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遠方傳訊(二合一)
金吾家宅子極大。
趙淵與陶少川二人随馬車入大門後,便被人引入了門廳。他二人在門口站了一會兒,來往諸多仆役差人,沒有人與他們講話。
陶少川等了一會兒,抓住了一個家閹打扮的人問:“廖逸心呢?”
那仆役問:“您哪位?”
“這位是樂安郡王。金吾讓廖逸心親自請來的,現在廖逸心人也不見了。什麽時候見金吾?”
“什麽樂安郡王?沒聽過,沒聽過。”那仆役揮手打開陶少川的手,搖頭走了。
陶少川還要再找人問,被趙淵阻止。
“算了。”
“可——”
“我現在是個庶人。”趙淵說,“金監軍位高權重,公務繁忙,一時半會是輪不到我的。”
“這不是欺負人嗎?把咱們從家裏一路押過來!就讓咱們在門房等着?!擱在甘州,我直接就進去剁了他喂狗。”陶少川終于懂了,氣呼呼地就去摸腰間佩刀,一時摸了個空,才想到自己早就被削了百戶的官帽子。
趙淵倒是平靜,他推着輪椅到屋檐下,旁邊小幾上有給他們上的兩碗茶,茶水冷了,發淡發黃。趙淵拿起來,飲了一口,感慨一聲:“比高沫好一些。”
“受不得他這鳥氣。”
“不生氣。生氣何益?”
“殿下怎麽還這麽淡定啊?要不咱帶殿下走?”陶少川問他。
“走不了。金吾養私兵至少五千,十步一崗,站崗的都是些彪莽大漢,長槍佩刀。進來了,金吾不發話,決不會讓我們離開。”趙淵說。
陶少川站在門廳往大門方向掃去,兩側圍牆下,全是表情肅穆的兵士,個頭魁梧,全身皮甲金胄,随時可列隊成編。
他年輕的臉上不耐煩的神情也消散了,他低聲道:“自家宅邸防守如此森嚴。金吾不過一個閹宦,竟敢越制至此。這是要做什麽?”
趙淵想起了金吾與鞑靼人的交易。
“也許是心裏有鬼。”
他說完這話,又飲了口茶,笑了笑:“少川,你看,牆外的香椿樹發芽了,有喜鵲在上面叼啄。”
陶少川怏怏然走回來坐下,在門廳裏條凳上坐下,跟趙淵一起瞧香椿樹。
“這有什麽好瞧的。”陶少川嘟囔。
“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以八千歲為秋。【注1】”趙淵感慨道,“它可活得比無數帝王的年歲加起來還要久。”
“哦……”陶少川似懂非懂,又說,“再過兩日,就可以把椿芽摘下來,洗幹淨,切碎,進鍋裏跟雞蛋炒了。好吃。”
趙淵一怔,笑了出來。
“要不然剁碎了包餃子也挺好吃的。不過這個時節,農戶多半家裏沒面了。就把椿芽洗淨,用粗鹽腌在罐子裏,等之後佐餐當菜。”
“除了椿芽還吃什麽?”趙淵問他。
“這個時節青黃不接,不過倒也有些好吃的。香椿、榆錢兒、再晚些還有地裏冒頭的野菜。雖然不管飽,多少能撐到播種的時節。那會兒山上就有狍子了,還有山雞。”陶少川吸了吸口水。
“聽起來甚是不錯。”趙淵贊同。
“燕子窩絕對要掏的,還有田鼠也不能放過。”陶少川又道,然後有點不好意思笑了,“小時候家裏窮,就吃這些,見笑了。”
“後來生活好一些了?”
“是。我爹是軍戶,戰死了,我十來歲的時候就被老王爺挑去,入親衛營,軍饷從未少過,還有各類撫恤。日子就好起來啦。”
“福王……是個什麽樣子的人?”
“殿下跟老王爺不是親戚嗎?沒見過?”
“福王在甘州做藩王,威望極高,皇帝忌憚,不會讓他随便離開甘州。我又從小在京城,不被允許離開順天府。”趙淵搖搖頭,“皇家族親見面的極少。福王雖然是我族宗老,我也只聽其尊名,不曾見過。在寧夏待得久了,聽說甘州與寧夏不同,許多人都跑去甘州境內生活。跟我說說吧,福王是什麽樣的人。”
“哦……”陶少川想了想,“老王爺這個人吧,生活清貧,錢財都拿出來救濟百姓,補貼軍備了。對親衛軍很嚴苛的,治軍嚴明,法紀清晰。如今年齡已經六十有二,一有戰事總是身先士卒。福王府上諸位世子郡王的,也沒有一個懦弱膽小的。老王爺自己兩個親生兒子都戰死了。便是發喪那日,鞑靼來襲,老王爺帶着喪引兵就出去殺了八百蠻子。”
“他沒了兒子,便收留我們這些孤兒,像我這般失了父親的有數百人。”
“阚少将呢?”
