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半卦(修)
張亮堡與寧夏鎮之間還有二三十裏地。
進寶齋的車子一個來回,帶着謝太初抵達商號後院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了下來。
謝太初随那夥計到了後面迎客廳,只等了片刻,裏面就有個着四方帽身着墨綠色直身的中年男子快步出來。
他身形微胖,臉也圓嘟嘟的,細皮嫩肉,雖未帶笑,可眉眼彎彎不仔細看仿佛正沖人微笑。
走路時,微挺的肚子也一颠一颠,看着更有點滑稽。
他也不在意,快步進來,一把抓住謝太初的手:“哎喲喲,讓我看看這師侄,下了山兩年沒見,吃苦沒受罪沒?”
謝太初躬身:“陸師叔。”
此人正是進寶齋的幕後掌舵人,傾星閣外門弟子陸九萬。
“掌門師兄之前特地來函,說若你來了寧夏,讓我好好照顧着。”陸九萬眼睛擠到了一處笑眯眯地看他,“之前寧王在京城鬧騰那麽大陣仗,真怕你出了事兒。如今看着還好。不錯!”
兩人寒暄一番,坐下來,陸九萬拿出兩樣東西。
一個是之前被張一千師爺送來的玉牌。
陸九萬遞過去給他道:“從京城來的消息說你生死未明,不是這個我可真不知道你來了寧夏。”
謝太初接過去系在腰間:“是有一陣子了。”
陸九萬道:“按着傾星閣這些年來的規矩,只有民間行走的掌門嫡傳弟子才能做這進寶齋的東家老板。如今你來了,我便完璧歸趙。”
他手一揮,便有兩個人擡了個大箱子過來,打開來是進寶齋多年來的賬本,還有私印一枚。
“師叔在邊疆經營商號十數年,才有了如今這規模。我焉有不勞而獲的道理。”謝太初并不看,搖了搖頭,“這進寶齋交到我手上,怕是沒一年就要垮了。師叔不用再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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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九萬聽他這麽說,呵呵一笑:“你小子還挺清醒。我原本也就只是跟你客氣一下。既然你不客氣,那師叔也就不客氣了。”
謝太初被他一通客氣不客氣的話說得無語,沉默了一會兒才問:“我之前請師叔籌備的藥材可到齊了?”
“齊了。按照你的方子,一半內服一半外敷。都做好了。”陸九萬揮揮手,那箱子賬本很快拿下去了,鄭飛又捧了一個匣子出來,裏面仔細擺放着丸藥和膏藥。
“這藥珍貴,其中有幾味乃是從昆侖山中采得,又送回傾星閣煉制半年以上,才得這麽一小箱,又差人八百裏加急送來了寧夏。算下來價值比黃金還貴。”陸九萬說,“這樂安郡王值得如此上心?”
謝太初挨個拿出來仔細嗅聞,确認是自己想要的藥劑無異,對陸九萬道:“值得。”
趙淵雙腿治療已到了水到渠成的時候。
再輔佐藥劑調理身體。
雙管齊下,假以時日就能站起來。
屆時再看這芸芸衆生,又是另外一幅景象。所花費的心血、時間、金銀雖多,比起這樣的未來,又算什麽。
陸九萬聽見他的回答,仔細瞧他神情,緩緩蹙眉:“太初,你下山有兩年光景。當初掌門師兄與衆人都勸你不要入世。如今你已經歷紅塵、又觀朝野反複,本心可曾更疊?”
“不曾。”謝太初想也未想便回答。
“既然如此,無情道為何破了?”陸九萬問他。
謝太初微微怔忡。
陸九萬為他問脈,過了片刻輕嘆一聲,起身入內,拿出一個漆盒,打開來裏面是一丸丹藥,那丸丹藥奇特,通體珍珠般潔白無瑕,流光溢彩,似乎有什麽仙氣在內流動。
“食之可治療你內傷,助你重回無情大道,繼續修習無量神功。”陸九萬道,“從此凡塵俗世不會再紛擾你,忘卻紅塵過往,絕情絕愛,走天地正途。”
謝太初盯着那丹藥看了半天,合上蓋子:“多謝師叔。”
陸九萬詫異:“怎麽還不吃,還留着幹什麽,等死嗎……抑或者你還真的打算逆天改命?”
