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餘默在榻上躺着,周姨在一邊坐着抹淚,嘴裏咒罵着華妃,餘默聲音細弱的道:“周姨,你出去吧!我本來還能忍住,你們這樣在我面前一哭,我就忍不住了。”
周姨一愣,連忙抹着眼淚強笑道:“好,你好好歇,我去廚房看看。”說完後卻不走,站在五步外看着餘默。
餘默臉上露出了一個勉強的笑容來:“……放心,我不會有事。”
周姨怕餘默想不開,見她保證了,這才放下心來,又去檢查了一下門窗,出去了。
餘默躺在榻上,卷縮着身子。
肚子還是有點疼,不過卻能忍住了。
她側着身子,将雙手穿過衣服,放在小腹上。
這輩子再不能生,說實話,這個消息讓她有意外,但是并不驚訝,也不難以接受。
以前因為同樣的事情曾經痛苦過甚至怨恨過,可是如今回頭想來,人生就是那麽回事,很多不能承受不能忍受之事,總會在時光中沖淡。她可能是薄涼,抑或是冷漠,也許是淡定,反正心下并不是多痛苦。
可能是經歷的多,閱歷比別人高,就能看淡了。
到是對不起了華妃,陷害了她。
不管那個女人的家世品性為人如何,陷害人就是不對的,但就算是心下愧疚,違背了自己的底線,她也會去做。
祝家是武官領頭,餘家是文官之首,歷來文官與武官就不對付,祝家已經坐大,要是再進一步,怕是會出問題了。而如果以武出身的祝家上臺,那麽文官之首的餘家就倒黴了。
餘家倒黴,就算餘溪會跟着倒黴,那受到的傷害也不會有她大,所以到時最倒黴的,還是自己。
所以要壓制祝家,先不論這件事的對錯,首先立場就是相反的。
上輩子做了一輩子的好事,也沒有得到什麽好結局,這輩子剛做了一件壞事,就在同時得到了不能生育的報應,可見人是做不得壞事的。不過這樣剛好,兩兩相欠,她也不欠華妃什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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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最對不起的,是這個孩子。
連消失,都是帶着功利與目的的。
但有什麽辦法呢?一個不受所有人歡迎的孩子,沒有必要生下來讓他受苦。這個孩子留着,就是在一遍遍的提醒穆淵他犯過的錯誤,終身得到父親的不喜甚至于厭惡,人生會有多糟糕?她對他的人生負不起責任,那麽不生下來其實才是對他負責的體現。
既然不要了,那麽選擇他離去的方式是哪一種,又有什麽關系?最多心底多生一絲愧疚自責,一生難忘罷了。
倒也不是不能去争,而是有時候争不争,不是在于想争不想争,而是在于值不值得争,為什麽要去争。她覺得為自己不愛也不愛自己的人去争,不但值得,甚至于将精力浪費在此有些愚蠢。
所以周姨覺得她委屈懦弱,她自己心裏則明白,事情已經發生了,沉溺在悲劇裏只會讓自己痛苦,與其抱怨發洩惹穆淵厭煩消耗他與餘溪的愧疚,還不如讓他們記着欠自己的,欠的多了就永不能忘,才好在一定時候讓他們一次性還個更大的。
想着想着,餘默就有些困了。
她緊閉上眼睛,讓自己不要去想那麽多,安心睡覺。
這時門悄悄打開,周姨進來看了眼餘默,見她睡着,就要出去,餘默卻問了她有什麽事。
周姨遲疑着道:“殿下來了。”
餘默聽了,心下一暖,轉過身去道:“讓她進來吧。”沒有用大娘,用的是殿下,這個詞對于一家人來說,已經有些生份了。至少在她心裏,自己要比餘溪重要的多。
餘溪一進來,見餘默竟然在榻上躺着,身上還蓋着厚厚的被子,不由有些訝異,也沒有想太多,就問她:“聖人走了?”
周姨回答:“聖人去了蓬萊宮。”
餘溪感覺有些不對,從她一進彰華宮裏,衆人的神色就不對,餘默竟然也不回答她,她此時已經走到了榻邊,一細看,才發現餘默臉色慘白,像是病了的樣子,不由問道:“你怎麽了,生病了?”穆淵來這裏,是因為這個原因嗎?因為自己正跟他置氣,所以就沒有将這樣事告訴自己。
餘默勉強的勾了勾唇角,點了點頭。周姨一聽,哽咽着用手抹着眼淚,怕餘默聽見傷心,連忙側過身去。
趙姨與餘溪已經預感出了什麽事,有些莫名,還沒有問呢,餘默已經道:“周姨,你們先出去。”
周姨哽咽着點頭,将趙姨拉了出去。
“怎麽了?”餘低頭看着榻上上的溪問。
“我小月了。”餘默撐着坐了起來,給身後拉了個枕頭道。
餘溪聽了後正想要上前去坐到榻邊上,然後才反應過來,不置信的瞪大眼睛失聲問:“你說什麽?”
