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過去
陳年舊事在眼前重現,林祈雲感受着年少的自己看到“承平天下”四字時內心的隐隐激動,忽然也有些懷念。
那是他一輩子最生氣,也最特殊的一天。
在那天之前的林祈雲沉默寡言,行事無矩,穿越新世界,舉目無親的原始恐懼與不适時刻纏繞他,叫他害怕清河發覺他是個搶了別人命運的孤魂。唯一的念想就是——趕緊遇見蕭宴池,讓他完成任務回家。
他不知道蕭宴池什麽時候會來。
期望每天都在破滅,他想再等等,再等等就好了。
可是長期被排除在世界之外,孤獨會淹死他。所以小林少爺在琅琊世宴上,才會忍不住接受來自同齡人的善意,然後被這善意摁進了池子。
憤怒,失望,害怕剎那間點燃了他,燒得他失去理智。哪怕很久以後,林祈雲都不敢想,如果清河那時抛棄了他,沒有朋友站在他身後,他會做出什麽。
他矛盾,弱小,膽怯,感情用事不顧後果。
他或許會拉着吳三一起死。
好在,
清河和朋友把他扯住了。
當時的林祈雲抱着劍恍惚,面前的破爛修士蹦了好一會才壓下激動,道:“下個月我要住清河,沒得商量。”
家主笑了,“待解決完眼下此事,清河再同您詳談。”
接着家主說了什麽,幹了什麽,林祈雲一概沒注意。他一直懵圈到了世宴結束,被人拍了肩才緩過神來。
為他說話的三個少年站在他旁側,裴铮君子如玉,輕輕道:“我們會來看你的。”
抵觸頓時爬上林祈雲脊骨,他搖頭,“不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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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對視一眼,女生道:“我們是想跟你道歉。”
“沒第一時間阻止,我們很抱歉。”南疆少年道。
喉口忽而哽咽,林祈雲垂下眼。
他說不出沒關系。
琅琊拂面的暖風裏,裴铮松了口氣,“你之前總游離在六合之外,眼神把我們當怪物,我還以為你一輩子都要這樣。今天很開心看到你嘗試接觸人間,雖然開頭不好。”
林祈雲微微抿唇,“很明顯嗎。”
裴铮笑而不語,朝他颔首,“我們會上清河賠禮道歉的。”
後來他們是跟破爛修士一起來的,還帶了條應龍,把玉石為殿,黃金為地,流觞曲水風雅無邊的清河攪得雞飛狗跳。
而彼時清河正氣極此事,覺得是立威不夠,才能讓心肝被如此欺負。大能修士全都跑出去找各地世家麻煩。
因此并不知道傳說中的鴻蒙一劍正化成破爛仙人,帶着一群小孩拆家。
一開始,林祈雲還心懷芥蒂,不肯敞開心扉。他們就每天換着花樣陪他玩,一步步讓他重新踏出來。真心換真心的對待中,林祈雲最後孤注一擲的想,那就再信一次。
這次所有人,都拉住了他的手。
包括他一直忐忑的清河。
一群劍修回來後發現家被拆的亂七八糟,不僅沒責怪,家主還在一個夜晚語重深長的拍着他的頭告訴他:“無論如何,你是清河的小少爺。”
林祈雲眼淚頓時掉出來了,異鄉恐懼在陪伴中消弭,他悶聲答了一句,“嗯。”
這個不安,敏感,可能劍走偏鋒的少年,被一個個人推回正道上。
他逐漸接納所有,開始以清河為榮,學習“以仁義執劍八方”的家儀。低下的頭擡起,白衣金紋的少年郎,拜玄漱劍尊,入仙門成修,同夥伴鮮衣怒馬,仗劍江湖,輕狂到極盡少年意氣。
然後牽起了另一個少年的手,養他六年,護他長大。
那是一段修真界年輕一輩只能擡頭仰望風流的時光。
一劍橫秋,談笑天下,
四顧乾坤,日月任攀。
江湖都在他們眼中。
“所以,”
林祈雲在腦海裏問道,“這個幻境考察什麽?不忘初心?”
