜。

陸宇寧不知道林默是得罪了誰，還是有人上門找茬，心想着還是把小區保安找來才好，免得有了啥事，他們兩個半大小子也頂不上什麽用。

“別！我自己解決，你們先走吧，沒事的。”

林默像是看兩個少年還在一邊，怕把他們牽扯進來，強忍着怒意，從口袋裏掏出一盒煙，點了一支狠吸了一口。

“我跟你說，徐蔚，咱倆早就沒關系了，你去當你的省一院主任，我做我的社區郎中，井水不犯河水，這輩子，你就是上天入地當了驸馬，老子都不想知道，你心裏也該明白，我看你一眼都犯惡心，你還偏偏跑我這裏來現眼，他媽的是不是賤啊？！”

這話說得粗俗，陸宇寧聽得直皺眉頭，林默雖然人老不正經，愛逗人口嗨，但本質上還是個文化人，見了長輩女士風度還是有的，怎麽今天碰到個不知道從哪裏蹦出來的野男人，就和得了失心瘋似的，眼紅耳赤地當街罵起來了。

癱坐在地上的男人西裝上蹭了好大一塊污漬，梳得整齊的發型也有幾縷發絲垂到額前，他緩緩地站起身，也沒拍身上的灰塵，只定定地走回林默的面前，也不說話，紅着眼睛看着這個不再年輕不再意氣風發的林默。

說實話，氣氛太緊張了，陸宇寧都怕現在的林默一腳踹到徐蔚肚子上，可到底林默在文明世界浸染久了，終究沒有用野蠻的方式動手。

借着路燈不太明亮的燈光，陸宇寧勉強看清了這個西裝男人的樣子，他長得很斯文，皮膚很白，算不上帥，而且看得出來有些年紀了，不過應該是生活質量比較好，保養得當，看起來還和剛過三十歲似的，身上有着類似林默讀他那些大部頭文學著作的時候那股專注的書卷氣。

這個名叫“徐蔚”的男人低着頭凝視了林默消瘦的臉頰許久，看林默始終偏着頭不看他，終于嘆了口氣，從懷裏掏出一張白色的信封，有些顫抖地遞給林默。

“小默，我知道你恨我，可是我倆都要四十歲了，還能有多久的時間去折騰呢，你我都明白，我們深愛着彼此，我願意為我曾經犯下的錯事認罪，但請你給我一個機會去贖罪，我只求讓我待在你身邊陪着你。這是我對當年那件事的解釋，希望你看了，能夠對我保有一絲憐憫之心，而不是再次絕情地消失在我的世界裏。”

陸宇寧有些呆滞地看着這兩個老男人的對峙，瞪大了眼睛掃了一遍又一遍。

徐蔚的手在半空中僵立着，看林默分毫沒有接下的意思，只能退後一步，把信輕輕地擱在診所門口的凳子上，然後轉頭走向路邊的一輛黑色轎車。

他打開車門要坐進去的時候，又想起什麽似的退了出來立在路邊，遙遙地望着半身隐藏在黑暗中的昔日戀人，忍住心中酸澀，只道了一句：

“小默，別吸煙了，你從前最讨厭煙味兒的。”

又怕林默不肯拆開他的信，徐蔚連忙說，

“我的電話還是以前那個，從來沒有換過，我一直在等你。”

等徐蔚戀戀不舍地離去，林默才洩了氣一樣，癱坐在長凳上，仰着頭一動不動地望着星空，兩行透明的淚水從眼角滲入鬓角的短發，他的靈魂像是漂浮到了另一個世界，只留下一個蒼白的空殼。

顧向年輕輕拍了陸宇寧的肩膀，

“走吧，讓他一個人安靜一會兒吧。”

陸宇寧機械地跟着顧向年踏進了桃李園的主幹道，等走了好一會兒，他才像回過神來，激靈了一下，拉住顧向年急急地問道，

“那個徐蔚說什麽，他和林默彼此相愛？？”

比起陸宇寧的大驚小怪，早就心懷不軌的顧向年當然鎮定自若，甚至還帶着點私心給陸宇寧上起課來。

“怎麽了，有什麽不對嗎，他說他們倆彼此相愛，你那個林叔叔又那個反應，想來應該是沒有假的。”

陸宇寧覺得顧向年完全沒有理解自己迷惑的點，

“可是他們都是男的啊，兩個男人怎麽會彼此相愛呢？”

這問題讓顧向年的心微微一沉，他半開玩笑道：

“不會吧，陸宇寧，你沒聽說過斷背山？沒看過霸王別姬？沒學過分桃斷袖、龍陽之好、苻堅慕容沖？”

被顧向年這一反問，陸宇寧反倒覺得自己沒見識，只能嚅嗫道：

“那不是文學作品嗎，我從來沒見過真的同性戀呢。”

顧向年見他開始有了思想改變的跡象，連忙趁熱打鐵，

“其實吧，這也不是什麽稀罕事，我在省城的時候，還有朋友去逛過gay吧呢，身邊也有幾個有這個癖好的，和正常人也沒什麽不一樣嘛，喜歡男的女的，和喜歡金發黑發不都一樣嗎，難道兩個人相愛不是因為心靈的契合而是種族性別階級，還是只奔着生孩子去的？”

這話說得挺有道理的，陸宇寧也想不出來反駁的話，卻始終覺得不對頭，但看顧向年氣定神閑的樣子，只能按住心中的疑惑，轉而擔心起林默起來。

從和母親搬到桃李園開始，陸宇寧就認識了林默，那時候他年紀不大，還在讀初中，經歷了父母離異的紛争後，就只和同桌林青關系好一些，常常跑到林青的舅舅林默這裏，看林默給病人輸液，偶爾林默心情好了，還要給他們講講課，三個人玩游戲什麽的，都和同齡的朋友一樣親密無間。

“別擔心了，你林叔叔也是個奔四的中年人了，四十不惑，他大概也百分之九十不惑了，總不至于會因為感情問題要死要活的，咱們随他去就行了。”

顧向年可不想自己的寶貝跑去和怪叔叔談心，這個怪叔叔還不是個直的。

“好啦，到家了，今天曬了一天了，你回去好好洗個澡吧，記得睡覺的時候不要想我哦。”

陸宇寧正糾結着男人和男人能不能相愛呢，哪有心思理臭屁的顧向年。

“自戀狂！我走啦。”

看着七棟的燈光熄滅，顧向年關上了自家的防盜門，輕輕靠在門口，

“我的小寶貝，你要早點開竅啊。”

換下髒兮兮汗水浸透的T恤，陸宇寧狠狠洗了半個小時澡，泡得自己暈暈乎乎的，才躺回卧室軟和的棉被裏，空調“嗡嗡嗡”源源不斷地傳遞着冷氣，他看着天花板吊燈上兩只彩繪的紫色蝴蝶，腦子裏全是林默和徐蔚兩個人的影子。

“男人真的可以互相相愛嗎？”

不知道怎麽的，顧向年來到江中後的所有片段全都湧了上來，像是快閃的電影膠片，最後定格在今天的長跑跑道上。

“不要放棄哦，我還陪着你。”

呼嘯在耳邊的風聲夾雜着顧向年好聽的男聲再次呢喃在耳邊。

陸宇寧突然覺得自己好熱，他一腳踢開被子，把雪白的腳背伸出被窩，讓自己降降溫。

“你瘋了陸宇寧，怎麽會想到顧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