“孩子沒了。”
餘溪心下大震,忍不住倒退了兩步,盯着餘默張大了嘴。
小月?流産了?!
穆淵竟然、竟然真的做了!
餘溪的臉色蒼白起來,完全反應不過來。
“陛下說,孩子不康健。”餘默笑的慘然,讓人不敢直視。
餘溪這才反應過來,穆淵為了讓自己信他,想要餘默流掉這個孩子,所以騙他說孩子不健康,餘默就傻傻的,把孩子給做了。
他、他真做的出來!
餘溪心裏千番滋味,複雜難言。
穆淵竟然為了自己,做到了這一步!
當時,說的不過是氣話啊!
自己沒想到他竟會當真!
這個孩子,是被自己害了!
自己對不起餘默。
她心裏湧起了愧疚,側過頭,不敢直視餘默的視線。
“姐姐。”然後餘默不想讓她如意,喚了她一聲,餘溪只好轉回頭看向餘默,聽餘默虛弱的道:“華妃害了我,所以聖人最近……不會去蓬萊宮裏了,因為此事,華家必然會收斂一些,平亂時會……更用心,等過了這一波,便沒事了。”
餘溪怔怔的聽着,從這段話裏聽了出來,華妃被這兩人合着給陷害了,為了自己!
感動、自責、愧疚、無顏以對……
餘默笑了,她那一段話不是白說的。穆淵想成就一番大業,所以才犧牲了她,她要在餘溪心裏種下這一點的認識的種子,無論将來穆淵做了對不起餘溪的事讓她有個心裏預備,還是将來一有什麽不好的狀況要離間他們之間的感情,這樣樣都是好的。
她從來都不是好人,雖然以前做了一輩子的好事。
“所以,你要幸福。”
餘溪看着餘默面色悲傷卻笑着祝福,心裏一震,愧疚泉湧而出!
這個庶妹,并沒有因為此事而心生怨恨,她是自己平身除思思外所見的最堅韌的女子,善良的讓人不齒。
自己對不起她,從一開始。
餘溪從小生長的環境就好,家人與親朋的關懷讓她養成了以已為先的思路,所以她習慣先考慮的是她自己而不是別人。如今她知道了餘默流産之事,心神被震住之下,才開始反思自己。
這個世界上沒有哪個人是真正的沒心沒肺,更何況餘溪的種種行為雖然偏激自私,也做了錯事,但本性并沒有壞年是,得知餘默的孩子因她沒了會愧疚很正常。
她心下難受,聽到餘默的話後只是對着她點了點頭,就出了她的寝室。
餘默心想,這應該夠了吧?有自己的要求,她要出宮,穆淵這下應該會答應了吧?
身體的傷害讓她精神不濟,就想要休息,珊瑚卻在這時紅着眼睛進來,小聲道:“言婕妤來看你了,要不要将她趕走?”
餘默換了換身子靠的舒服一點,小聲道:“讓她進來吧。”除了來看自己笑話,也沒有什麽原因了,她可不認為對方是來慰問自己。
不過見見也好,祝昭儀那邊被穆淵下了禁令不會再來,其他的人來了讓人擋回去就好,見了言婕妤,她也就能清靜下來,好好的養身子了。
言婕妤來的時候,在外邊遇到了餘溪,被警告了幾句,讓以後別來,所以她進來的時候臉色不好。
周姨跟了進來,珊瑚也防賊似的防着言婕妤,不過她倒是不在意,對着餘默笑道:“聽說姐姐身子不适,所以特來看望。”說着從淩芷手上拿來一個小盒子,替給了珊瑚。
“妹妹有心了。”餘默勉強的勾了勾唇,聲音在刻意下顯得極為的虛弱。要想看笑話就看吧,讓你爽個夠,看完了好滾,這樣的話,我接下來才好當我的小透明。
“妹妹有些體已話要對姐姐說,不知道方便不方便?”言婕妤坐到了餘默榻前的墊子上,淡笑着問。
餘默點了點頭,淩芷就出去了,周姨看了兩人一眼,覺得應該不會發生什麽事,就跟珊瑚出去了。
房間裏安靜下來,言婕妤倒是不開口了,餘默沒功夫跟她比耐性,閉上眼養神。
言婕妤唇角勾起了一抹冷笑,口氣平淡的道:“以皇後的性子,應該不會喜歡你的這個孩子吧?”
