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黑霧
陳頌年覺得他今天可能犯太歲。
他在門派也是天之驕子,在人間也算萬民敬仰的英雄。
為什麽一個兩個态度都這個樣子?
本來在林祈雲那就受了氣,前輩便算了,一個乞丐小子哪裏能這麽質問他。
“你什麽語氣啊?”陳頌年皺了眉頭,朝門口走去。
他也沒真打算為難這小孩,剛準備吓吓他,卻見着那乞丐走了進來。
黑夜仿佛黏在他身後,濃墨般氤氲的黑氣跟着他彌漫進來,蕭宴池雙瞳裏的豔色近乎詭谲。
明明瘦小無力的身體,一步一邁卻壓迫至極,宛如尊者。
陳頌年被他氣勢恫住,第一反應就是拔劍,劍嘯如青鳥長啼,卻被埋在了這濃沉的霧氣中,遠不如白日清亮。
他擋在林祈雲身前,神色混雜驚愕,逐漸凝重。
“讓開。”
蕭宴池眼底血紅更甚,他微微蹙眉,朝陳頌年擡起手,那雙手指節無比蒼白,關節間萦繞着如蛟龍般的細長魔氣。
“魔物?”陳頌年倏然捏緊了劍柄。
他不敢确認,這并不是他熟悉的魔物氣息,但殘忍嗜殺的惡意卻從黑煙裏溢出,仿佛吃人血肉的惡鬼臨于眼前。
這只能說明,要麽不是,要麽超出。
冷汗從陳頌年身後絲絲滲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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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轉頭看了林祈雲一眼,床上的人安睡如常,絲毫沒有睜眼的意思。
“你讓不讓。”
黑霧随着少年的腳步愈漫愈近,陳頌年咬緊後槽牙,執劍往林祈雲身邊站近了些,用行動表明了答案。
蕭宴池神情徹底冷了,他“啧”了一聲。
頃刻間黑霧劇烈彌漫而來!
濃郁的腐蝕氣味沖了陳頌年一臉,他擡劍橫掃,利刃如同彎月滿弓,清光劈開一切黑暗。他招招劍式利落遞出,死死擋在林祈雲身前。
然而不知為何,他離林祈雲越近,黑霧便愈發瘋狂。
一劍劈開後眨眼間黑霧便再次聚攏,如同巨獸張開血盆大口,一口吞下了陳頌年!
他視線立刻陷入一片漆黑,死亡氣息立刻籠罩住全身!
陳頌年猛地閉上眼睛,心跳急劇加快,如雷鼓般在他耳邊一聲聲炸響。
明明以前也被魔物壓制過,但這一回難言的恐懼卻攫取住他全部的思維,仿佛他很久以前也曾陷入這無盡黑暗中,正當他覺得自己快要在霧氣中窒息之時,眼前猛地爆發出一陣劇烈的光芒!
陳頌年立刻擡臂護住眼睛,恐懼也在此刻達到頂峰,“師傅!”
下一瞬,一聲清亮至極的鳥啼入耳而來!
仿佛遠古青鳥巨獸,尖銳神聖之音攜帶劍意一劍破開了這刺目的光。
陳頌年劫後餘生般睜開眼,他緩緩放下手,正好看見身前人握劍身側,背影如芝蘭。
銀劍劍身還在嗡鳴,劍柄處雕刻莺雀,活靈活現。而持劍人神色平淡的回過頭,見他被吓倒在地,幸災樂禍的笑開了。
那副眉眼——不是林祈雲是誰!
陳頌年一下子感覺丢人至極,連忙從地上爬起來。
另一邊林祈雲看熱鬧不嫌事大,笑的肆無忌憚。
陳頌年紅了臉,欲蓋彌彰吼道,“別笑了!有什麽好笑的!”
“你一個劍修,把劍都吓丢,打不過叫師傅,還不讓人笑了。”
“我才沒叫!”
林祈雲見他臉紅得滴血,才稍稍收斂了些,他聳聳肩,擡手把劍遞給陳頌年,“你說的算。”
陳頌年又羞又愧,一把奪過劍,不跟他逞嘴皮子功夫,沒好氣道:“那乞丐呢?”
