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媽媽
“熱缺血?”這觸及到知識盲區了, 姜北皺眉問,“什麽意思?”
醫生摘下口罩,臉上有勒痕和汗:“熱缺血指斷肢/指離斷後, 在沒有進行冷藏保存或再植有效通血之前,肢/指體在常溫下所處的持續缺血的狀态①。”
醫生嘆口氣:“腎髒熱缺血的時間上限是30分鐘,超過這個時間會嚴重影響殘餘腎.功能, 正常男性的單腎腎小球率過濾GFR為45—60ml/min,送來的腎.源GFR低到沒底了②。”
“意思是說, 造成這種情況是因為腎.源離體後沒有及時冷藏保存?”姜北問道。
醫生“唔”了聲:“一般情況下,髒器離體後會第一時間進行低溫灌注處理,臨床上最長可保存72小時, 但也不排除另一種可能——腎.源在供體體內就已經供不上血了,是供體心髒停跳一段時間後取出來的, 簡單來說,就是屍體取腎。考慮第二種吧,不然怎麽能驚動刑警。”
燈光下,姜北的每一寸面部骨骼都在側頰投下淩厲的陰影, 嘴唇張了張, 無聲罵了句髒話。
病房裏,郝浩川靠在軟枕上, 床頭橘黃色的小夜燈給他鍍上一層溫潤的金芒,掩蓋住憔悴的面色,仿佛他還是那個朝氣蓬勃的少年。
明天即将轉院, 彭小慧正強忍着淚水收拾行李,也沒多少, 就母子倆的生活用品加只暖水瓶。
江南送郝浩川回房, 這會兒坐病床邊怔怔地看着忙碌的婦女, 像隔着櫥窗窺視一份昂貴珍稀的禮物。
“哥哥,你在看什麽?”郝浩川順着他的視線看過去,見到自己的母親在疊毛巾。自從他生病,母親是肉眼可見的消瘦下去,隔着衣料都能感受到凸起的脊骨。
郝浩川不想看,倉惶別開臉。
“怎麽了?”江南注意到他的小動作,輕聲問,“看不下去?”
郝浩川沒回答,他的雙親因為他已不複當年模樣,有人可能已經喝了孟婆湯。
江南替他掖掖被角:“你媽媽很愛你,你這樣她會傷心的。”
彭小慧拎着暖水瓶去打熱水,郝浩川絞着手指不敢擡頭,半晌後又将目光投向江南。
——可能因為江南年輕,舉手投足間無一不散發着旺盛的生命力,也可能是那片帶着陽光溫度的香樟葉,亦或者是聽醫生說,當所有刑警都趕着去抓壞人的時候,只有江南陪着哭得虛脫的彭小慧,所以郝浩川對這位哥哥心生好感,不禁問:“那你媽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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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江南出現一瞬間的錯愕,腦海中迅速閃過裹着雨水的潮濕片段,“我媽媽……”他頓了頓,又笑起來,“估計在家逗貓,剛剛發了視頻給我,你要看嗎?”
郝浩川跟着笑了,就着江南的手看屏幕裏活潑亂跳的小煤球,大人一逗它就過來,把臉怼到鏡頭前軟軟地撒嬌。
“我以前就想等工作了一定要養一只貓,”郝浩川的笑容變澀了,垂着眸,“應該是沒機會了,我爸爸也……如果那天我能多問他一句,或許一切就不會發生。”
他從手術室出來後一直很鎮定,甚至精神也比平日好了許多,像是釋然了,現在看來不過是暴風雨來臨前的平靜。
郝浩川瘦弱的肩膀抽動着,拽住江南衣袖:“他們是怎麽說我爸爸的,殺人犯?他不是……”
“沒人說你爸爸是殺人犯,”江南安慰道,“他只是太愛你,你會好起來的,醫生會幫你找腎.源,放心,所有人都在幫你。”
手機振動一下,江南一看消息,是姜北發來的,問他在哪兒。
“我要走了,希望下次還能見到你。”
“下次”是個美好的詞,郝浩川發了力重重一點頭。
——
樓下,姜北倚在車門,一邊留意着技偵,一邊頻繁張望住院部大門,直到一道熟悉的身影走出來才放心。
“你去哪兒了?”
