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這個世界不應該欺負你。”◎
這句話裏的每個字都用了極大的力氣。
季青柚覺得自己已經用完了積攢許久的力氣,只能艱難地躺在床上,費力地呼吸着自己能吸入的所有空氣。
這已經不是季青柚第一次這麽困難的呼吸,兒時的每一次過敏,她都會像現在這樣,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
那種時候。
她很不想說話,也很難說些什麽。
可這一次,她有很多想說的話,卻在極為有限的力氣裏,選擇了一句她最想先說出來的話。
關于接小貓這件事,她還沒給予虞沁酒答複。
在過去的三個小時十三分鐘,以及在那十幾個碎片化的噩夢裏,這件事幾乎成為一個壯闊的遺憾,化作那些夢境最浩繁的底色徹底将她裹挾。
在二零一二的那個過去的雪夜,她就發誓,絕對不會再成為那個讓虞沁酒得不到回應的人。
不要虞沁酒的可以是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一個人。
但絕對不可以是她。
“……好。”虞沁酒只說了一個字,可就像是浮出水面的魚,每說出一個字,都需要穿越200米深度的深海,拖着艱難的呼吸系統。
而後需要停頓很長的時間,回到深海喘息,再重新浮出水面,語速很緩慢地說,“秦姐姐有手術,等會就過來,秦阿姨回家給你做飯去了,說是你醒過來之後得吃點東西,但是你每次住院的時候都只會吃她煮的白粥。”
季青柚望着她,沒有說話。
虞沁酒的目光落到她的頸下,停留了幾秒後眼底的潤光開始閃爍,為了避免情緒失控,她只能移開自己的視線,努力與季青柚對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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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醫生被家裏接回去了,驚吓過度。你的其他同事剛剛有過來看你,但是他們看起來也很忙,還有那個今天本來要做手術的女生的手術也做完了,她的爸爸被搶救過來,她媽媽被警察帶走,外婆外公從鄉下趕過來去警察局去了,警察可能等下會過來找你……”
她很慢很慢地說着這些話,可越說,就越難以與季青柚對視,那雙漆黑的瞳仁裏倒映着白色的燈光,溫輕,看似沒有什麽情緒,可卻安靜得很難讓虞沁酒繼續與她對視。
虞沁酒覺得自己好奇怪。
季青柚在手術室的時候她哭,季青柚做完手術安然無恙地躺在病床上時她哭,季青柚睜開眼睛與她對視她也哭。
她變成了一個時刻都忍不住掉眼淚的人。
或者是說。
她從來都是一個,很難擁有支撐的人,不管是作為自己的支撐,還是作為其他人的支撐,她都難以做到。
經過季青柚受傷的這一件事。
虞沁酒艱難地發現了這一點,原來她在面臨苦難和傷痛時,沒有任何效用。
她掐住自己的指尖,竭力不讓自己此時此刻的負面情緒影響到季青柚。可偏偏,不僅僅是她能第一時間捕捉到季青柚的情緒。
情緒表露能力不太強的季青柚,也總是能在第一時間捕捉到她的情緒。
靜靜地凝視她一會後,季青柚問出,“那你呢?”
這個問題幾近讓虞沁酒愣住,她與季青柚對視,眼底好似滑過過三個多小時內經歷的一切。
慌亂、恐懼、無助。
過度呼吸,犯病,被注射鎮定劑,醒過來躺在病床上,像個真正的瘋子一樣把自己手上的吊針撕掉,想要下床卻被林映香攔住,然後再麻木地将藥物吞下,才發現自己沒喝水,最後被醫生提醒呼吸性堿中毒與她的焦慮症有一定的聯結,需要及時進行心理治療……
所有的一切都在短短的三個小時之內發生。
而在這三個小時之內,季青柚帶着渾身的血躺在手術室裏被救治,從手術室裏被推出來到病房,在病房裏艱難地呼吸着氧氣。
這一切都讓虞沁酒只能在這個時候沉默,她靜了一會,扯了扯自己藏在口罩下的僵硬嘴角,輕輕地說,
“我什麽也沒辦法做。”
承認這件事讓她極為痛苦,她費力地逼迫自己擡起腫脹的眼,與季青柚對視。平心而論,在季青柚醒來之前,她凝視着季青柚的睡臉,有想過徹底消失,至少等做好心理準備再過來。
意識到自己毫無效用這件事後,她知道自己已經不是季青柚人生裏的完美角色,甚至連正常的陪伴都無法做到,這讓她很想逃避,也覺得自己沒有辦法面對季青柚。
可她不能這樣。
因為在她厭棄自己時,季青柚會是那個更痛苦的人。她至少不能,讓受了傷的季青柚,來為産生自我厭棄的她負責。
所以。
盡管她精疲力盡,她還是沒有從病房離開。
“誰說的?”
