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糖果
陽光在病房雪白的牆壁上投下暖橘色的光斑, 床頭幾束凝着露水的百合散出馨香,沖淡了空氣中的消毒水味。
篤篤篤——
門讓人敲了幾下,江南翻身下床, 笑得比花還嬌。
“阿——”看到來人後,江南立馬垮下臉,卡在喉嚨裏的“北”字去韓國溜了一圈, 回來後直接變成“西巴”。
“說人話。”宋副局反手帶上房門,站在病床前居高臨下地看着江南, “還活着吶?我以為你要把自己玩死呢。”
江南在果籃裏薅了只蘋果,往病服上蹭蹭就啃:“怎麽能這麽說呢,我可是受害人。”
“你好大一個受害人!”宋副局用短粗的手指指着江南, “你那晚去了哪兒,視偵把監控都呈上來了, 要我放給你看?僞裝成意外死亡不是你的風格嗎?”
江南皺皺眉:“這話誰告訴您的,楊朝?”
“楊朝是我的人,把嫌疑人的情況告訴我有什麽不對嗎?”宋副局兩手空空,轉身想薅個家夥什敲江南腦袋上去, “我就該把你關進看守所, 不該同意老許保你出來!”
“不,跟保不保沒關系, 您當時應該替我寫起訴意見書,再給負責人打好招呼,說這人就是犯人, 那我這會兒肯定早死硬了,市局破獲一起連環殺人案, 皆大歡喜, ”江南說, “這樣的話,溫洪亮說不定就不會殺人,至少不會招惹我,那輛大貨車也不會撞上人。”
“六年前有人為掩下這事,拐走了佟輝的女兒,張小偉連哄帶吓騙孫一航寫下供詞,讓溫洪亮跑了,但他不是最終受益人,最終受益的,是王雨琦遇害當晚程野見的那人。一旦劉霆風發現我頂替程野,肯定會查程野,查着查着,指不定能刨出什麽大事,那晚程野見了誰,做了什麽,這些都能查出來。本來這事算完了,偏偏溫洪亮又搞事,還跟我說什麽,要告訴我程野的事,你看,他連嘴皮子都來不及張,就‘嘭’!讓車撞了。”
“再說,人不是您放出去的嗎,寓意何為呢?您不怕您手下的人抓到溫洪亮後讓大貨車一鍋端了嗎?說到底,這事和我沒關系,我只是在您後邊撿了個小便宜。順便問一句,溫洪亮死了嗎?”
宋副局不答,指着江南鼻子說道:“你有這腦袋,幹什麽不好,偏要當個嫌疑人!你平時怎麽作死我不管,但別插手案子,不然我只能送你去看守所了。”
江南把蘋果啃幹淨了,将核精準投入垃圾桶,收了眼裏的戾氣,無辜地看向宋副局:“我求您個事行嗎?”
“……”宋副局的表情一言難盡,搞不懂這人又想幹什麽,“你還能有事求我?”
江南吸吸鼻子,挺直了腰板,盡量讓自己看起來高大威猛,絕不是怕誰:“就您剛剛說的監控視頻,別給姜副支隊看,他會罵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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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副局咬牙道,“我還以為全球60億人沒人管得了你呢!消停點行嗎,算我求你,等補充偵查結束,你想幹嘛幹嘛,想去哪去哪,這樣不好嗎?”