“鳳哥?”陶少川搖頭,“鳳哥不一樣,鳳哥父母都沒了。老王爺把他當親生孩子從小養大。”
“這般……”
“還有我上次……我、我上次不是抛下郡王,一個人去永州殺敵了嗎?老王爺見到我一腳就把我踹飛了。我吐了一大口血。然後罰我軍棍。
“挨完打回來,老王爺問:‘知道為什麽我罰你’。我不服說:‘必定是你心疼樂安郡王,舍不得自己的族親受苦,非要我去給人當侍衛。’你猜王爺怎麽說?”
“他怎麽說?”趙淵問。
“老王爺道:‘你錯了,我罰你,是因為下令讓你在寧夏保護趙淵,你卻做了逃兵。軍令如山,你有違軍令,我便要罰你。’”
趙淵震撼:“福王殿下賞罰分明,治軍有方。難怪所向披靡。”
陶少川聽了這話,頗有些驕傲:“因此我這次,一定好好保護殿下,跟着殿下,絕不讓殿下受一絲傷。這是軍令。”
手裏那碗茶不經喝,話未說完,茶已經空了。
也沒人再給加水。
兩人又在門房處等候了許久,天色從明至暗,喜鵲回巢,出入府邸的人都沒了,這才有人過來道:“咱家老爺有令,請庶人随我去裕興堂。”
二人起身欲往,卻被仆役攔住了陶少川。
“老爺只傳了庶人一人。”那仆役道。
陶少川皺眉剛要發作。
“我自己去吧。”趙淵說。
“可……”
“無礙,你在此間等我。”
“是。”陶少川最終不情不願地領了命。
趙淵摸了摸新還巢的扶手,溫潤的木頭在他掌心撐着,讓他安定了一些,他對那仆役道:“煩請帶路。”
金吾宅邸奢華。
越往裏走,便見精雕細琢的樓臺,山石別致的院落,各色松竹,窗花貼金……讓人忘了這在塞上,依然回到了順天府。
恍惚間,便以為是入了那位王公貴族的宅邸。
趙淵被仆役推着穿過一鏡湖,對面水榭便是裕興堂,仆役通報後帶他入內,在外伺候着。
幔帳堂內正唱着《牡丹亭》——
“驚覺相思不露,原來只因入骨。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恨不知所蹤,一笑而泯……
又豈知,愛恨情仇,終難忘,刻骨銘心……”
女聲婉轉凄切,字句直入人心腸。趙淵坐在輪椅上,聽了半晌方才道:“庶人趙淵到了,拜見監軍大人。”
幔帳內的唱腔停了。
片刻有人道:“你們下去吧,請庶人進來。”
帳中有人應聲,便有幾個戲班子的人帶着女伶離開。
趙淵入內,又行禮後起身。
金吾半躺在羅漢榻上,正點燃了水煙吸了一口。他樣貌普通,臉色有些蠟黃,顴骨極高,腮下無肉,以至于整個人顯得分外刁鑽。然而那雙眼睛銳利,猶如鷹眼,便知道此人應不好惹。
有一位侍女正為他修甲,另一侍女手半跪在地,幫他托着金色煙匣,帶他吸完這口,才悄然躬身退後。
他吐掉嘴裏那口煙,眯着眼睛從煙霧中打量趙淵。
——此人真是福大命大。本來已經按照舒梁的意思,想些辦法除去了,沒料到餓沒餓死,殺沒殺成。竟然茍延殘喘活到了今天。
“庶人乃是皇室宗親,何必向咱家這般的奴婢行禮,折煞了。”他不甚真心道。
趙淵又平揖道:“大人乃是監軍欽差。我不過平民庶人。自然應該恭敬待之。”
“過年前不久,太子殿下還差人來信,托咱家務必好好兒地照顧庶人呢。”他在趙吾耳邊道,“寧夏軍務繁忙,咱家也遲遲不曾去見庶人,還請庶人見諒……不知道張一千有沒有替咱家好好招待庶人?”