“正是。”
陸九萬哈哈大笑,過了片刻見謝太初并不曾笑,又尴尬地咳嗽了一聲:“你師叔我是個俗人,可沒這種大志向。我勸你也不要有。”
謝太初敷衍了一聲,緩緩起身,“如此我便回去了。”
此時天已全黑。
陸九萬見勸不動他,沒好氣道:“回什麽去,城門都關了。況且就算能出城,過去二十裏地一路漆黑,騎馬摔溝裏怕丢不死傾星閣的人?客房給你收拾好了,今天住一宿,明兒再走。”
“……”
陸九萬走到門口還訓他:“快些跟上來。”
兩人行至院內。
漫天繁星。
紫薇與天空半懸,周圍群星拱衛。
“數年前,傾星閣內聚集弟子推演未來,尤記當時大家紛紛使出畢生易術絕學,命、相、蔔、爻……唯有你,獨樹一幟,起了半卦乾坤大卦。你說天下大道已窺。寧王命定,則衆生命定。最後果然算出寧王趙戟命主紫薇,是未來天下共主。”
謝太初輕聲應了一句:“是。這是竭盡凡人之力能推演出的天下命數,已是傾星閣數百年苦心孤詣所能得到的最準确的未來。”
“若要真逆天改命,必須以你畢生修為推演完另外一半的乾坤大卦。”陸九萬感慨道,他搖頭,“無憂子師兄一定不會允許你這樣做。”
“所謂易者,變也。易術乃是求變之術。知命而不認命,才是身而為人應對天地大道的根本之法。若不能為大端改命,為天下蒼生改命。何必學這無量神功,鑽研天道?若真到起卦,将剩下一半卦推演完畢,逆天改命之時。”謝太初垂目一笑,“我義無反顧,身隕無悔。”
陸九萬聽完他這話,呆了半晌,苦笑一聲:“我知勸你不動。你早就已決心赴死。”
“煩勞師叔操心了。”
“當年你開始修煉無量神功的時候,才十四歲。我一想到那時的你……我一想到……”陸九萬聲音啞了一些,他勉強笑了笑,“何必呢。人命關天,別人的命是命你的便不是嗎?”
“若一人身死,可救數代萬命,還算公平。”
“人命怎可以數量計算?”
“其實也不止如此……”謝太初說,“我還有些私心。”
“你修無情道,哪裏來得私心。”陸九萬問他,“是樂安郡王嗎?”
他倆在回廊中走了一會兒,便到客房門口。
那裏有一汪不曾結冰的池塘,周圍長滿了白玉簪。這種在寧夏随處可見的花卉,在凜冽的寒風中開出了潔白的花。
繁星映照在水面,被微風吹皺,星盤仿佛搖搖欲墜。
一串白玉簪被風吹落,落在了布滿星河的湖中,在水面上起起伏伏。有一朵形單影只的,晃悠悠飄到他的眼前,被他擡手接住。
那朵白色小花綿軟,又纖細如鈴。
很是委婉動人。
在這一刻,謝太初想起了趙淵,他低頭嗅了嗅花香。
“我知不應該。可是想到所救蒼生中有一人是特殊的存在……想到我雖身死,他卻能活,他不僅可活,還可活天下,受萬人敬仰……便更覺得,沒什麽不值得。”
一夜安眠。
然而天邊剛亮,卯時一刻客房之門就讓陸九萬捶開。
他神情凝重,對謝太初道:“邊牆烽火臺起狼煙了!鞑靼人來了!”
謝太初一怔,擡步走到院落中,已見狼煙滾滾,沖上雲霄,他仔細辨認:“自東南而來,橫城、紅山、清水一線告急。”
“夥計剛在外面打聽了,總兵步項明已發急令命令各營各所軍戶結集阻攔。”陸九萬急道,“他自己去張亮堡苑馬寺點騎兵去了,可今年冬天苑馬寺哪裏還有多少軍馬。”
謝太初面容凝重起來,他進屋着好衣衫,提劍出來。
“等下,你去哪裏?”陸九萬喊他。
“苑馬寺。”謝太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