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野火【修】
此時已快到宵禁的時候,謝太初聽見外面打更人敲了梆子,便放下了手中的卷宗。
“夜既然深了,我便應告辭。”他起身站直,“北鎮撫司終究不是飲酒做學問的地方。”
舒梁輕笑:“道長這是要着急回王府街嗎?難道真就惦記着樂安郡王?”
“樂安郡王是我夫君,我自然應回郡王府中。”謝太初道。
“道長何必裝的情深款款,小情小愛入不了您的心房。”舒梁說。
“傾星閣人修無情大道,衆人皆知。”
“權謀權謀,為權而謀。”舒梁一笑,“道長本是修仙之人,入仕難道不就為了翻動朝局,搏個富貴榮華?又故作什麽清高?讓我說,太子以為是郡王綁住了你謝太初……卻不知道樂安郡王不過是你一個避世的借口。與他成親,便不會再被太子忌憚,才可在這風谲雲詭的朝局中縱橫睥睨而不引火燒身。”
舒梁步步緊逼,便是謝太初涵養再好,也終于是有些忍耐不住了。
“不知道寧王與秉筆到底想要什麽?”他問。
“要傾星閣一句話。”舒梁說。
“什麽話?”
“寧王趙戟身負天命,乃是未來天子。”舒梁面不改色說出大逆不道的話。
可這吓不到謝太初。
他面容平靜,瞧着舒梁:“謝太初道行尚淺,窺探不出天命幾許。”
“傾星閣之言,本就是天命。”舒梁道,“道長開口,便值萬金,千萬富貴、盡付爾身。”
謝太初面色平靜,眼皮子都不太,掖袖作揖道:“天色不早,告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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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轉身推門邊走。
舒梁在他身後揚聲笑道:“道長這般,真快讓人以為你與趙淵有情誼了。”
謝太初身形微頓,接着便踏步流星出了北鎮撫司。
推門而出,他擡頭瞧見了月下的樂安郡王。
郡王此時正坐在還巢上。
那是自己親手所造,郡王視如珍寶,出門若買了糕點,便藏些在暗格中,遇見自己時,便拿出來,獻寶一般地遞過來。
“太初,我有好東西送你。”
趙淵最開始這般說的時候,他總以為有些什麽珠寶金銀要奉上。
可是在趙淵攤開的掌心裏,有時候不過一個蘋果,一塊兒糕點,甚至還有過一個香囊、一個蝈蝈籠子。
像是他交友,也從不只結交貴族官宦,喜愛什麽人便結交什麽人,随行肆意得很。
一點不似宗親貴族的做派。
後來次數多了,謝太初才明白,所謂的好東西,是讓趙淵喜悅的東西,他把內心的喜悅,拿來同自己分享。
像是遞上了自己的心。
是真的……誠心實意,不染塵埃。
趙淵趕到北鎮撫司門口的時候,沈逐正扶着一瘸一拐的湯浩岚從衙門口出來。
“沈大哥,瑞邈!”趙淵坐上還巢,讓奉安推至二人身旁,仔細打量湯浩岚的全身,除了些擦傷,沒有別的外傷。
“只是些輕微外傷,左腳在被捕的時候崴了,沒什麽大事。”沈逐說,“我這便送他回家。”
湯浩岚本別着頭,不肯看他,這會兒聽了他的話一把把他推開,踮着腳尖踉跄兩步,怒目圓睜:“沈逐,你助纣為孽!”
沈逐擡眼看他:“我入北鎮撫司任職,便要受衙門管束。上司有命,不得不受。”
“上司?舒梁嗎,一個不尊正統、逆行倒施的閹人,滿朝士大夫唾罵之,你卻上趕着讨好順從。不要臉之極。”湯浩岚氣道。
沈逐争道:“我沈逐雖然是賈人子【注1】,可先入錦衣衛,後進北鎮撫司,忠心侍奉天子,自問無愧。今天我沈逐緝拿你是聽命行事,可你湯瑞邈在市井酒肆妄議天家私事難道沒有錯?”
湯浩岚打斷他的話:“自古天家無私事!”
“若不是我出手,你現在的腿腳便不是崴了,有心讨好舒梁之人必斷你雙足,讓你在去北鎮撫司的路上就吃盡苦頭。”沈逐說完,微微緩和了語氣,“不要争了,是我做得不對,少了兄弟情分。我送你回——”
他伸手要再去扶湯浩岚,沒料到湯浩岚氣得眼眶發紅,大手一揮,揮開了他的手,踉跄後退幾步,揚聲罵他。
“我不用你管!便是腿斷了也好過看你沉淪權欲之争!”
沈逐僵在了當場,伸出去的手緩緩收回,習慣性的握在了腰間繡春刀上,然後緊緊握住。
他後退一步,不再看湯浩岚。
“瑞邈,沈大哥也有難處。你別講氣話。”趙淵連忙說。
湯浩岚負氣笑道:“不是氣話,我沒有他這般的兄弟!”