系統礙于視野問題,只能在林祈雲腦子裏語音播報:【放的是記憶,應該是要根據經歷搞一些夢魇心魔類的東西,所有人都或多或少有點執念嘛】
“沒看出來。”林祈雲誠實道。
如果是夢魇心魔,那他的也太溫情了,他連從哪破都無從下手。
系統跟他是一樣的想法,看着記憶中少年打馬長街,感慨道:【如果是我經歷這些,我就不會有那麽強烈的回去欲望了】
“……”
無語。
它都瞞着自己回去存活率的問題,還有臉說這個。
林祈雲剛要說話,系統就想起什麽似的,補充說:【其實林寶,你想回去還挺奇怪的。你養父母在國外都有完整家庭,跟你親緣淡薄。你失事後很久他們才察覺到你不見了,為什麽這麽想見他們?】
“……”林祈雲微蹙眉,遲疑了一會才答道:“那是我父母。”
【可那班飛機是你退圈後乘坐的第一班飛機吧,飛的不是國外呀——你是在旅游路上出事的,林寶】
林祈雲的心猛地一沉。
他想找證據來反駁,卻發現自己的确想不起來養父母的臉,記憶中的慈藹眉目仿佛從未存在過。
他忽然察覺,如果他真的是個被父母愛着長大,是記憶中那個健康,自信的孩子,他剛穿越時,該是那副樣子嗎。對陌生愛意惶恐到不敢度日,被孤獨驚厥至難以安睡。
林祈雲悚然。
如果巧合只是一次,他因為醉酒誤事,忘記了曾經跟蕭宴池親密至極。
那這次呢,他不記得自己為什麽這麽執着父母,不記得原先世界為何登上那班飛機,這難道也要用巧合來解釋嗎?
這怎麽可能!
“……什麽人,”林祈雲心跳的極快,幹澀問道,“可以越過系統,來篡改我記憶?”
【沒有人,林寶】系統聲音也嚴肅起來,【只能是我們這樣的高位面系統,才能做到】
林祈雲安靜了。
整個幻境內,只有少年記憶在耳畔流過。
他心裏忽然湧現出一個不可思議的猜測,連自己都覺得過于妄想。
這個世界,可能存在第二個系統在暗處窺視他們。
【我立刻去找……】
“蕭宴池能認出我。”林祈雲道。
系統楞然兩分,立刻意識到林祈雲是在懷疑蕭宴池。可跟在蕭宴池旁邊的系統是它,不是旁人。
剛想着怎麽替蕭宴池不露痕跡的洗清嫌疑,幻想中的一段記憶卻引起了他們的注意。
林祈雲轉眼看去。
人間四月,芳菲灼華。
流蘇花開滿整個山間小道,花白潔淨,清風過處,簌簌而下時如同晚春雪,落滿石臺階梯——那是清河境內的一片山澗小道。
兩個少年走在搖動的流蘇花下,額發被微雨靡濕,眉眼作畫,身姿清瘦如竹。一人領先兩個臺階,腰間挂着微命劍和清河的族徽,牽着身後人的手,一步一步朝上走。
“褚白說,今晚大家在那喝酒。”林祈雲笑着回過頭,牽着蕭宴池的手緊了幾分。
“……他們不喜歡我。”蕭宴池漂亮的眸裏微光閃爍,腳步停了,“去了也掃興。”
“也就顧青榆兇點吧?”林祈雲摸着下巴道,“他們鮮少與你接觸,沒什麽惡意的。再說……”
林祈雲站在臺階上,彎腰湊近他,“師兄不是陪着你嗎?”
流蘇飄雪,蕭宴池看着少年花下更添三分顏色的眉眼,眸中一黯,想要湊近親他眉間。卻被林祈雲紅着耳朵抵住,蕭宴池眼裏浮現幾分疑惑,林祈雲道:“不行。”
“可……”
“不行。我身份,身份轉變沒多久,你得給我時間。”林祈雲對上他眼神,差點忘記了怎麽說話,“反正清河下聘前,男男授受不親。”
蕭宴池笑着看他。
他并沒指望清河給正禮。
天底下最意氣風發的少年見此卻認真皺了眉,在雪霧飄渺,細雨無聲中,字字立誓。
“清河祈雲以地域千裏起誓,願奉白玉山川,無期命數,娶玄漱宴池為妻。”
“你說的。”
蕭宴池抓住他手腕,眼神深邃,暗藏偏執。
“你說的,師兄。”
林祈雲心中驟然湧起驚濤駭浪!
他完全不記得!
還沒來得及看接下來發生了什麽,只見記憶中忽然閃過一片紅光,下一瞬,他就直接被彈出了幻境!