“洗手間,難道我上廁所你也要守着?我不跑,我向你保證過很多次了。”江南撒謊從不打噎。
然而姜北耳聽八方眼觀四方,知道他在方才亂成一鍋粥的情況下做了什麽,他陪彭小慧枯坐,語氣柔和地說着安慰的話,又一道去了病房。
江南眼裏大概只有三種人——無關緊要的,帶孩子的母親以及姜北,第一種占絕大多數,第二種有限定條件,比如要愛孩子,否則就歸為第一種,最後一種條件最為苛刻,不是這個人就不行。
姜北沒有揭穿他的謊話,轉而看向技偵:“能三角定位嗎?”
範成彬坐在車後座,抱着手機跟蔣昆吹了半天牛皮,表情像要死了,還得佯裝輕松的語氣打字,同時學着姜北問:“能三角定位嗎?我真的聊不下去了,嗚嗚。”
範成彬竟有點想念市局的審訊室,一日三餐有人管,困了就趴着睡覺,至少不會被人逼着與髒器合照,完事還要以“我好開心”的狀态跟人聊天。
“快了,”技偵員說,“聊不下去也要聊!”
江南往車裏鑽了顆腦袋,登時把姜北擠退幾步,技偵員本想說他不懂規矩,見副支隊長都沒開口,也就悻悻閉嘴了。
範成彬對江南印象深刻,畢竟他在醫院打過保安,一見是他便往後一倒,後背緊貼座椅:“你想幹什麽?不要亂來啊!”
“有監護人在我不會亂來,”江南沉聲說,“我只是想問你,拍照這事是你們提前約定好的嗎?”
範成彬搖着頭:“誰他媽沒事拿着人體器官拍照?我雖然愛錢,但也怕半夜有人站我床頭好吧。”
“那這次他為什麽叫你拍照确認收貨呢?”
範成彬一梗:“我咋知道?”
江南說:“問一下,就問他錢什麽時候到賬。”
一水的便衣警,範成彬也分不清誰是真的誰是假的,本能屈服,消息剛發出去,旁邊的技偵“艹”一聲:“又關機了!三角定位不行,只确認了一個基站的信號,不怎麽精确,但顯示蔣昆還在北門。”
範成彬如蒙大赦,終于結束尬聊,手機一扔誰愛要誰要,窩在角落閉目養神。
江南喊醒他,又問道:“你什麽時候把收貨照片發給他的?”
範成彬虛睜着一只眼:“早發了。”
一說起這個技偵員就來氣:“他拍完就發了!讓他拖時間拖時間,他吓得手一抖,biu~發出去了!”
江南轉向技偵員:“蔣昆的賬戶有資金彙入嗎?”
技偵員拿不準要不要告訴他,用目光詢問姜北,旋即搖了搖頭:“沒有。”
——
北門。
遠處的天穹剛浮起一排魚肚白,街角的早餐店就開張了,蒸屜一揭開,裹着香氣的白霧破籠而出,瞬間彌散在街頭巷尾。
江南拎着幾個打包盒,踩過一地的銀杏葉,拉開車門坐上去:“你要喝鹹粥還是甜粥?”
姜北正翻看同事發來的消息,頭也不擡地從江南手裏接過早餐:“從監控來看,昨晚蔣昆把貨随便放在一家住戶門口後就走了,天網拍到他出小區後往郊區的方向走,但天網并不能拍到每一個角落,郊區商家又少,如果他刻意躲避監控,找起來有點麻煩。”
姜北喝了口粥,入口是濃郁的奶香味,燕麥粒熬得軟爛,很是順滑。他的第一反應是拿錯了,牛奶燕麥粥是江南的,又看看江南碗裏,肥美的虎蝦和鮑.魚浸在粥裏,一撈,還有幹貝和海參。豪華海鮮粥的鮮香深深刺痛了姜北的腰,當即換了粥。
“你不要吃這個,會流鼻血。”
姜北不僅把碗端走了,連江南馬上要送進嘴裏的海參也一并帶走。
江南嚼嚼空氣——嗯,牛奶燕麥粥才是他的最愛,姜北真體貼!
