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啓明星
張一千瞧見謝太初的黑臉,只覺得心頭痛快,叉腰嘲諷道:“被本大爺戳穿了吧。哼,你們這些招搖撞騙的牛鼻子道士!來人,給我把他——”
他話音未落,自家師爺就氣喘籲籲的跑了進來。
“老爺!将軍!”師爺一把抓住他胳膊。
“幹什麽呀!”張一千生氣,“沒看我這兒要抓偷豬賊嗎?!”
“您、您聽我說……”師爺看了謝太初一眼,顫抖着在他耳邊說了幾句什麽。張一千狐疑。
“真的?”
“真的。”
張一千推開謝太初,走到水缸旁邊自己彎腰又從水缸裏把那塊兒玉牌撈了出來,簡單的說了一個字:“走!”
下面兩個看守不明所以,跟着張一千和師爺便撤。
“大人。”謝太初喚他。
“嗯?”
“玉牌本身确實不值錢,然而大人可用此玉牌在寧夏鎮上進寶齋換取紋銀五十兩。”
“進寶齋?那個跟關外做生意的大商號?”
“正是。”
張一千更有些疑惑了,一句話沒說帶着幾個人急行出來,走了好一會兒才停下,看看手裏那玉牌。
“這玩意兒真是那個什麽傾星閣的信物?”他問師爺。
Advertisement
“是啊!我之前就覺得眼熟,上面北鬥七星什麽的,玄乎的很!忽然就想起來了!”師爺道,“上次去金公公府上請安,他給咱們不是也看過嗎?說寧王殿下……不對,說太子殿下是傾星閣算過的天命之子,還把傾星閣的标志拿出來看了。您都給忘了啊?”
張一千腦子一片空白。
監軍太監金吾聽說是京城寧王身邊紅人舒梁的嫡系。
每次去金吾府上問安不過是跟着其他官員一并去的。
說幾句吉利話,向寧王表表忠心,就能拿到了一筆不菲的貼己銀,哪裏還記得這些破事兒。至于順天府裏誰跟誰鬥,誰上了高位,誰當皇帝……這些飄渺的權力更疊真不如兜兒裏那幾十兩銀子實在。
想到這裏,他嗤笑一聲。
“管他媽什麽傾星閣傾月閣的,偷了老子的豬肉是真。他不是說能換錢嗎這垃圾,你這樣,差人拿着去寧夏鎮進寶齋裏換銀子。換不到銀子,老子再砍了他不遲。”
張一千所言普通人難以聽見,謝太初倒是聽了個一清二楚。
他面無表情收了長劍,從門口石板上撿起幾只貂,将它們挂在庫房外的麻繩上,又拿出貂皮晾曬。
“那小丫頭叫狄英,爺爺狄邊平是苑馬寺牧軍,任職監副,管這寺中軍馬進出、飼料囤積等事宜。”他邊做活邊對趙淵道。
“……既然是朝廷命官,又是軍戶,為什麽還幾乎凍死餓死,生病了都無力醫治?”趙淵詫異。
“朝廷財庫虧空,連京中官員的祿米都發不出來。更何況邊陲這些軍戶。”謝太初道,“太祖時雖提出以軍養軍的路子,給軍戶們撥劃了屯田,戰時為軍、閑時為農……只是……一個軍戶十畝地,又多有戰亂天災,靠着貧瘠的邊疆凍土,怎麽養得全家上下?宗親、士大夫吞田并地并不止于富饒之州府,軍戶便逐漸也沒有了地。”
趙淵沉默片刻,低聲道:“是我眼界淺薄了。”
謝太初沒有答他這句話,待收拾了院子內的雜物,又取了水洗淨雙手,這才半蹲到趙淵面前,似乎又要為他推油揉搓手指。
趙淵一瑟縮。
謝太初的手便落了空,在半空捏了捏,收了回去。
“謝太初,你應留在順天府,幫趙戟治理天下頑疾。我們已是陌路人,不必再見。”
謝太沉沉默片刻,開口道:“我于殿下命數上還有虧欠,緣分未盡。若此時放手,與修行之道不合。”
趙淵怔忡,接着忽然笑了:“原來是這般?原來是為了真人的道。”
“……是。”
“是不是兩不相欠之後,真人就可以離開?”