錯愕睜開眼,只見自己衣袖半鼓,墨發.漂浮,冰涼的湖水刺激着他皮膚。他環顧看去,周圍四處都是在水中被夢魇困住,痛苦掙紮的人。
“……”
林祈雲見狀,只好先把記憶缺失一事抛在腦後,嘗試去喊醒那些被困在幻境裏的修士。他奮力游去,第一個喚醒的就是輔助旁支,林程。乘黃能治愈萬物,包括夢傷。
額頭相貼,靈力聯結,林祈雲深吸了口氣,下一刻就共享了林程的夢魇。強烈的自卑朝他襲來,林祈雲不敢多看,用他練氣期為數不多的靈力喊道:“林程!”
少年立刻就驚醒了。半紅着眼,茫然看來,見是林祈雲,才松了口氣。
林祈雲沒有跟他多廢話,指揮他開靈珠救醒所有人。
這一輪是考的通力合作,若是真叫直面夢魇,就不會讓林程有這個技能。夢魇心魔此類,哪怕天下第一,修為大乘,也未必能克服。不然天下心魔也不必如此叫人害怕了。
林程身上的靈珠很快就散發出光芒,溫潤的光在水下顯出幾分朦胧,一個又一個的修士從幻境中脫離清醒。林祈雲揮手,叫他們朝着水流滾動的方向游,修士們都沒有遲疑,醒來休整須臾後,都朝着寒湖深處游去。
直到最後,只剩下了——
蕭宴池。
林程拖着自家少爺,擔憂的朝他看了一眼。林祈雲心思複雜,思慮片刻後,還是叫林程先走,他去喚醒蕭宴池。
那在他回憶裏溫順乖巧的師弟,正五官猙獰的在水裏痛苦蜷縮,周身冰藍的湖水被他四溢的靈力染紅,像極了血,邪氣四溢。
“不……不是我……”
眼前人只言片語落在耳中,林祈雲無聲喃喃道:“我實在……是想不通。”
他創造出來的人,他知曉他的一切,包括骨血與靈魂。
他曾教他博愛蒼生,教他為善待人,他分明記得他學的很好。
眼前人是他意氣風發時願意給予溫暖,把世間一切都給他的人;是他在遺忘的記憶裏,在流蘇花下,願意以清河地域千裏起誓求娶的人。
怎麽會在大婚前晚,在他不見的二十七年中變成世人口中那副模樣。
他想不通。
林祈雲捧住蕭宴池的臉,貼住他額頭。
靈力聯結的幻象将他裹了進去——
哀毀骨立的悲傷剎那籠罩住了林祈雲。
他楞然的睜開眼,看見一個血淋淋的背影枯跪在雪山亂石裏,地上畫滿了猩紅恐怖的招魂陣,玄漱天下第一的掌門抱着一個死人,一次一次的以血為媒,發動招魂。
十八獄內的禁制被陰邪術法驚動,盡數落在蕭宴池身上,在雪山石塊上刮出遍布刀痕。
在第九次招魂失敗後,濃郁的鮮血味道裏,蕭宴池終于擡起頭來,滿身傷口,極其平靜的問道:“是誰上的刑。”
鎮守十八獄的弟子戰戰兢兢的跪了,膝上沾滿了招魂陣蔓延而來的血跡,“是,是蓮霧仙子說,說其中罪人挖五髒……”
“你們知道他是誰嗎。”
蕭宴池極其緩慢的放下了無生息的屍體,一雙眼裏光彩皆失,等着弟子們回答。
風雪簌簌中,沒有一個人敢開口。
蕭宴池太平靜了。平靜的就像驟然失去了所有感知,像是覆雪将崩的冰嶺。
只要有人輕輕喊一聲,他就瘋掉了。
“清河捧在手心的嫡氏,鴻蒙最後的弟子,還是我馬上……大婚的新娘。”蕭宴池側眸,看向跪在最邊緣發抖的蓮霧,“你是,怎麽敢的呢。”
蓮霧渾身發抖,紅着眼擡頭,似乎不能相信蕭宴池會這般對她。
蕭宴池垂眸看她。
他拿起自己的劍,面無表情的走向她,像具失了魂的死屍。
劍尖在地板上劃響,蓮霧害怕到極致,理智終于繃斷了!
“他林祈雲憑什麽!你都失憶了,都失憶了!”蓮霧哭着凄厲喊道,眼裏是極致的恨意,“只要你按照它安排走,世家地域以後都是你的!你憑什麽又喜歡他!他把你毀了!”