餘默睜開眼,淡漠的注視着言婕妤。在別人剛小産的時候就提這事,存的什麽心思?
“聽說,是華妃害了你的孩子?”言婕妤又問,見餘默只是眯了眼看她,并不回答,只是自顧自的說下去:“你難道不覺得奇怪麽?華妃剛入宮,路都還沒有認得,怎麽就有膽子一下子害了你?”
“你想說什麽?”餘默啞聲問。以前還覺得這個言婕妤深不可測,幾次看來,也不過如此,不就是離間挑撥麽?以自己的心性,還能沖動下看做出什麽出格的事,怕是要讓她失望了。
見餘默終于忍不住發笑,言婕妤笑的動人:“咱們五人同一日進宮,聖人除了在你這裏小坐,就只去過皇後那邊,你當知道,聖人對皇後的愛有多深了。皇後不想要你的孩子,你便在蓬萊宮裏小月了,你都想不明白麽?”
餘默一怔,不直接挑明,光引導自己去猜測,這手段還是有一點的。
只是可惜讓她失望了,這件事情的□□,她其實比誰都清楚。
言婕妤見餘默的心思已經向着她要的那個地方去了,伸手優雅的理了理自己的鬓發,巧笑嫣然:“其實有些事情你不知道,聖人并不喜歡華妃,也不想讓她孕育子嗣。他如今與皇後正恩愛,所以才不願意把自己給皇後的寵愛分給華妃,那麽讓華妃出事,是最好的。”
言婕妤知道自己說的并不靠譜,可對于一個剛失去了孩子的母親來說,面對這種事情便會失去理智,往日裏再聰明都會變笨了。
餘默愕然。言婕妤怎麽會知道些事情?
随後她就明白過來,應該是猜的,甚至于只是為了打擊自己才這麽說。她搖了搖頭,聲音幹啞:“我不相信。”
言婕妤笑了笑,平淡的神情裏帶了些淡諷。要的不是你相信,而是你懷疑,一直懷疑一直懷疑,心性不穩,從而出了事端:“有一件事情你怕是不知道,當你知道了,你還會這麽說麽?”
“什麽事?”餘默從善如流的問。她臉色本來就蒼白,要裝成被驚吓到腦袋混亂的樣子真的很容易。
“今兒早上裏,我聽如宮的宦官說了,尚書右丞的妾,殁——了!”言婕妤湊近餘默,将最後兩個字,拉的極長。
餘默只覺得腦袋轟的一聲炸響開來,全身的血液都被從身上抽離,冰冷冷的一片,直涼到了心裏。
眼淚突然就從眼角流了下去,餘默望着言婕妤,不能相信的搖着頭。
言婕妤笑容燦爛,如花美顏精致動人,她退回身子道:“這種事情,我何必騙你?想想吧,事情可不像是表面那樣簡直!”
她站了起來,打算離開。
“為什麽?”餘默仰頭問,眼淚從下巴處劃過脖頸,冰涼的感覺只刺心底。就算是争寵,餘溪的威脅才更大,她這是要一個一個的對付麽?
言婕妤低下頭,漠然的看着飽受打擊的餘默,冷笑一笑,也不回答她,更不行禮,轉身就走了。
能有為什麽?因為我恨你!誰讓你壞了我的好事?
餘默從枕頭上滑了下去,盯着頭頂雕畫的精美的房梁,眼淚洶湧不止。
尚書右丞,她的耶耶。
妾,萌氏,她的阿娘。
殁了,指的是病死了。
可是,怎麽可能?!
前幾日裏,阿娘還來看她,她身體一直健康,怎麽好好的,就病死了?
暴病而忘麽?
怎麽會?
那日她來的時候,還勸自己打掉孩子,怎麽一轉眼間,就沒了?
是不是顏氏對她不利?是不是阿娘被人逼迫了?是不是她只是為了活命不得已才對自己提那樣過人的要求?
那日,她只處在自己的傷心裏,根本就沒有注意到阿娘的狀況,什麽都沒有察覺出來。
但是如果是昨夜,為什麽不發喪?
就算只是一個妾,不辦喪事,可至少得通知一下自己這個親生的女兒才對啊!
這裏邊難道真的有着隐秘?
