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戰場
世間怎麽會有這樣的事呢。
記得跟一個人如何相識相知,忘了如何同一個人相愛相守。看不見的手推翻了他風平浪靜的命運棋盤,把四月雪中期許的盛大婚儀扼殺,致他死,叫他愛人瘋癫,讓他親朋好友家破人亡,蒼生生靈塗炭。
憑什麽是他,什麽時候盯上的他,又是什麽時候……控制的蕭宴池。
林祈雲睜眼閉眼都是蕭宴池瘠立在雪山刀痕裏的背影。
他深吸口氣,擡起眸,漆黑的山洞內,無數毒蟲攀爬在石壁上,猩紅的眼垂涎的看他們。
陰風劃過,蟲腳微動,稀碎的水流聲裏,林祈雲極輕的開了口。
“你有系統。”
這不是問句,而是篤定。
人聲寂靜中,蕭宴池擡頭,對上林祈雲微紅的眼,四目相對間,他沒有答話。
“什麽時候開始?重生後,還是……”林祈雲壓下哽咽,“一開始?”
回憶裏蓮霧說“你按照它安排走,世家地域都是你的”。
能統領世家地域從來只有一條路——拜入玄漱,成為玄漱掌門,以天下第一派身份統領,沒有其他選擇。蕭宴池除了天賦一無所有,若成為玄漱掌門,除了身份特殊的林祈雲給他開路,他也沒有別的選擇。
林祈雲很想給蓮霧這句話其他解釋。
但是他腦袋裏最有可能的答案就是:蕭宴池一開始就有系統,在系統指示下別有用心出現在他面前,僞裝乖巧,等着他把靈獸修為資源送到他眼前。中途對他動心,這才出了差錯。
按這個想法,他們會被清除相愛記憶,蓮霧會大喊他毀了蕭宴池,都可以解釋通。蕭宴池愛上他的這個錯誤沒有被糾正,于是被系統操控,這也能解釋通。
可他接受不了這個答案。
Advertisement
慌亂,憤怒,心疼各種情緒在他胸腔裏亂成了一鍋粥。林祈雲抓住蕭宴池放在他腰間的手,他希望蕭宴池說重生以後的答案,又不希望蕭宴池騙他。
矛盾無數次把他陷在一個漩渦裏,讓他艱難抉擇。
最後他沉聲道:“蕭宴池,此問一字作假,此生相離。”
“……我……”蕭宴池臉色頓時蒼白。
林祈雲看他猶疑,心一點點沉了下去。
他咬了牙,當着蕭宴池的面掃開系統,瑩藍色的光屏手足無措的飄在兩人身旁,似乎也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
“你的主角,現在,”林祈雲推開蕭宴池,命令般道,“查。”
【林寶……】
“我讓你查!”
【林寶你先冷靜一下】系統瑟縮幾分,慌忙道,【事情你誤會了,冷靜好好談……】
“……不必冷靜。”
蕭宴池忽地出聲打斷。
話音出口那刻,林祈雲和系統都愣住了。
“師兄以為我騙他六年真心,”蕭宴池暗紅的瞳轉向系統,“你叫他如何冷靜。”
【……】
系統一滞,電光火石之間理解了:蕭宴池是要把他們之間關系抖出來以混淆視聽。
林祈雲現下誤會蕭宴池身上綁的是另一個系統,抖出來就能自證清白,好運的話,說不定能讓林祈雲以為從頭到尾,蕭宴池的系統都是它。
雖然這樣顯得它很有病,但是……某些人真的不清白,它也沒辦法。
如他們所願跳進坑的林祈雲看了面板一眼,又看了蕭宴池一眼。
被騙真心和察覺自己誤會,發現眼前兩人合夥瞞他,後者雖然讓他松了口氣,但心情并沒有好到哪去,反而更生氣了。
“行,”林祈雲點頭,“好。”
“我可以解釋,師兄。”蕭宴池看着他道,“我先前不知道你有系統。”
系統:?
你在瞎說什麽。
“我失憶了,”蕭宴池面不改色,繼續道,“重生前所有記憶,在沒進幻境之前,我全都不記得。所以之前我不知道你有着和我一樣的系統……”
“師兄,”蕭宴池微垂眼,他眼型流暢又漂亮,垂下便有一種惹人心憐的意味,“我不知道它為什麽瞞着你。”
系統:【……】
系統:6。
它這才發覺蕭宴池答得實在巧。關于林祈雲誤會時那個問題他一字也沒回答,反而用它把事情牽到了別處,在其他事情上賣它賣的一套一套的。
林祈雲聞言沒有任何表情變化,高冷道:“都滾。”
說完,他重新用靈力凝閉氣術法,想潛入水中出洞穴。
然而下一刻,水潭卻如同沸騰般四處蕩漾起來,氣泡不斷湧出,再眨眼,一束通天的火柱沖破水潭中心而起,無數個人頭從水中冒出!
“都出來!水裏術法失效了!”
倉皇間,林洵一張臉破出水潭,喊道:“水裏閉氣術法失效了!有靈珠的下去救人!”