“那半年前的六條人命呢?”江南不以為然地聳聳肩,語氣卻沉了幾分,“我的老師告訴我,要誠實正直做人——”
啪嗒——
病房門被人推開了,孫一航拿着那面“千古奇冤”的錦旗以及大堆水果站在門口,就表情來看,他十分不願意承認自己說過這話。
姜北告訴他,當年他教的學生除程野外,還有江南,盡管他對這位欺師滅祖,用刀子捅他嘴,打斷他胳膊的學生實在生不出好感,甚至有些怕,但一聽這話,心中也不免感概萬千,好歹有個王八蛋學生把他的話放心裏了。
“……額。”孫一航蹑手蹑腳地把水果放床頭,不尴不尬地看看江南,又看看宋副局,不說話。
宋副局回視他:“你就是他老師?教的沒錯,可惜遇上個混賬學生,回頭換個人來教。你,小姜,教不好我就只能給你送看守所了。”
姜北:“……”
“一天天的沒個消停。”宋副局罵罵咧咧,從果籃裏拿了幾只水果,擠過姜北走了。
話最多的那位一走,病房裏的氣氛頓時變得尴尬,孫一航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眼巴巴地望向姜北。然而姜北目前的重心不在他身上,上前去檢查了江南的傷口,确定沒有感染才放心。
“你把他帶來幹嘛?”江南放下衣角,“給我灌心靈雞湯?”
“不是,”姜北拉過椅子坐在病床前,盯着江南的眼睛,認真地說,“我想告訴你,你不用在詢問筆錄上寫下‘程野’的名字,更不用羨慕程野有養母,你不必成為任何人,我記得你,現在孫一航也記得你,将來會有更多的人認識你,跟程野無關,你只能成為你自己。”
“嗯!對!”孫一航适時發出感嘆,心道還有我的事嗎?沒事我先走了。
江南看孫一航一眼,極大氣地扔他一只蘋果:“送你,十幾元一斤的進口蘋果,就當給你的教師節禮物。”
孫一航這才看到床頭的日歷,剛好撕到9月10號,捧着蘋果剛要感動,一下反應過來沒對——這蘋果是從他送來的水果裏薅的,路邊攤随便買的,十塊錢三斤,不甜不要錢,怎麽就成進口蘋果了!
“@$*¥+#。”孫一航小聲暗罵,林警官果然沒說錯,寧肯信狗改得了那啥,也不能信江南。
孫一航把六年來的第一份教師節禮物啃幹淨了,完事往褲腿上一抹手,說了句場面話,腳底抹油開溜。
“他怕我,抱歉沒有讓你看到師徒相見的感人場面。”江南擡手摸摸姜北側頸的咬痕,凹凸不平的手感深得他心,越摸越得勁,最終讓姜北打掉了爪子。
江南就這麽坐在病床上,後腰墊了個軟枕,身上搭着醫院的被褥,整個人陷進柔軟裏,烏黑的發耷在額前,襯得皮膚雪白,窗外的陽光貪婪地停在他側頰,映的一圈耳廓泛紅透明。
相比起來,姜北就顯得冷硬許多,整張臉沒在陰影裏,更突出刀刻般的俊朗五官。
“怎麽了?”
“抓捕溫洪亮那晚你為什麽不接電話?”
兩人同時開口,江南貓一樣的瞳仁滴溜轉,心想大哥始終是你大哥,不然全靠板着張臉也坐不到刑警支隊副隊的位置上去。
“別跟我說你和五指姑娘約會,每天晚上你都會躺床上打游戲,直到瞌睡來了手機砸臉上才算完,導致你現在還是個青銅,所以把手機放客廳這種事是不可能發生的,”姜北說,“你睡眠又淺,聽到震動能馬上醒,不接電話只有一個可能,就是你不想接,你的鬼話只能騙騙林安,騙不過我。”
江南深吸口氣:“……看不起青銅?”
“……”姜北盯着他,“差一點,只差一點我就能抓住溫洪亮了,不管他是想争取寬大處理也好,還是逼供也好,只要他能吐出一丁點線索,說不定你就解脫了,可他現在躺在ICU,吊着一口氣開不了口。你是不相信我,還是害怕我查下去會變成下一個佟輝孫一航?”
江南不答反問:“你覺得你能把他平安帶回市局?”
這個問題非常尖銳,根據技偵排查監控來看,那輛爆炸的油罐車先是跟着江南,後又跟着溫洪亮,甚至溫洪亮逃跑時還出現在府南區,只等時機撞上來,想要将他平安帶回去,的确不是件易事。
“躺ICU是他唯一的歸宿。”江南突然說。
“你真的讓我——”姜北重重抹了把臉,擡眼時滿是疲憊,沒頭沒腦地問了句,“我能把你打傻嗎?”
