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夏蟲不可語冰
清晨。
趙淵剛起,就聽見敲門聲。
他過去解下門闩,開門,便瞧見昨夜那個偷了自己家口糧的孩子站在門外,瑟瑟發抖。
“我這邊什麽也沒有了。”他對那孩子道,“和你說過不用再來。”
那孩子眼眶裏有淚,進門撲通跪在他面前:“求大爺救我爺爺一命!”
趙淵一怔。
“求大爺救救我爺爺吧。”姑娘哭着說,“我爺爺前幾日去挑水,在冰上摔了一跤,摔斷了胳膊。沒錢看醫生,在家裏養着,腫了幾日,爺爺做不得工就沒有糧食。我、我這才不得已偷您家的口糧煤炭。沒想到昨天下午還好好的晚上就燒了起來,整個人滾燙,卻只喊着冷,鄰裏們都來看過,什麽方子都用了,一點效果沒有。我、我實在沒辦法了。”
“……你瞧我這般境地。”他有些哭笑不得,“如何想到來求我?”
“聽他們說您是京城來的大貴人,見識多廣,興許有辦法救他。”姑娘不停磕頭,“求求您,求求您!”
趙淵沉默。
“大爺,您不肯嗎?”姑娘哭着問他,“我爺爺他……”
“并非我不肯。”趙淵對她說,“只是……”
己身陷囹圄,尚不能自保。便是想施以援手,又何從幫起?……出身尊貴又怎麽樣,沒了身份加持,其實也是廢物一個。
“我去看看吧。”
趙淵擡頭去看,謝太初不知道何時一身潮氣站在門外。
他昨夜去往賀蘭山往返,發髻在中途散了,亦顧不得梳理,用衣擺撕下的布條系在肩後,快馬加鞭,身形匆匆,終于在第二日清晨回了張亮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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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擡頭怔怔看他,淚沖刷了污漬,在臉頰上留下兩條有點可笑的淚痕。
趙淵看他也有些意料之外。
“真人為何又來了?”他問。
謝太初假裝沒聽見他的話,順勢從大開的柴門邁進院落——門既然開了,又有其他人在院子裏,便不算非請勿進吧。
将腰間剝了皮的四五只雪貂接下來放在門口青石板上,這才從懷裏拿出一個小瓷瓶,半跪在趙淵身側。
“我昨日去山裏打了貂,又尋了道觀請觀內道士煉了貂油。”
他抓着趙淵手腕,拉開他的袖子。
“謝太初你——”
趙淵吃了一驚,顫抖了一下,想要縮回手,可與上次一樣,他的手腕在謝太初溫暖的掌心紋絲不動。
又礙于有旁人在場,一時臉頰竟然有些發燙。
謝太初打開那個小瓷瓶,從裏面蘸了些凝固的貂油,塗抹在趙淵紅腫的地方,輔助以體內罡氣,緩緩揉搓,推着那些青紫淤血的地方。
于是手上硬痛發癢的感覺終于略微緩和,還溫暖了起來。
比這兩個月來都要好過。
謝太初推拿結束,看了看他垂下的眼簾在微微顫抖,似乎并未曾生氣,這才道:“殿下知我略通醫術,容我過去問診。”
趙淵剛要說什麽,那姑娘已經連連叩首:“多謝大夫,多謝大夫!”
謝太初站起來,問他:“我去了?”
似乎他不同意,便不去。可那姑娘還跪在地上,殷切看他着急哭着道:“求大爺發發慈悲吧。”
他能說什麽?
能拒絕嗎?
趙淵怔怔地,張了張嘴,便聽見自己說了聲“好”。
那姑娘眉眼已展,又哭着謝恩。謝太初已攙挽她起來,對她說:“莫多禮了,帶我去你家中。”
兩人剛走到門口,就聽見趙淵道:“真人。”
“殿下還有什麽囑托?”