“救了!救了!”劍修也跟着喊道,“能救的都救了!”
林祈雲頓時蹙眉,他匆匆游向離他最近的修士,問道:“怎麽回事,水下沒有找到出口?”
“有出口,但是在我們過去的時候關上了!”修士抹了把臉,“水下閉氣的術法也全部失效了!好多人差點被淹死!是,是林公子用火和靈力沖開了一條道……”
閉氣術法失效。
所以他在那時術法失效不是因為情緒激動,蕭宴池突然從幻境中脫離也是因為呼吸艱難。
林祈雲聞言,下意識想擡頭找水鏡,系統卻跳出來道:【水鏡被屏蔽了,在你們進入水潭的那刻就被屏蔽了!蒼梧世的人看不見!】
他們被困在幻境裏了。
遠處林洵蒼白着臉,用力拽起身旁嗆水的王君衡,面色凝重的朝林祈雲游來。
水潭封閉,洞頂毒蟲凝視,石門處也被邪物占滿,除禦劍以外的術法符箓偏偏都沒法用。衆修士雖還不至于恐慌,卻都無一例外的心下不安。
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
“讓他們禦劍!”林洵把王君衡丢給林程,朝林祈雲喊道,“這群人聽你的!讓他們禦劍先出去,這水不知道還會出什麽問題!”
林祈雲已經有了這個打算,他剛想開口,蕭宴池卻在他身邊沉聲道:“靈劍不應召喚,無用。”
“啧。”林祈雲擡頭看去,不知道仙門大選是想搞什麽鬼。
正當他想該如何同外界聯系時,石門處卻傳來一個年輕人的聲音:“欸,我的劍,哎呦喂——!”
然後衆人眼睜睜看着大選伊始威嚴難當的蓬萊大弟子從石門縫隙裏,毫無形象的連人帶劍一起滾了下來,砸出噗通一聲巨響,水花翻滾。
陳頌年仰頭幾次,才從蕩起波紋的寒潭裏抓住劍冒頭,眼前還沒看清,先甩了甩臉道:“姓林的你是不是除我閉氣術了!?”
“……”
他的畫風太獨特,打破了彌漫在水潭衆人間的不安,在場所有人都朝林洵和林程看去。
兩人都是一臉懵圈的搖頭,表示沒有過交集。
林祈雲覺得丢人,沒應聲。
一片寂靜中,陳頌年終于能睜開眼,他一手搓着臉,一邊撩起眼皮。
目光中三十多個人,全都震驚的看着他,剛見面時神武秀儀的蒼梧世弟子形象碎的一幹二淨。
陳頌年石化:“……”
為什麽會有這麽多人。
師傅師叔們叫他來探查弟子慕雲身份,可說了最多只會碰上林祈雲。
衆目睽睽中,陳頌年臉頰發燙,他遮了遮,欲蓋彌彰道:“這,這洞還挺熱。”
這是寒潭。
太丢人了。林祈雲不想認識他,往角落裏躲了躲,餘光中水潭某處卻亮光一閃。
他轉頭看去,瞬息間那閃爍的光芒迅速從水潭各處亮起,如同執筆畫陣般,巨大的陣法迅速在水面上成型!
林祈雲的手頓時被蕭宴池牽住,他轉身,跟陳頌年眼神相對的那刻,話音甚至還沒出口,陣法驟然發動!
水面立刻沸騰,灼燒般的疼撕扯着所有人的皮膚,衆人痛呼。林祈雲卻沒感受到疼痛,光芒覆蓋間,牽着他的人開口道:“疼痛轉移這種小術法好像可以用。不痛的話……師兄,”
“能不能原諒我?”
風沙硝煙。
精細的傳送陣在地面一閃而過,下刻陳頌年猛的被大地震在地上,身上淋淋寒水還沒幹,先被戰場凜冽沙風粘了一臉。他沒緩過神,夢游般回過頭,只見一行三十多人,全跟他一樣的表情。
什麽情況。
他下意識看向身旁不遠處的林祈雲,見林祈雲表情也茫然,便把問題咽了回去。
他們所有人在大地震動中或跪或站,腳下黃土地面被血染紅發紫,撕裂的旌旗挂在長棍上,随風蕭然飄蕩,在黃沙厲風中蒼涼至極。
“仙,仙魔戰場?”有人不可置信道。
“不可能吧……”
“是。”王君衡被旁邊人攙扶着站起身,凝重着一錘定音,“北域,黃沙靈洞戰場。”
霎時寂靜。
衆人面面相觑,鬼哭狼嚎呼嘯在他們之間,他們站的顫顫巍巍。
雖來自五湖四海,但這群修士還是世家居多,剩下的散修也基本活動于仙門領域,修為略低不提,絕大部分人連戰場見都沒見過,更別提真實的踏上戰場土地。
恐懼頓時蒙上衆人心頭——
“這是幻象,這一定是幻象!”有人安慰自己道,“考勇氣,或者冷靜之類的。”
“……可我不太記得,”陳頌年回過頭,“我們蒼梧世的幻境能做到那個程度。”
他擡手指向往遠方。
只見目光盡頭,曙光一線上,黑壓壓的魔物争先恐後的朝他們沖來,陣勢極大,地動山搖,魔氣貫天,黑紫色幾乎染暗了夕陽餘晖!