說完這話,他便一瘸一拐地往鎮撫司街口而去,趙淵無奈,對奉安道:“他受了傷,奉安你駕車送他回去。”
“這怎麽好?車辇走了,您一會兒如何回家?”奉安問他,“天都暗了。”
“瑞邈家離這邊左右也不算遠,你送了他到家,回頭再來迎我就好。快去!”
奉安見他堅持,也不好再說什麽,讓車夫駕了馬車已經趕上,拽着湯浩岚便上車,任湯浩岚怎麽生氣也不松手,把他塞入車裏便走了。
趙淵這才松了口氣,回頭瞧沈逐:“沈大哥,你別往心裏去。瑞邈一向耿直沖動,等想通了關節所在便會好了。”
“你怎麽來了?”沈逐問。
趙淵松了口氣:“玉書去王府街攔我的車,我怕真的要出大事,便趕緊過來了。”
沈逐沉默片刻道:“若不是他口無遮攔透露奏折內容出來,廠公又怎會找到由頭捉他入诏獄。他入獄後,按規矩便是要行刑的。真要上刑,段寶齋、段大人,還有朝中一并上奏疏的那群官員們都要下獄……恐又是一場血雨腥風。”
“是,故而着急。”趙淵道,“幸好大哥已經把他從诏獄裏救了出來。”
“不是我。”
“什麽?”
“我不過是個北鎮撫司缇騎,哪裏說得動舒廠公。”沈逐道,“是謝太初。舒廠公今日在玉衡樓設宴,本就是為了等他。抓了湯浩岚後,他便一并随着來了北鎮撫司,快用刑的時候他對舒廠公道自己不喜血腥氣,舒廠公便松口放了湯浩岚。”
“……原來如此。”趙淵怔了下,“他、他人呢?”
“剛我們出來時,他正在衙內與廠公道別,想是快出來了。”
沈逐擡眼看看身後的通往北鎮撫司的那條街道,巷子深處的北鎮撫司大門已開,謝太初一身黑色道服從裏面款款走了出來。
“沈缇騎。”謝太初抱拳。
沈逐仿佛不願意與他多接觸,微微退後一步,便露出了身側的趙淵。
謝太初詫異:“天寒露重,郡王怎麽來了。奉安人呢?”
說話之間,他已經行至趙淵身側,将身上玄色大氅脫下,披在趙淵肩頭。趙淵攏了攏,低頭嗅了嗅大氅上的氣息……那大氅還帶着謝太初的些許體溫,只是在寒夜中迅速消散了。
“太初。”趙淵看他,“湯浩岚的事我聽大哥說了。舒梁不是什麽好相與之人……你、你願意為了一個無關之人做此等事……多謝你。”
謝太初擡頭看到他,開始雖然略微有些詫異,似乎很快便想明白了來龍去脈,應了一聲:“湯大人操心削藩之事,也算是為國為民,只是行事太過沖動想必經此事後定有成長……更何況湯大人是殿下友人,于情于理我亦應當做些什麽。故而無須謝我。”
趙淵看他:“太初,你若不是這般慈悲心腸便好了……”
“嗯?”
若不是如此柔軟慈悲,他又怎麽會戀戀不舍?
趙淵笑了笑:“沒什麽。我們……回家吧。”
回家……
謝太初安靜了片刻,上前推上還巢:“好,我們回家。”
趙淵這次終于有些微的喜悅,他回頭問沈逐:“沈大哥可要與我同去郡王府坐一坐?”
“不再叨擾了。”沈逐抱拳道,“我只是有疑問想請郡王解。”
“大哥請講。”
“段寶齋是尚書公子,湯浩岚是史官世家,而你是天潢貴胄。”沈逐道,“怎麽看得上我,我不過是個賈人子,我們結拜時我才剛入錦衣衛,沒什麽背景。”
趙淵一笑。
“前年清明,我們也在玉衡樓樓上喝酒。一賣花女在樓下叫賣杏花。有士族貴人上前調戲,沈大哥路過揍得他連連求饒并押送順天府衙門。我們幾個閑散浪蕩子在樓上看到了,便有心結交。”趙淵說,“身份、家世、尊榮看起來再是高不可攀可其實反而是枷鎖和拖累,與一顆拳拳赤子之心如何相提并論?”
沈逐沉默了一會兒。
久到黑暗那些帶着潮意的凜冽緩緩浸潤他的肩頭衣襟,他擡頭與謝太初對視片刻,又移開視線,才低聲開口:“我領了命,明日清晨便要出京辦事。霜降前不會再見了。”
“還有兩三日也就到了,大哥路上保重。”趙淵道,“我得跟着皇爺爺去天壽山,回來也是霜降後了。到時候再約了你、玉書、瑞邈一同飲酒,大約那會兒瑞邈便想通了吧。”
“好。”沈逐俯身抱拳,“你……多多保重。”
說完這話,他再不言語,轉身大踏步離開。
趙淵皺眉仔細思考了一會兒問:“太初,你有沒有覺得沈大哥今日有些奇怪?”