趙淵沒有看他,只說:“這孩子家中清貧,想必周遭居民都是如此。新年就在這幾日……你将昨日那豬肉帶過去分給鄉鄰吧。”
這已是這兩日來,趙淵最溫和日常的語氣對他說出的一句話。
“好,我知道了。”
謝太初只覺悅耳,欣然領命。進庫房,用劍切了一片肉留下來,剩下的才扛了随那姑娘出去。只剩下趙淵在院子裏發呆。
那一小罐貂油,在他手心裏放着。
是謝太初連夜來回的心意。
細心體貼的一如既往。
可如今,已明知他的大道高不可攀,自己的未來又在另外一個方向。
如今兩人形同陌路,這般的心意便太沉。
那瓷瓶在手心,沉到接不住。
滾燙難受。
“何必呢……”趙淵悵然若失道。
這樣的悲春傷秋并沒有持續多久,也許只有一瞬。
趙淵不得不為趕工而放下這份情愫。
他一邊整理羽毛,一邊等待謝太初回來。沒過多久,便有人來,他擡頭去看,就見張亮堡駐兵把總張一千急匆匆帶着看守邁進門檻來。
趙淵連忙放下簸箕,躬身行禮道:“張将軍見好。今日不是收繳羽毛定日,不知将軍來此何幹?”
張一千一臉怒容,站定負手嚷嚷道:“淵庶人,你敢偷本把總家裏的豬肉?!好大的膽子!”
偷豬肉?
謝太初扛回來的豬肉……是偷的?
凝善真人偷豬肉???
這個沖擊有些大,以至于趙淵腦子裏一時空白。
見他不答,張一千以為他心虛,又罵道:“不敢回話了吧?本把總自問對你不薄,活計都只派了最清閑的。每天一日三餐供着你,還給你地方住。你竟然不知道感恩,為了吃口豬肉,本吧總家裏的東西也敢亂偷!”
便是貶為庶人,每天為了一口稀粥拼命,也從未想過竟然有一日要與人為了一塊兒肉的事一争長短。
趙淵竟然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來人!給我搜!”張一千嚷嚷。
那倆看守應了聲是,便開始在屋子裏搜,片刻就提了庫房裏那片肉出來。
張一千一看肉炸了,跳腳道:“昨夜裏我派人找了半宿,剛睡醒聞到整個張亮堡都是炖肉香。人都說是京城裏來的大貴人樂善好施,果然你是你偷的!呸,不體面!不講究!不要臉!”
看守幸災樂禍:“大人,咱們早就看他不順眼了,憑什麽京城的庶人就要受優待啊,給了口糧還不知足,還敢偷把總家的豬。要我說就該在捆在村頭壩場上示衆。”
“對對對。賊人就該用杖打了,捆在村頭示衆!”張一千怒氣沖沖說,“來人!給我把他——”
他話音未落,自斜裏,便有一柄長劍抵在了他喉嚨上。
謝太初緩緩上前,面色陰沉,帶上了幾分趙淵從未見過的邪性。
“你說什麽?”他問,“再說一次。”
張一千傻了。
脖子上那劍氣仿佛已經刺頭他的皮膚,讓他肌肉發痛。
他緊張地咽了咽口水,卻還不知道收斂,抖着聲音說:“你、你什麽人!我可是張亮堡把總張一千!”
“我是他夫——”謝太初看了看趙淵,怕他不喜,改了口,“我是服侍殿下的道學侍講。”
張一千一聽什麽“侍講”膽子又大了。
“他偷我豬肉!偷人財産,該不該游街示衆?!”
“豬肉是我從你後院拿的。”謝太初道,“也留了玉作為交換,又留字致歉,并不算偷。”
張一千笑了,從懷裏掏出傾星閣的玉牌。
“你說這個?!”他質問,“這麽個破玩意兒!玉裏雜質一堆,我家師爺看了,拿出去當鋪都叫不上價,能給你二十文錢就不錯了。我那豬肉多少錢啊?你要不要臉,這也好意思叫做交換?”
他把那玉牌奮力扔出來。
昔日樂安郡王與如今的凝善真人,就眼睜睜看着那象征着傾星閣的玉牌掉在水缸裏,咕咚一聲,沉到了底。
謝太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