季青柚的聲音聽起來很虛弱,可語氣卻很堅定,堅定到這完全不像是一個問句。
虞沁酒沉默幾秒,輕垂着眼,“我的确是什麽都沒有做,除了恐懼和擔憂。”
“你哭了,哭得很厲害。”季青柚說着,輕咳一聲,臉色又立馬變得蒼白了幾分,像個失去血色的瓷娃娃。
虞沁酒的表情開始變得急切,“你怎麽樣?我喊醫生過來!”
“不用。”季青柚費力地吐出兩個字,又把虞沁酒想去按鈴的手扯了過來,在虞沁酒僵住之後,握住她冰涼的手指,一同塞進自己的被子裏,很輕很輕地說,
“我沒醒過來的時候,你一定在為我哭,眼睛都哭腫了,臉也哭僵了,肯定還做了一些我不知道的事,在我醒過來的時候,你像這樣握住我的手……”
說着,她稍微頓了頓,握緊虞沁酒的手指緩慢傳遞熱度,“像現在這樣給我力量,像現在這樣看着我,也讓我看着你……”
“這怎麽能算是什麽都沒做呢?”
這是一個反問句,極具耐心的反問句。
虞沁酒感覺到自己的手在被很耐心地包裹着,聯結着心髒和生命,也在被悉心撫慰。
她眼眶泛紅,“季青柚,我沒你說得這麽好。”
在這種時候,明明受傷的是你,卻需要你反過來安慰我,我卻不能為你做任何能讓你變得更好的事情。
可偏偏,季青柚在這個時候,很認真地和她說,
“虞沁酒,你比我說得更好。”
虞沁酒很難與季青柚對峙和争論。
她垂下眼,想笑一笑,來應對季青柚對她始終如一的支持和誇贊。可在這種情況下,她很難做到這種事。
過了幾秒,她聽到季青柚說,“這個世界上的每一個人,這輩子能認識的人大概只有兩百五十個人[1],在這兩百五十個人裏,會為我着急和擔憂的可能只有十個左右;會時刻為我緊張的可能只有你、秦主任和我姐;會在我昏迷這段時間內為我流眼淚的,大概只有你和秦主任,範圍再縮小一點的話……”
說着,季青柚朝她笑笑,“會在我醒來之後握住我的手的,會為我們的小貓取一個好聽名字的。”
“只有你一個,虞沁酒。”
在季青柚的注視下,虞沁酒的視線變得模糊,她能感覺到自己被握住的手正在傳來熱度,溫暖将她席卷。
她眼睛很酸,季青柚越好,她就越難過。
她就越想逃避季青柚的好,“你還痛不痛?”
季青柚懂她的逃避,沒有将她限制在剛剛的話題之內,只極為耐心地說,“不痛的。”
騙人。
虞沁酒注視着季青柚,四溢的淚水開始往下墜,最後,她也試圖從深海中浮出,艱難地說,
“我想我大概想好我們的小貓叫什麽了。”
林映香和Brittany過來,給虞沁酒帶了飯菜,虞沁酒本不想吃下這些飯菜,卻在季青柚和林映香的注視下,很勉強地往下吞咽。
秦白蘭也過來,帶了季青柚愛吃的粥。
察覺到秦白蘭想和季青柚獨處,林映香帶着虞沁酒和Brittany去到另一個病房,虞沁酒的症狀還沒完全緩解,需要把剛剛被她拔掉的葡萄酸鈣溶液注射完。
虞沁酒很難在這個時候放得下季青柚,卻也知道自己不該在這個時候插入秦白蘭和季青柚的獨處時間。
在僅剩下兩個人的病房裏,秦白蘭沉默了一會,注視着季青柚,摸了摸她的頭,“你看你,怎麽總是讓我心落不下來的?”