有些修士心神巨蕩,被地震得重新摔在地上,驚惶的朝後看去,極目處才有城門角樓的影子。這個距離,設給城門的防護陣連邊緣都隔了他們十萬八千裏!更別提列兵營救,城門仙家有沒有發現他們都不一定!
但仙家發現了魔物——無數星火長箭從城門破空,火勢結陣,觸之燎原!
萬箭齊發中所有人內心只有一個想法——快跑!
“所有人!”陳頌年聲嘶力竭,“禦劍起飛!別用劍閣的垃圾劍!那玩意飛不快!用你自己的!”
衆修士連忙從地上爬起來禦劍搖晃起飛!他們在幻境內靈力修為被壓制太久,一時沒辦法完全恢複,根本飛不快。
着急忙慌中,陳頌年也不敢忘了林祈雲,從芥子扯出一把劍就朝林祈雲丢過去。林祈雲擡手接住劍柄,朝他笑了一下:“謝了。”
“謝什麽謝!”陳頌年站在空中喊道,“快跑!”
“趕不上,”林祈雲掃了一眼旁側同樣執劍的蕭宴池,“要有人斷後。”
“你練氣斷後!?我師傅會殺了我!”陳頌年心累的喊道。
眼見着別人越飛越遠,而魔獸飛速逼近,他想下去拉林祈雲逃跑。轉頭卻見飛的最快的三個世家子弟劍尾流光掃出弧度——他們也飛回來了!
“!?你們也才築基吧?”魔獸怒聲嗥鳴中,陳頌年嗓子都喊破了,“築基的別給我湊熱鬧!我是死的嗎!都滾回去!”
“你才滾。”林洵輕蔑的掃了他一眼,嘴不饒人道。
“抱歉!我家少爺不是故意的!”林程緊跟着說。
“他就是故意的!記他,別讓他過大選!”王君衡大聲喊了回來。
“……”
他媽的。
一起死吧。
陳頌年腳下的劍在空中挽了個漂亮的劍影,下一刻他跟着三人一起跳了下去。
獵風吹起他們衣擺,六人身形在天地荒蕪,紫影兇獸前顯得渺小至極。大地在血腥戰争中瑟瑟發抖,黃沙似乎也在長嘯,嘲笑他們自不量力。
其他四人手心都出了汗,陳頌年想:他金丹中期,不管怎麽樣護好比他弱的人,斷後要是真的……就讓林祈雲把他的遺言帶給師傅……
他要說,要說……
“有其他好點的劍嗎?”
思緒驟然被打斷,陳頌年一噎,看向林祈雲,想起這人曾劍道問鼎,想必是嫌棄他的劍的。
“這種時候了……”陳頌年聲音發抖道。
“算了,”林祈雲目光轉向另外三個,在王君衡手上劍停了兩秒,問道,“鳳鳴借我?一劍就還。”
遠方撕天的吼聲叫的王君衡臉色蒼白,已經在後悔跟林洵折返,不太能明白他為什麽這麽冷靜。他魔怔般點了一下頭,就跟林祈雲換了劍。
劍換出去又開始後悔。
剛想要回來,卻見林祈雲提劍往前站了兩步。
如黑雲潮水般壓進的魔獸已經在前方僅不到一裏,他一人渺小如蝼蟻,提劍如蜉蝣撼樹,風過衣袂,像是下一秒就要和風沙一起消弭世間。魔獸嘶吼着張開血盆大口,齒縫間血肉淋漓。
林祈雲握住鳳鳴劍劍柄,眼神在戰争浩蕩的壓迫感中因激動欲發的亮。
所有人,只有蕭宴池笑着看他。
那日夕陽殘血,長風獵獵。
白衣少年一如當年往昔,長劍于手。
一人萬軍,行劍鴻蒙。
或許斷後的世家子弟們永遠忘不了那樣震撼的一劍。
殘陽仿佛都被斬開一般,橫斬間天地失色,野獸哀嚎,風煙失去聲音,紫黑在劍光中潰散。天地都在稱頌他,為他顫抖,為他臣服,鳳鳴長火掃尾而出,寒冰卻覆了千萬裏——
蒼茫間那人只是腳尖輕點,便落在了止不住嗡鳴的鳳鳴劍上。
墨發飄飛,極近輕狂。
多年前。
三尺微命,承平天下。
林洵渾身都在戰栗,這劍招他在清河史裏看了太多遍,以為傾盡一生都要望其項背。
“……你,”他擡頭,一顆心快跳出嗓子眼,卻不敢确認,“林……”
那兩個字消失在了風裏。
墨發飛揚的青年向他挑了眉,當年清河執劍看花,一劍橫秋的少年輕飄飄朝他道:
“清河玄漱,林祈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