姜北絲毫不覺得搶了孩子的粥有啥,繼續剛才的話題:“‘供貨商’屍體取腎,叫蔣昆提前取貨,從他第一次開機通知範成彬手術到現在,一直在北門徘徊,不排除他是被協警困在了北門,所以叫騎手替他送貨,那‘供貨商’應該也在這個區域。”
“供體一般是20到30歲的青年,可能背井離鄉,一兩個月不給家裏打電話也正常,家裏人沒發現人失蹤,就不會報案,通過查失蹤報案找到供體不現實,重點還是在蔣昆身上。”
江南打開一盒蝦餃放在操控臺,恹恹地“嗯”了聲,似乎對這個話題不是很感興趣,轉而說道:“吃完早飯我先回去了。”
姜北将勺子往粥裏一扔:“你又想跑。”
也不知是上次的事留了教訓,還是這段時間相處下來對彼此了解更深,致使江南腿一伸,姜北就能猜到他要往哪個方向跑。
“我告訴過你很多次了,不要擅自行動,不是每次都能像上次那樣走運。你要跑哪兒去?想先警方一步找到蔣昆問出‘供貨商’,再找到‘供貨商’威逼利誘逼他把話全吐出來,一步一步追下去,一群吃公飯的趕不上你一個人的腳步,最後趕上給你收屍?”
“咳咳!”
江南讓燕麥粒嗆到了,眼尾湧出一抹紅,含着的淚水欲落不落。他就拿着這麽一雙眼瞧姜北,擺手道:“阿姨下午要走了,我去送送她,晚點我還得去上課,說收屍就過分了。”
他的長相沒有半點攻擊性,每一寸都透着精致的柔和飽滿,像株生長正盛的、美麗張揚的曼陀羅,他可以用人畜無害的臉騙所有人,獨獨騙不過姜北。
“少來,”姜北毫不留情戳穿他,“你剛剛在技術車邊待了那麽久,知道蔣昆往郊區跑了,又問蔣昆有沒有收到錢,你認為他幹完活兒沒得到報酬是會去找‘供貨商’要賬的。‘供貨商’圈養供體,藏身地點會選在隐蔽又便利的居住區,郊區有多少居民樓一雙手就能數過來,找下去總能找到。你想知道是誰指使的郝林濤,誰在後面給錢,因為郝林濤起初是跟着你的。”
江南不走了,拿過薄毯将自己蓋嚴實,以免姜北的透視眼看穿他。
“不用跑了,早派人過去查了,”姜北非要江南露出腦袋,“你能不能有點團隊意識,你的大學導師沒告訴你不可單獨行動嗎,誰教的你?”
江南活了将近二十四年,挨的罵加起來沒姜北兩個月罵他的多,心裏默念自己找的人再怎麽着也得受着,嘴上卻不輸:“我沒編制,哪兒來的團隊,真算起來,也是和衆多取保候審的犯人一個團隊,再說,我的大學老師你見了都得叫聲前輩。”
“…………”姜北已經在找搓衣板了。
車窗外的技偵員站了有一會兒了,實在插不上話,看他倆你一句我一句,暗罵江南不識好歹——姜副支隊罵人多難得啊,平時在局裏都是給你個眼神自行體會,大大提升了各位的覺悟,也就只有江南能讓姜北開金口教訓人,這人還不樂意聽。話說回來,江南往那兒一杵,宋副局、林安、楊朝全得罵他,這體質也是難得。
正想着,只見姜北擡起手,江南抱着毯子往後一縮:“你冷靜點,我開玩笑的,你不能家暴,我也不可能每次都讓着你。”
技偵員也是一驚,趕忙拉住姜北:“姜隊別沖動,我家孩子也老氣我,正常的,算了算了。”
姜北一時沒摸着北,他只是想撿外賣盒,怎麽成家暴了?技偵員拽着他不放,江南縮在角落一臉委屈,還抽空給姜北發了條消息。
姜北一看,氣煞人也。江南說——我越怕,你在他們心中的形象就越高大,反過來警察叔叔也會保護弱小的我,一舉兩得。
“……”姜北一時不知該說什麽好,江南這招在他媽面前屢試不爽,現在已運用得爐火純青,在外惡人全讓他做了,殊不知次次遭欺負的人是他。
姜北抽出手,撿起外賣盒扔垃圾袋,不理江南,扭頭問技偵員:“有進展了嗎?”
技偵員看他倆不打了,放了心,說:“蔣昆在半小時前開機了,三角定位顯示他很有可能在郊區的一別墅區,他一直沒關機,也沒有移動。”
“一直沒關機?”江南一秒收起假皮囊,含笑望着姜北,“警官,您對這操作有什麽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