蕭宴池聽不懂她在說什麽,說實話,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麽了。
雙手血淋淋的,眼前也血淋淋的。
把劍從他人身體裏拔.出來時,血染紅了他全身,他分不清到底是誰的血,只知道再回頭看過去,十八獄裏屍骨遍地,蓮霧目呲欲裂,死不瞑目——那些欺負林祈雲的人全被他殺了。
好,蕭宴池遲鈍的想,他也得死。
他掐了林祈雲脖子,還對他痛視而不見,把他丢進了十八獄。
他也該死。
但他好像又不能死。
隐約中他想起有人曾在四月雪裏跟他約定了一場婚儀,以雪山白玉,許他為妻,答應了要和他白頭偕老。
他還沒有舉辦。
蕭宴池怔然的朝中央那具屍體走去,整理好了婚服,抱着他走出了十八獄。
其實後面發生了什麽,他都不是很清楚。
千萬人說他瘋了,殺了蓮霧,又牽着林祈雲屍體三拜天地。後來開玄漱護山大陣,強行困住所有仙家來客,将那些看到這駭人景象想要逃跑的人,全抓回了原地。
但在他眼裏,這場婚禮是很盛大的。
鋪天的紅綢,蓋地的珍寶,敲鑼打鼓,漫天喧嚣,觥籌交錯。他在賓主盡歡中,與心上人同許天地,所有人都在祝福他們,林祈雲牽着他的手對他笑。
那是他夢寐以求的場景,但他卻疼的喘不過氣,沉溺其中,不願醒來。
然後顧青榆一劍劈醒了他。
拼了命的破天一劍沒有殺了他,可林祈雲的屍體卻在那道劍光裏分崩離析,刃光裏的靈力瞬間燒盡了他的心上人,也破了他的夢。他憤怒的擡頭,才發現滿地都是血和屍體,染紅了他的手,和手中的劍。
仙門從來沒有過這般慘烈的景象。
他也從來沒見過顧青榆哭。
蓬萊引以為傲的女劍修哭的撕心裂肺,“我殺了你!我殺了你——!!!”
他茫然的站在原地,不明白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卻想:他該死。
做了這些,會讓師兄傷心,那他就該千刀萬剮給師兄殉葬。
可是顧青榆劍光落下來的那刻,蕭宴池卻被操控般提起了劍。
湮滅一切的劍氣相撞,刺目的白光從相觸的瞬間迸發開——
林祈雲再也看不下去,猛然睜開了眼!
他心疼到難以呼吸,修士維持水中閉氣的術法也堅持不下去,氣泡從眼前升騰。欲絕的難過死死攥着他的心口,叫他呼吸都在哽咽。
是他幹的。
仙門百家是蕭宴池親手殺的。
林祈雲眼圈血紅的抓住蕭宴池肩頭,指尖發抖。
可蓮霧話裏的“它”是誰。
蕭宴池為什麽在大婚時看到的是幻象。
到底是誰篡改消除了他跟蕭宴池的記憶,在操控蕭宴池!?
心疼和憤怒一起占領了林祈雲的理智,他剛想探頭再看,蕭宴池卻猝然睜開了眼!
那是一雙瞳色血紅的眼。
林祈雲甚至都沒來得及松開他,蕭宴池便伸手擰住了他衣領,一手摁着他後腦貼了上來。雙唇相觸的那一刻,林祈雲沒有回神,叫蕭宴池撬開了齒關。
唇齒交纏間,一口氣渡了進來,蕭宴池不由分說的抓着他衣領朝上游。
出水面的瞬間,林祈雲剛深吸了口氣緩神,下一瞬就被身前人強硬的抓住雙腕,摁在石壁上,繼續索取。蕭宴池吻的極兇,掐着他下颚掠奪他呼吸,席卷他一切。
林祈雲喘不上氣,用牙齒咬破了他的唇,血腥味彌漫在二人口腔,蕭宴池才放過他,找回神智般,松開抓着他腕間的手。
少年猩紅的瞳色點點壓下,眼裏浮動瘋狂的情.欲,他看着劇烈喘氣的林祈雲。看他眼尾發紅,眼底潋滟,唇色水豔。
蕭宴池忽地垂眸,長睫上落下淚珠。
沒等林祈雲伸手推開他,他先把頭埋進了林祈雲濕潤的肩窩,哽咽着低聲道:“對不起。”
“對不起,”他哭着重複道,“我錯了。”
“對不起。”
滾燙的淚水越過薄衣,幾乎燙傷林祈雲肩頭。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