季青柚沉悶地掐緊自己的指尖,幹澀地張唇,“……對不起。”
“我不喜歡聽對不起。”秦白蘭鼻尖發酸,“媽媽需要的是你好好保護自己,不要再受傷。”
“……”靜默幾秒後,季青柚發出聲音,像之前那次過敏醒來後所保證的那樣,“好。”
這樣的承諾她說過幾次。
可每次,秦白蘭都會被她辜負,也會在之後的每一次重新相信她。
“幸虧傷口不嚴重,等明天再觀察一天就能出院了。”秦白蘭說着,又将自己做好的白粥打開,用保溫飯盒裝着,還是熱的。
她舀了一勺,吹涼,遞到季青柚唇邊。
季青柚攥緊指尖,有些不習慣這樣的喂食,抿了抿唇,想要拒絕,可又在對上秦白蘭希冀的眼神後,只能微微張唇,将粥抿進唇。
“慢點,吞咽動作不要太大。”秦白蘭囑咐她,又問,“好吃嗎?”
季青柚答,“好吃。”
秦白蘭點了點頭,又送了一勺過來,等她吞完了又給她送進去,然後像是突然想起什麽事似的,皺起了眉,
“小酒有焦慮症的事情你知道嗎?”
季青柚輕垂着眼,“知道。”
秦白蘭嘆了口氣,“這孩子也是命苦,十年了,這得多難受啊,我剛剛在手術室門口看她倒在地上都心疼……”
季青柚攥緊自己的被單,就這麽一句話,仿若就将她的心髒扔進酸液裏,“她怎麽了?”
“她很擔心你。”秦白蘭說,用勺子攪了攪保溫飯盒裏的粥,語氣也透露着心疼,“你出了這事,所有人都在擔心,但是你要清楚,小酒和我們不一樣,她要像剛剛那樣正常地坐在你面前,是一件比我們困難很多倍的事。”
“我趕過來的時候,她正癱倒在她媽媽懷裏,發着抖,手腳都抽搐,手術室裏裏外外的人都看着,經歷了你被刺傷的這件事,醫院裏很多家屬和患者都人心惶惶,說她……”
說到這裏,秦白蘭幾乎難以繼續往下說。
季青柚仿若失去了自己的呼吸,發出的聲音很幹,
“說她什麽?”
“畢竟不是所有人都能知道焦慮症是什麽,也不是所有人都能知道呼吸性堿中毒是什麽……”秦白蘭神情猶豫,“她因為焦慮發作産生了呼吸性堿中毒,手腳都在抽搐,我們讓醫生趕快給她注射鎮定劑,有人說是不是又來了個精神病,讓我們趕快把她隔離什麽的……”
她越說越心疼,“有人說話很難聽,有人還拿出手機拍視頻……”
“我們捂住她的耳朵,不敢讓她聽,但她肯定還是聽到了。怎麽會聽不到呢?那些人的聲音這麽大。”
“小酒當時哭得很厲害,說實話,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犯病,其實也有點被吓到,在這之前,她真的控制得很好,在我面前從來沒有出現過任何症狀。在你醒來之前,她知道自己讓其他人害怕,也知道自己需要治療,可她還是很想留在手術室外面陪你,就算那裏的人都用異樣的眼光看她,就算她當時已經說不清話了,但還是緊緊攥着我……”
“我知道,她在求我,求我讓她陪着你。”
“但是不能啊小柚,我們需要救她,就必須把她帶到其他地方,她哭得很傷心,她一直在哀求我們,但我們必須給她注射鎮定劑,也必須把她帶出去給她治療……”
“小酒當時肯定很辛苦。”
季青柚靜靜地聽完了秦白蘭說的一切,沒有任何反應,讓秦白蘭以為她沒有在聽。
過了好一會,等秦白蘭試圖再為她送上一勺粥時,她微垂着眼,有眼淚從下眼睑處滑落,沾濕蒼白的臉頰,滴落到被子上,透明的,一顆一顆,不停地往下掉。
這是秦白蘭第二次看季青柚這麽哭。
她慌張地扯着紙,給季青柚擦眼淚。
季青柚攥緊被角的手指發白,很緩慢地問,“視頻處理好了嗎?”
“當時人不多,你姐已經處理好了。”秦白蘭回答。
季青柚擡起通紅的眼與秦白蘭對視,“媽,我想一個人待一會。”
秦白蘭愣住,“粥不喝啦?”