“如果你不嫌棄我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天天流口水、歪鼻斜眼、手還像得了帕金森一樣抖個沒完的話,那就可以。話說你這樣做是要對我負責一輩子的,老婆你也別想娶了,那将來誰給你養老送終?我比你年輕,留着我有大用!”
“……”姜北否認道,“我可以等40歲的時候重新領養一個聽話的。”
“嗯?什麽叫重新?”江南眯起眼,“難道你已經物色好了?”
姜北微微傾身,這是個具有壓迫性的動作,一般在審問嫌疑人時才會用到,代表他接下來會說出很重要的話,将一舉推翻對方的狡辯詞。
“不算物色,我只是想起一個人。”
“誰?待會兒我就去收拾他。”
姜北向來不愛搭理江南說的胡話,但這次破天荒地順着他,點頭“嗯”了聲:“我記得我還沒升上副隊長的時候,許隊讓我去學校做普法演講。”
江南在果籃裏挑水果,試圖挑只進口蘋果,聞言一擡頭,眸光微動:“然後呢?”
“我跟着前輩去了一所中學,學校後邊有大片的山茶花,”姜北沉聲說,“前輩告訴我山茶花又叫薮春,所以中學便以薮春命名。”
12月正是山茶花開的季節,學校的路鋪滿落英缤紛,喇叭裏播着《運動員進行曲》,身穿藍白校服的學生搬着椅子從教學樓裏魚貫而出,踏着滿地的紅,一路打打鬧鬧,用青春氣息驅散冬日的寒冷。
青年站在舞臺後,一身藏青色制服熨燙得筆直,他拿着演講稿,看着烏泱泱的人頭湧入操場,一個方陣一個方陣地坐好。學校負責人在調位置,把超前發育的大高個全趕到後排,前面只有嬌小玲珑的女學生,一個勁地往舞臺後面瞅,想看看警察叔叔長什麽樣。
“你第一次來做普法演講吧?”前輩拍上姜北的肩,說,“別緊張,這些小崽子聽不了十分鐘全得睡完,本來這事輪不到咱們,只是年底各局都忙着完成任務,沒空,可總要有人給年輕氣盛的崽子們上堂課,就算是吓,也要把歪心思吓回去。”
姜北點點頭,那時他也風華正茂,大冷天的穿個制服不嫌冷,更不緊張,手指跟着《運動員進行曲》打節拍。
音樂驀地停住了,主持人拿着話筒上臺說開場白,隆重介紹這次來做演講的是市局的刑警,雖然臺下的少年少女們搞不清市局與派出所的區別,就像把治安支隊與城管混為一談一樣,但這不重要,只要巴掌拍得好就行。
姜北在經久不息的掌聲中走上臺,前排的少女竊竊私語,後排的男生甚至吹起了口哨,讓老師一巴掌拍回去了。
得以安靜,姜北開始他的演講,意外的,學生們并沒有睡覺,反而聽得聚精會神。姜北不認為自己講得有多好,大家不睡覺的原因,可能是因為後排那位少年腰間盤格外突出,全程都在充當氣氛組,挨了老師數個巴掌也不消停。
姜北不看他,以免憋不住笑,萬分難捱地演講完。
主持人也注意到了少年,示意臺下的人把話筒遞給他:“來,最後一排的那位同學,我看你情緒很激動,聽完演講有什麽感想嗎?給大家說說。”
一瞬間所有人的目光全集中到後排,姜北想,能在學校有這種待遇的,不是學習特好,就是長得特好。然而全校有上千名學生,最後一排離他好遠,隔着冬日的暖陽和無數人的青春,他看不清少年,只能聽見喇叭裏的喘.息,那是少年當氣氛組吼累了在喘氣。
主持人沒等到少年開口,主動問:“你那麽得勁,長大了想當警察嗎?”