他話裏有話,一邊對趙淵仔細打量,眼神間放肆,并不避諱。趙淵被他目光掃射,只覺得像是被一條蛇的芯子舔舐,陰冷令人厭惡。
“我在張亮堡一切安好。煩勞大人費心了。”趙淵道,“把總大人也為我謀了差事,五日可得一把粥米,可糊口……不知監軍大人找我做何事?”
“也不是什麽大事。”金吾一揮手,有一侍女過來,遞上一個錦囊。
趙淵接過去打開來看,裏面是個鈴铛,叮當作響。鈴铛上系一金絲線做的挂繩,挂繩上有一平安劫。
“這是……?”趙淵不解。
“是廖逸遠過年前從京城帶回來的。”金吾說,“北鎮撫司指揮使沈逐托他轉交于庶人。”
“北鎮撫司……指揮使?”
“哦,庶人還不知道吧。”金吾道,“沈逐沈大人谒陵靖難有功,已被破格撅升為北鎮撫司指揮使一職了。”
趙淵沉默片刻:“他……沈大人給我這個作甚?”
“他說此乃結義時交換信物,如今割袍斷義,還給你了。從此沒有你這個兄弟,望你在寧夏好好反省,恭順做人。”金吾假裝不經意道,“你知道嗎?太子第一日建國時,你那義兄湯浩岚因為不順從太子,跟他父親一起被杖斃了。還是北鎮撫司行的刑。死狀凄慘,臀背露骨。席子一卷,亂墳崗扔了完事兒。聽人說後來他家女眷去尋,二人的屍體早讓烏鴉野狗啃了半邊。”
幾句話,前塵往事便被翻了出來。
義結金蘭。
金蘭早被碾碎在了禦階前。兄弟情義哪裏還有半分。
趙淵以為自己能抵得住一切,聽見了湯浩岚的際遇,直覺難過。
那鈴铛在手中叮當響了幾聲。
被他按住了金墜子,消了音。
“多謝、多謝監軍大人告知……”他低聲道。
金吾輕笑了一聲,他起身走過來,伸出骨瘦如柴的手指,勾着趙淵下巴擡起:“庶人好姿色。”
趙淵微微避開,垂首問:“大人作甚?”
“五日一把粥米,吃得飽嗎?”金吾問他。
趙淵怔了怔,遂搖了搖頭。
金吾見他意氣盡喪,得意笑了笑:“咱家倒是想為庶人多操些心,只是寧夏貧瘠,米糧有限,閑人是吃不上飯的。只是……咱家受太子與舒秉筆之托。又怎麽好讓庶人未來只吃粥米?”
“……還請大人指條明路。”趙淵順勢哀求。
“巡撫婁大人好棋。曾于一年前在京城時書信一封于庶人府上,求一手談。庶人不允,婁大人一直耿耿于懷。庶人還記得嗎?”
一年前,太子與寧王已勢同水火。
趙淵身份特殊,在京城素來不敢結交當朝大員,尤其是婁震這般的封疆大吏,更是避之不及。怎麽敢與他手談,憑白惹人猜忌。
“不太記得了。”趙淵只好道。
“婁震好棋,更好男色。明日是婁震壽辰,宴席上見了庶人定分外欣喜。若再秉燭對弈,更能解開他心中郁結,若再讨他一宿歡心……讓他對太子言聽計從,忠心耿耿。”金吾一笑,“庶人要什麽沒有?”
原來褫奪封號的庶人,最終也只能淪落到權色交易,流轉宴席之間?
大約曾經的“樂安郡王”四個字還算是有些獵奇的價值。
趙淵忍不住要自嘲。
“淵自來了寧夏,四肢廢三,操心生計。哪裏還有閑情逸致下棋,怕要掃了巡撫大人的興致。”
“這簡單,咱家陪庶人對弈。”
金吾擺棋在幾上,已放棋于座子:“請。”
他态度不容拒絕,趙淵便上前執棋,躬身道:“得罪了。”
遂擡手落兩黑棋。
棋局一開,趙淵便已全神貫注,不用與金吾虛與委蛇,倒落得輕松。
金吾棋術不差,兩人前半程打得難解難分。
行棋過半,外間有仆役道:“老爺,步項明來了。”
趙淵心中一驚,下了一壞手。
金吾笑了笑,順勢已追擊而上,對仆役說:“讓他進來。”
片刻,步項明帶着侍從入內,那侍從手中還捧着一個木箱。步項明看到了趙淵,也有些詫異,卻不敢過多招呼,只抱拳道:“金大人。”
“步将軍所來何事?”