“他神色萎靡、眉宇間隐隐有邪風纏繞,憂心勞體、氣運不振。”謝太初收回視線,“他似有大劫難又似有大功德降身。”
風水氣運之說趙淵是并不怎麽信的,可謝太初說出來的話認真,他便也有些憂心了道:“他在舒梁手下,有被提為鎮撫司缇騎,怕是也受了不少委屈……待他辦完差事回京城,太初可幫他否?”
“好。”謝太初說。
幫人改命布氣是逆天之舉,若說起來對自身亦是損傷。可謝太初答應的極快,甚至沒有思索。
以至于趙淵怔忡了一下。
“……仔細想來,無論我說什麽,太初似乎從未拒絕過。”
“既答應與郡王成親,便是結發夫妻。殿下既有所求,我便應為殿下謀之。”謝太初淡淡道。
“是因為成親嗎?”
“是。”
“……若不是夫妻呢?”趙淵又問,他看進謝太初的眼眸中,孜孜以求一個答案。
可修無情道的凝善道長又怎麽懂得樂安郡王百轉千回的心思。
“不是夫妻,便沒有緣分。”謝太初道,“形同陌路,便無命運羁絆。修道之人又怎麽能随意插手這樣的事?”
北鎮撫司毗鄰五軍都督府,又臨着大明門。
便只能繞行西江米巷。天色漸暗,正陽門內的商鋪民宅都上了門栅,安靜的沒有行人。
一輪明月皎潔,映照着大地,連人都有了影子。
趙淵低頭去看,兩個人的影子被月色編織在了一處,十分親昵。
沒有緣分……
形同陌路……
趙淵笑了笑,強打着精神說:“回去吧,奉安迎面而來,別讓他找不到咱們。”
“好。”
走了片刻,月亮更亮了,照得遠路清晰。
謝太初卻已半蹲下來,挽開他的袖子,就着月光看他的手腕。
“這是怎麽回事?”謝太初問他。
趙淵去看,手腕處腫了起來,夜色中并不明顯,然而謝太初問及,他才察覺出有些脹痛。趙淵仔細想了想:“好像是剛才從段寶齋處聽聞瑞邈出事,情急之下差點從馬車上摔下來的時候,崴了手。”
“不算痛,一會兒便好了。”
他拽了下手腕,手腕在謝太初掌間紋絲不動。此時凝善道長神情專注,檢查他那手腕,那眼神似乎有溫度,讓趙淵連手腕都隐隐的滾燙起來。
“手腕處挫傷了關節,還得仔細處理才好,免得落下病根,陰雨天裏隐痛。郡王還有哪裏不适嗎?”
“腰也撞到了。”
趙淵說完這話,謝太遠已起身,仿佛要掀他衣服,他連忙按住衣襟補充道,“回去、回去再看吧。奉安來了,太初你看……奉安和車辇回來了。”
果然,郡王府的車辇來了。
謝太初終于不再糾纏,不等車辇抵達,便已将趙淵抱起,幾步迎面而上,進入車內後,将他放在榻上。
趙淵覺得一定是自己的錯覺,謝太初才這般小心翼翼。
待奉安等人将還巢固定在車後,一行人往郡王府而去。
待抵郡王府,謝太初也不讓人來接手趙淵,将他打橫抱起,大步入了主院。
“太初,我自己入內也可。”趙淵摟着他肩膀,有些窘迫道。
“殿下雙腿已有好轉,假以時日便可拄杖而行。腰部正是上下連接位置,若真撞到了關鍵經脈,怕前功盡棄。”
謝太初說着,推門将他放在軟榻上,又墊了幾個軟枕在他腰間,擡手一揮,已将趙淵的馬面裙一分為二,又幾下除了他下褲。
待趙淵意識到自己的境地,頓時大窘。
樂安郡王玉腿橫陳,無力的展在榻上,頗有幾分風情,可惜凝善道長仿佛沒看到一半,只專注檢查他腰間腫塊兒。
他将趙淵這般擺弄,那般擺弄,按壓腰上的痛處,終于将那腫塊推散開來,這才對趙淵道:“殿下,幸得無大礙。”
“……好,多謝。”
趙淵聲音有些壓抑,謝太初擡眼去看,便瞧見他臉色已紅,身下也起勢。本就是溫潤如玉的貴人,如今更平添了幾分旖旎。
凝善道長一時怔忡了。
趙淵連忙拽了衣物過來遮掩。
“你、你不要看。”樂安郡王有些磕絆道。
他聲音極小。
面容羞讷。
可是聽進了謝太初的耳朵裏,卻似春雷般嗡鳴,無數的回聲,響徹他心底原野,仿佛是是落下的火星子。
一瞬間把他點燃。
【注1】賈人子:商人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