少年甕聲甕氣地“嗯”了聲。
主持人接着說:“你想當警察保護人民財産及人身安全是嗎?那就好好學習,強加鍛煉,将來——”
“不,”少年打斷他,正處變聲期,少年的嗓音有種獨特的顆粒感,尾調微微上揚,“誰都想要警察保護,那誰來保護警察?我想成為保護警察的那個人。”
少年好張揚,骨骼都未長開,竟大言不慚地在一線刑警面前說要保護警察,主持人非專業,有些接不下去了。
姜北倒覺得很新奇,問他:“你叫什麽名字?”
一直鬧騰個沒完的少年突然沉默了,連呼吸也放得很輕很緩,仿佛剛剛張開羽翼的鳥兒收起了翅膀,把自己蜷在狹小的保護罩裏。
“不想說沒關系,”姜北安慰他,“等你進了市局再告訴我也不遲。”
江南終于薅到只進口蘋果,沒洗,擦擦就啃。他聽姜北說陌生又熟悉的故事,舌根泛起股澀味,一定是蘋果不甜的原因。
“後來呢?”
“後來他報考了寧安公大,大學期間表現很好,導師給他寫了介紹信,他真的來市局了,”姜北的呼吸變重了,“遺憾的是,他是個黑戶,沒有名字,只能等別人通過身份認證後才敢出現在衆人面前。他和哥哥共用一個身份,配合得很好,直到哥哥死了,他又變成了嫌疑人,那時我才發現他是我十幾年前在府南江邊沒抓住的小孩。”
姜北吐出一口滾燙的濁氣,胸腔裏的酸澀感卻越積越重,随着呼吸翻湧激蕩:“我不願意接受他是個殺人犯,更不想別人帶走他,我想他就死在我身邊,事實上我也動手了。你記得的對不對?你很久沒跟我說‘晚安’了,因為我動手前跟你說的最後一句話就是‘晚安’,你覺得這兩個字很可怕是嗎?從你小時候落水我沒抓住你,再後來你在演講會上告訴我你想當警察,最後你頂替程野出現在市局,這麽多年你一直在我身邊對不對?”
姜北一把拉起江南,将啃了一半的蘋果扔出老遠,強迫江南看着自己:“你當時為什麽不說實話?人是不是你殺的你心裏沒數嗎?怕我查下去會有危險,所以幹脆不說?那我告訴你,我不需要一個小屁孩來保護我。我不管你和程野換身份是因為羨慕他有家有媽媽、還是有人逼你,但從現在開始你只能做你自己,你會有家和媽媽的,你以前的身份我也會幫你要回來,孫一航只是開始,我要見過你的人都知道你是江南,不是程野。”
這大概是江南第一次聽姜北說這麽多話,平時轉得飛快的腦袋頓時當機,愣愣地盯着姜北看,眼裏全是迷茫,卸掉了滿身的僞裝,露出最真實的狀态,好像從沒吃過糖的小孩被漫天的糖果雨砸懵了。
“你……”江南木讷地說,“好兇。你那麽兇,我肯定不敢殺人。”
姜北點點頭,注意到江南的眼神沒對,說好聽點是純真懵懂,說不好聽的就像個二百五。沒人教江南長大,所以他停在了小時候,在極度放松時總會流露出一些小孩的表情和習慣,一般這種時候他該要抱了,但這次他沒動,可能是被兇了的緣故。
難不成是傻了?
“……要不我給你削個進口蘋果?”姜北試探性地問。
江南搖搖頭。
“我給你熱杯牛奶,加蜂蜜那種。”
江南再次搖頭。
好吧,姜北懂了,認命地張開雙臂:“過來我抱你。”
這回江南動了,動作相當快,把自己塞進姜北懷裏,整個人都好了,典型的好了傷疤忘了疼,得了便宜還賣乖:“我們回家好不好?”
姜北記得答應江南的家,點頭答應,正當他以為江南跟他是一個想法時,只聽江南道:“醫院的飯太難吃了,我已經兩頓沒吃了,啃個蘋果你還給我扔了,再不回去就要餓死了,待會兒我去超市買菜,你想吃什麽?”
“……”
姜北怎麽能對江南抱有幻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