“前幾日大行皇帝殡天的事想必鞑靼人也知道了。今日邊牆各處軍情,鞑靼人已有結集之姿,其中賀蘭山方向關隘,鎮北關,長城關外,數量極多,有數萬之衆,還有各部落騎兵陸續趕來。軍情危急,還請監軍大人下令調撥駐兵糧草,以備籌謀。”
他召過仆役,打開木箱。
趙淵瞥了一眼,裏面是兩百兩白銀。
他暗嘆一聲。
可惜這二百兩必定是步項明全部所有,又怎麽入得了金吾的眼。他們這些太監早就被巨額金銀養刁了胃口。
“下令?”金吾果然冷笑了一聲,“誰知道步将軍所言虛實?”
步項明道:“屬下絕不敢以軍國之事造謠!”
“若步将軍所言無誤,為何咱家麾下在各關內守備太監不曾有軍情緊急報呈上?”金吾說,“步将軍,假傳軍情可是砍頭的大罪。”
步項明問:“軍國大事,屬下為何假傳?!衆人皆知,金大人與鞑靼人售賣兵器,那些個守備太監與鞑靼人來往甚密,早就收了賄賂封了嘴,絕不會上報這等劇情的。”
“步将軍是何意?”金吾冷了下來,“步将軍指責咱家串通鞑靼?咱家怎麽聽人說,是步将軍你私下售賣武器與鞑靼人,卻又給不足數,惹得鞑靼人不滿,才有了去年年底的劫掠。如今莫不是擔心鞑靼人走了漏風聲,便急了要取了兵權去調兵,反手殺了咱家這監軍?”
步項明怒了:“金吾你血口噴人。誰人售賣武器給鞑靼人,你難道不知。如今反咬我一口是什麽意思?無憑無據,還要砍我頭不成?”
金吾扔下手裏的棋子,冷笑道:“步項明,你冬天先斬後奏,領了苑馬寺的馬,把那軍需一千好箭都拿去用了。違抗軍令的帳,咱家還沒跟你算,你卻來咱家這裏叫嚣?你說得沒錯,沒有聖旨咱家敢砍你這寧夏總兵的頭,但是咱家卻能砍別人的頭!”
“來人!”他指着步項明仆役,“這下賤人穿着帶泥的靴子入內,污了咱家的地毯。把他拖下去,杖斃後砍頭。”
下面私兵齊聲應是,陸續上來抓了那仆役。
步項明暴怒,要過去攔人,卻被七八個精兵反手壓在地上動彈不得。
他手下仆役在外面院子被杖十下,慘叫聲未絕,接着一刀而起,血濺當場。那頭滴溜溜滾過來,停在了房門外。
金吾笑了笑:“步大人,您記住喽。官大一級,壓死人。您今兒說什麽,咱家這令都不會下的。鞑靼來不來,咱家可比您清楚得多了。萬一真讓您瞎貓帶着死耗子,立了大功。那要咱家作甚吶?”
步項明雙手被反剪,怒目瞪向金吾。
“把步大人‘請’出去吧。”金吾揮揮手,“什麽時候步大人的膝蓋軟了,什麽時候咱家再見步大人。”
步項明被人拖了出去。
金吾從旁邊拿了精美的緞帕擦了擦手,對趙淵笑了笑:“來,咱們繼續。”
趙淵輕輕應了一聲,又下一字。
末了他輸了金吾十餘子,金吾狐疑盯他:“京城不是盛傳庶人棋藝超群嗎?”
趙淵道:“今日受了驚吓,有些慌張。”
他謹小慎微的樣子,哪裏還有半分貴族氣質,金吾瞧着他低垂的頭,輕蔑哼了一聲。
“罷了。總歸樣貌還沒什麽變化。”他對下面人道,“來人,将庶人帶去偏遠歇息吧。”
他又瞧了瞧趙淵的道袍。
“再找些個精貴的衣物,明日好好給庶人打扮一下。”
趙淵被仆役推着,與陶少川彙合,又送去了一偏僻院落。
陶少川打量他問:“殿下無事吧?”
趙淵搖了搖頭。
他拿出那只鈴铛,牽着平安結。
鈴铛在風中叮當作響。
過了片刻,他忽然熱淚盈眶,他明白了沈逐要傳遞的意思。
鈴铛……平安……
林奉安,還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