餘默悲傷極了。
那個她在世間血緣最親近的人,沒了。
從來沒有深想過,如今在失去的時候,心竟然這樣的痛。
她一直以為,自己已經溶入了這個社會,對于各個方面都極為明白,所以才能做到理智冷靜,從來不去做自不量力的事情,去對抗皇權。
但其實現在她才明白,自己錯了。
她能冷靜理智,從這一方面來說,她沒有溶入進這個社會,因為她總是以旁觀者的眼光來看待這個世界的。
潛意識裏,她覺得自己總會離開,所以她對于陳國,想起的時候從來用的都是“陳朝”這樣一個代表了歷史的名詞。她覺得自己從來沒有屬于過這裏,哪怕有着餘默的記,她想起以前的時候用的只是“原主”這個詞而不是“前身”這一類詞,一個前字其實比原字更能體現認可度。她覺得自己是個過客,所以什麽都無所謂,被欺負了無所謂,受了委屈無所謂,或許一夜之間醒來,她就回到了從前,躺到醫院的病床上。所以,她不能生下那個孩子,因為那是她在世間比阿娘更更親近的血脈的存在,可以說是她在這個世間唯一的親人,她所留下了這個孩子,自己就再有了牽念,就再也走不掉了。
其實,她真的就大度善良淡然通達到了美好到無一絲缺憾的地步了嗎?
她僞裝無所謂,其實只是想讓自己不傷心。
她一直以為,像餘溪那樣獨立堅強的女人,能跟穆淵鬧成那個樣子,除了她是個感慨有嚴重潔癖、思想偏激的人外,另一點上就是她沒有看清現實,所以才那種胡鬧,做出與她性格不相符的事情。不是她糊塗腦殘,而是她不願意面對現實,用那種做死的方式逃避一切。
真正說起來,不願意面對的是自己,逃避的也是自己。
餘溪看似沒有溶入這個社會,但正是因為她面對了現實,她認可了這個世界,她知道她逃不開只能去面對,因為要去接受所以才對穆淵難以忍受。正因為餘溪比她清醒,所以才能在最初就知道到回不去了,才做出種種讓人不解的事情,那不過只是,絕望後、認命前的最後的殊死掙紮罷了!
她曾經歷過相似的事情,最能體會那種飛蛾投火般決裂。
餘溪做了很多出格的事,但沒有一件是超出了穆淵底線的。
皇室雖然權大,可是餘家的地位也不低。站在同樣的高度上了,所以她對穆淵的無禮不是下級對上級的冒犯,而是兩等之間的不和,更何況他們是夫妻。
言婕妤出了門外後,對衆人說餘默想要自己呆一會兒,讓別去打擾她。
她在廳裏坐了一會兒,沒有等見吳昭容,心下不禁抑郁。說好了來的,竟然沒有來。以那女人的性子,這次竟然不來看熱鬧了。
等不到人,言婕妤沒了事,也不好再坐,就走了。
周姨有些不放心,就回去看餘默,見她躺在榻上緊閉雙眼,臉上還流着淚痕,臉色比剛才更蒼白,吃了一驚,連忙去推她:“惠華!惠華!”
一叫之下不見人醒來,她吃了一驚,終于覺得氣氛不對勁,一揭開被子一看,只見餘默身下濕了一塊血跡,大驚之下失聲喚道:“三娘!”
餘默昏了過去。
太醫很快就來了。
穆淵來了,餘溪來了,大皇後也來了。
穆淵連給自己看病的禦醫也喚了來。
餘溪雙手緊握着着拳,在房外走來走去,焦急的等着敷藥。
大皇後實在沒有想到穆淵會這樣對待他自己的孩子,對待餘默,陰沉着一張臉。
穆淵看餘溪面色彩愧疚,忍不住安慰她:“沒事的,會好起來的。”
餘溪抿緊了唇,沉默半晌才道:“她要是有了事,我會內疚一輩子。”
穆淵沒有回答,心下也知道自己欠了餘默的。
藥熬好的時候,給餘默灌了下去。
這一日,她沒有醒,一直到了第二天深夜的時候,她才有了意識。
腦子裏總是昏昏噩噩的,心前一些沒有想到的畫面也出現在了腦海裏。後來的時候,似醒非醒間,只覺手腕上傳來一股熱流,慢慢的彙聚到了小腹,身體輕松了很多。
然後,她就做了一個夢。
一片環境優美的像是個世外桃源一般美好的地方,她在裏邊享受的欣賞着美景。
後來,似乎還看到了一個古代的美男,滿臉慈愛的看着自己。
餘默慢慢的醒來的時候,看了一眼屋頂。
房間裏亮着燈,她看着守在榻前的周姨,正要起身,腦海裏閃過一片夢中的畫面,突然就讓她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