“……對。”
“那如何能幫真人彌補上這虧欠的緣分?”趙淵又笑問。
他笑時極力遮掩,可眼底凄涼之意有增無減,只是此時的謝太初又哪裏敢去仔細端詳。
“殿下身體虛弱,腿腳不便,吃了不少苦。不應如此。”謝太初道,“到立春之後。屆時天氣溫和了,身體又适應了這裏的氣候。我才好放心……”
“我自己可以照顧自——”
“靠着每日辛苦做工後吃一小塊兒粥方嗎?”謝太初搖頭,“怕是燕子沒回,殿下身體就垮了。”
“我若做工熟練,慢慢工量就上來了,能多得些口糧。我算過的,勉強糊口。”趙淵說,“更何況這裏軍戶都這麽過,我難道不行?”
趙淵是個十分有韌性的人,打定主意的事極難更改,他見識過的。只是好不容易說動趙淵,有些回旋餘地,謝太初怎麽可能罷休。
“我若能為殿下醫治雙腿,讓殿下行走自如呢?”謝太初問。
趙淵渾身一震。
“你說什麽?”
“在京城時殿下雙腿已勉強可以站立行走,只需再有數月,便可見大起色。”
“天壽山時,你将我雙腿經絡重新斬斷了。”趙淵道,“我知那不過是為了求生的權宜之計,我不怪你。真人也無需自責。”
“不。那并非權宜之計。”謝太初道,“我說過的,殿下的身體經絡堵塞郁結,才致使雙腿無法站立。要想最終站起來行走,便定要重傷經脈,讓它們重新生長愈合。如今正是愈合的時候,再以罡氣為殿下打通全身經脈,吃苦練習行走,立、行、跑、跳,騎馬,都再無障。殿下可健步如飛了。”
“……健步如飛?”
趙淵摸了摸自己的雙腿,瘦骨嶙峋,像是枯木,是自己身體最無用多餘又醜陋的一部分。
“真的嗎?”
“這是我對太子殿下的承諾。君子一諾,驷馬難追。”謝太初道。
“……要多久?”趙淵問。
“半年。”謝太初說。
趙淵沉默不語。
謝太初心底嘆息一聲:“我與殿下療傷,只需到立春前後,便可完成治療。後續殿下勤加練習,若恢複的好……我便可先行離開。”
“……立春。那也沒有多久了。”
“是,過了春節後,很快便要立春……也就是月餘……并不算漫長。”謝太初小心措辭,“我只白日過來照顧殿下,待晚間自有去處。殿下若覺得虧欠,便将口糧與我分食就好。”
然後他看着趙淵沉吟思考,過了片刻,才緩緩點頭。
“那就……有勞凝善真人了。虧欠真人之處,未來趙淵定竭力回報。”
謝太初松了口氣。
謝太初推輪椅入了屋子,将趙淵安置在火爐旁。一邊給趙淵把簸箕端過來,讓他繼續挑選箭羽,一邊打量這低矮窄小的平房,開始卷袖子收拾屋子。
忙碌幾日終于得到了權限入趙淵的房間,如今打量這屋子,倒有些來之不易的萬分珍惜。
那輪椅一路磕磕絆絆,做工實在糟糕,還有那出入屋子的斜坡,全是松土,如今已經凹陷,進出尤為吃力。來日定要重新平整院落,再仔細做個寬大的輪椅,免得趙淵受苦。
先把爐子裏的火苗重新挑起來,将枯枝重新挑選,放了幹燥的進去。窗戶上的紙有破洞的地方,仔細用米粥糊糊粘住。又将屋子裏不要的舊陳列都扔了。在爐子旁邊熱上水,出來從狄英家中讨了菜刀案板。在院子裏洗淨豬肉,又切碎在鍋裏炖了,這才出門騎馬去山裏砍柴。
一個時辰,帶回來兩大捆樹枝,一捆自己留了,一捆送去狄英家中。