林祈雲挑眉疑惑,“什麽乞丐?”
陳頌年一愣,越過林祈雲,朝他身後看去。
身後黑霧還在彌散,卻淡了許多,他望過去時,正好看到實木地板上留着數道溝壑般的劍痕,而最為深刻的劍痕尾處,躺着一個蜷縮的少年。
迷霧混淆了他髒瘦的身形,若不仔細看,在霧中一眼便略過去了。
“就是他!”陳頌年指向少年,“那個黑霧,就是他放的,特別難纏,劈都劈不開!肯定是個大魔!”
林祈雲的目光順着看過去,看清的瞬間,臉色刷的一下就變了。
沒等陳頌年再說,他就到了少年身邊,陳頌年甚至連攔都沒來的及攔,只能看見林祈雲跪下來的動作一頓,似乎猶疑了一下,随後還是扶起了那人。
“?”陳頌年震驚到瞪眼,“他是個大魔啊!”
林祈雲沒理他,抓住蕭宴池的手探脈搏——
脈象虛弱,氣若游絲,但好歹還有心跳,沒死。
他唇角松了下來。
一旁的陳頌年不能理解,持劍跑了過來,“不是,你什麽人啊,認識我師傅你不該是仙門的嗎,我說他是個大魔你聽沒聽見?”
他剛要伸手扯開林祈雲,林祈雲身前的少年卻虛弱的睜開了眼,一雙半黑半紅的眼與陳頌年對視瞬間,他頭皮無端發麻,伸向林祈雲的手也伸不出去了。
愣了一下後,他反應過來——這人都能被林祈雲一劍劈倒,他莫名其妙怕他作甚?
陳頌年:“你趕緊放開……”
與此同時,那少年朝林祈雲懷裏轉身,眼睛裏頓時蒙上一層水霧,看向陳頌年,狀似害怕無比,“不要殺我……”
陳頌年:“?”
陳頌年:“誰殺誰啊?”
少年頭往林祈雲懷裏埋,對着陳頌年,話音裏的哭腔越來越重,“別殺我……”
陳頌年只覺得天外飛鍋往臉上砸,“他在蠱惑人心,胡說八道!你趕緊起開!”
說着就要伸手扯林祈雲,少年見狀突然擡起雙手抱住了林祈雲的腰。
“少爺,你保護我。”
在後悔下意識腦熱跑來的林祈雲:“!?”
陳頌年:“?”
他瞪大眼看向林祈雲,四目相對的瞬間,林祈雲便移開了眼,陳頌年卻破天荒的從林祈雲那雙一向胸有成竹的眼裏看到了慌亂。
正常情況被抱了會發慌嗎?他又不是什麽小姑娘!
“他是你相好嗎?好歹說句話吧!”
林祈雲被他喊回神,深覺無語的看了陳頌年一眼:“你才相好。”
“那你……”
“黑霧不是他幹的。”
“什麽不是他幹的,你沒看見嗎,那霧,那魔氣,還有他紅眼!”
少年又往他懷裏縮了縮,林祈雲頓時渾身僵硬,一時沒來得及回應。
陳頌年被他們弄得沒脾氣了,補了一句:“相好,成。我懂了,一夥的。”
“……”林祈雲雙手扶額,“你先別說話了。”
“虧你還認識我師傅……”
陳頌年嘟囔着。
夜風自花窗亭廊處吹進,把輕聲細語融進風裏。
忽然他一怔。
發現這如輕聲鬼哭的呼嘯夜風中夾雜了其他聲音。
竊竊私語一般,語調飄忽,卻又清晰無比。
“那瘋子怎麽還沒被抓走……”
“沒辦法……想趕他走也沒辦法……”
“那瘋子越來越瘆人了……”
陳頌年聽話的閉嘴了:“……”
林祈雲嘆了口氣,暫且管不了懷裏那個,擡起頭,示意陳頌年看向房梁。
陳頌年半信半疑的朝上看去,霎時瞳孔驟縮!