回來的時候,趙淵手裏的活計做了大半,趕上了進度。
謝太初見他專心,也不打擾他。
将柴火晾篩在院內,又添了些在爐火中。将道服脫了,披在趙淵肩頭,卷袖子清潔陽塵。
直到天色漸沉,趙淵常籲一口氣,擡頭時,屋子裏已經整潔幹淨暖和了起來。比之前低矮壓抑的感覺好了許多。
謝太初用貂油做燈油,甚至在傍晚時分讓屋子裏也明亮着。
熱水在爐子旁邊炜着。
簡陋的桌子上擺着兩只碗,兩雙筷子,還有一大碗肉湯。
謝太初仿佛神人。
兩個人什麽都沒有,一窮二百,竟然也能讓他過出這樣的日子。
趙淵震驚。
謝太初正在用木勺将炖爛的豬肉盛出來。
“殿下來吃飯吧。”謝太初道,“今日簡單些,只有豬肉。明後日我再想辦法找些青菜。”
他将碗端到趙淵面前。
肉香四溢,肉湯鮮美。
趙淵忍不住咽了口口水,他碰着那碗暖暖的肉湯搖了搖頭。
“我、我不太會做這些……許久沒吃肉了。”他說完這話,有些羞讷,連忙端起碗來喝了口湯,然後他有些詫異。
“……沒有放鹽?”
謝太初嗯了一聲:“借不到。”
“可寧夏後衛不就有鹽池嗎?整個寧夏的鹽都自那裏而來,還是鞑靼人經常襲擾的地方。”
“官鹽難買,私鹽價高。”謝太初道,“鹽戶都吃不起鹽,何況是普通百姓。殿下忍耐一下,我再想想辦法。”
“以前錦衣玉食,這也不吃、那也不吃、挑三揀四……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趙淵低頭看那碗肉湯半晌,接着捧肉湯一飲而盡,又細細咀嚼将豬肉咽下肚子裏,這才擡頭對謝太初道,“民生艱難,原是這般。”
趙淵眼神清澈。
便是不久前剛遭了人生大劫,卻依有悲天憐人之态。
過往種種改變了樂安郡王,也重塑了他。
這樣的趙淵他從未見過,從未認真品酌過,卻歷久彌新,洗盡鉛華。
“真人怎麽如此看我?”趙淵有些不解,“是我見識淺薄嗎?”
“不。”
謝太初穩住心神,收拾了桌上碗筷,又為趙淵仔細洗漱,待他入睡後,為他蓋上自己的道服,這才合上大門,自行離去。
大黑馬等了他好久,已經不太耐煩。
整個村落都陷入寂靜黑暗之中。
謝太初牽馬急行,等到了村外一個倒塌一半的廢棄房屋進去。
只剩下一半的房檐下鋪着一層稻草。
雪從空中落在地上。
謝太初再也忍不住,一口鮮血吐出來。他跪在地上急促喘息許久,過了好一會兒,撈了把血擦幹嘴角,盤腿坐在稻草上,運功克制體內亂竄的無量罡氣。
破了無情道,罡氣反噬。
這些日子好不容易穩住,卻在剛才那一眼驚豔中破了功,罡氣亂竄,幾乎要逼他走火入魔。
勉強克制才沒在趙淵面前出事。
謝太初再不敢亂想,運真氣走大周天,專心致志,數輪循環結束,體內的躁動才緩緩平息。
他渾身冷汗,濕透了衣襟。
緩緩睜眼的時候,天邊将亮。
謝太初從半個房檐的屋頂看出去,晨星隐匿在東邊半天雲彩之中,卻璀璨奪目。
寧王命定,衆生命定。
可趙淵倉促之間被推出了這命運的軌跡,未來走向何方,竟成變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