只見橫梁交錯之處,趴着無數髒白色的鬼魂,仿佛裸體的成人,熟悉的黑霧彌漫在他們中間,他們四肢不正常的倒挂在房梁上,黑洞洞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下方。
他差點看吐,下意識想拔劍,卻被林祈雲阻止,“別動。”
房梁上的群鬼停頓一會,又開始重複剛剛的話。
“那瘋子越來越瘆人了。”
“仙使想趕他走。”
“那瘋子好瘆人。”
鬼魂低聲念着,離床最近的鬼魂張着口,脖子拉的越來越長,如同光滑的蟒蛇扭身般,繞過窗幔往床上去。
“好瘆人啊。”那鬼魂血口大張道。
陳頌年嫌惡的捂住嘴,林祈雲卻是一副習慣的樣子,随即他擡手,五指一彈,一聲清脆碎響落到衆人耳朵裏。
沒等反應過來,下一息無數女婢沖了進來,統一着紅綠色衣袍,如同站崗般在床前圍成一排,毫無動作,仿佛木頭人般。
脖子抻長的鬼卻被吓了回去,原本房梁上竊竊私語的聲音也停下了。
只是數不清的眼睛還在盯着床鋪。
林祈雲拍了拍懷裏的蕭宴池,蕭宴池卻裝作害怕,把他越抱越緊,林祈雲沒推開也顧不上,轉頭對陳頌年輕聲道:“我上身第一天晚上就是這群東西陪着睡覺,後面幾天也是。”
這也是為什麽他躺屍幾天,果斷決定不裝原身。
每天晚上都這麽熱鬧,睡都睡不好,裝什麽裝啊?
陳頌年已經被眼前景象震住了,一時忘了糾結剛才的事。
“為,為什麽這麽多鬼,之前沒發現?”
“因為黑霧。”林祈雲淡聲道,“黑霧每晚這個時刻都會彌漫整個蕭府,消散後,蕭府就是……”他手指朝上指了指,“它們的。”
“上面那群,不出意外應該是想殺了我。” 林祈雲繼續道,“下面這群摔杯為號的,應該是護着我的。”
“那,”陳頌年吞了口唾沫,“那你現在在這,他們為什麽守床?”
當然是因為身上挂了個重生的魔尊。
但情況複雜,也不能實話實說。
林祈雲又拍了拍蕭宴池,眼都不眨的忽悠道:“你不必懷疑我。身上這小孩太髒,把我氣息蓋住了,那群鬼自然只能察覺到我在床上的氣息。”
太髒的小孩被拍了幾次,終于心不甘情不願的起身,捏着林祈雲袖子,低頭不去看他。
“你騙誰呢?”陳頌年明顯不信。
林祈雲被兩個人圍在中間,他看了蕭宴池一眼,沒追究他。
“陳頌年。”林祈雲環視一圈,忽然道。
陳頌年壓低了聲音,“做什麽?”
“你師傅什麽時候會來?”
陳頌年倏然轉頭。
“看我作甚?你偷跑出來,你師傅不可能不抓你。”
“我才沒有……”
林祈雲神色沒太大變化的打斷他,“你什麽也不知道,所有事都是我告訴你,你說自己來探查蕭府誰會信。小朋友,築基圓滿,以為天下無敵,我若不在,你和千裏送命什麽區別?”
“你修為都沒我高!”陳頌年眼神閃躲道,“你甚至還要我保護。”
林祈雲沒注意到蕭宴池捏着他長袖的手越來越緊,聞言朝陳頌年偏了一點,點了點他的仙劍。
“劍修劍道遠高于修為,我只是找個理由留下你的劍。不過現下,我建議你趕緊想辦法知會你師傅,今晚好像有點不對……”
說着,林祈雲眸光忽然一愣。
就連一旁安靜坐着的蕭宴池都擡起了頭。
“……”
唯一背對着他們目光方向的陳頌年被他們眼神唬住。
他後背莫名發涼,緩緩轉頭看去。
夜色濃重,室內燭火被夜風吹得劇烈跳動,啪的一聲熄滅,整個房間頓時都陷入了黑暗中,消失的私語又開始悉索,卻不是那三句話,話語雜亂,仿佛暗藏無數魑魅魍魉。
唯有月光冰冷流瀉。
在冷白月色照不到的地方,陳頌年擡眼看清了身後三步遠的地方。
一個五官被挖的女人正握着斧頭,
朝他劈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