季青柚搖頭,“現在不喝。”
秦白蘭沉默地看着季青柚,某種時候,她覺得自己在看着十年前的那個季青柚,在吃完那個草莓奶油蛋糕後,也是這樣無聲無息地掉眼淚,和她曾經認識的那個人很像。
“那等會小酒過來了,讓她喂給你喝。”秦白蘭這樣說着,便摸了摸她的頭,“媽媽希望你們兩個都過得開心一點。”
秦白蘭走後。
季青柚獨自一個人坐在病房裏,有些艱難地從床上坐起來,而後注視着窗外靜谧的夜色,以對面那棟燈光明亮的門診大樓。
【我什麽也沒辦法做】
她想起了虞沁酒的這句話,當時聽到之後只覺得虞沁酒在擔心她,現在卻終于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在她昏過去的三個小時十三分鐘裏,虞沁酒也變成了一個病人,就在手術室門外,就在與她一牆之隔的地方,被人控制,并且正在被人傷害。
而她卻對此一無所知。
這應該就是這句話的意思:我什麽也沒辦法做。
此時此刻,季青柚在病房裏安靜地坐着,什麽也沒有做,卻仿若被嵌入那個她并不存在的手術室門外。
看着那些人将虞沁酒摁住,看着那些人舉着手機對準虞沁酒,看着那些人在虞沁酒身邊說着一口一個“精神病”……
光靠文字和想象。
就能将此時此刻的她,墜入無法漂浮起來的深海裏。
季青柚就這麽靜默地坐着,持續了很長的一段時間,讓自己反複咀嚼虞沁酒的疼痛。一轉頭,卻對上了一雙小心翼翼的眼。
是那個媽媽是精神分裂症患者的女孩,名字叫齊小迷,應該是下午剛做完手術,一只手還推着吊瓶,出現在她病房裏,很小心地試探着,
“季醫生……我,我就是來看看你。”
說着,她又搖着手說,“我沒有……沒有我媽媽那種病的。”
季青柚注視着她,良久,開口,“聽說你爸爸已經搶救回來了,那你媽媽現在怎麽樣?”
齊小迷沉默地走了過來,有些局促地在她面前站着,“外公外婆過來了,她現在被警察送到精神病院去了。”
發生事故的時候,齊小迷的母親并不能辨認可控制自己的行為,不需要負刑事責任,只需要送醫。
季青柚垂下眼,沒再說話。
齊小迷仍舊站在她面前,“季醫生,對不起,是我們的錯,其實媽媽已經好久沒犯病了,也早就出院了,但是今天不知道怎麽回事……”
“會發生這種事,我也很難過。”她說着小聲哭了起來,“但她是我媽媽,我必須承擔起責任,你的醫藥費和精神損失費,還有另外一個紀醫生受到的損失,等爸爸醒過來,我們都會賠給你的。”
季青柚“嗯”了一聲,看着面前的齊小迷,她突然感覺很疲勞,她應該說些什麽呢?總不可能當作什麽事都沒發生過,但要她去責怪齊小迷,她也很難做到。
既然事情已經發生,她的傷不算太嚴重,後續也已經處理,賠償也已經承諾,那她就無話可說。
哭了一小會,齊小迷紅着眼不斷地說對不起。
她不能給出回應,只能沉默。
于是,齊小迷問,“季醫生,你是不是很恨我媽媽啊?”
恨?
很長的幾秒鐘內,季青柚都覺得這個詞語很陌生。
畢竟活了将近三十年,這個字從來沒在她的人生字典裏出現過,而在她的認知下,這個詞也與很緊密的聯系相關。
她和齊小迷對視一會,說,
“倒地的那一瞬間,我的确是很恨你媽媽,也恨那個把你媽媽帶過來的爸爸,甚至恨你,平等地恨處于這個病房的所有人。
說來慚愧,雖然我是一個醫生,應該在那種情況下判斷出自己有沒有傷到喉管和動脈,可那個時候,我只覺得我快死了,但我今天和她說好,要去接我們的小貓,她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齊小迷呆住,嘴裏呢喃着“對不起”三個字。
季青柚垂下眼,輕輕地說,“那個時候,我一直在想,要是我死了的話,她要怎麽辦呢?要是我死了的話,她是不是就失去我了?要是我死了的話,就是不是再也不能去看她送給我的阿爾卑斯和棒棒糖了,是不是就再也不能去一般般酒館吃蛋炒飯了,是不是就再也不能接到我們的小黑貓了,是不是就再也不能陪她滑滑板了?”
對這個世界上的其他人來說,這些明明都是一睜開眼就能做到的事情。
可是,她等了十年,才擁有做這些事情的機會。
可是,她等了十年,才重新見到她的虞沁酒。
可是,十年後發生了這麽多事,虞沁酒好不容易才因為這些小事而快樂一點,虞沁酒剛剛才給她們的小貓買好貓爬架、圍巾和很多很多好玩的玩具……
可是,她前幾天才對虞沁酒說過,不管怎麽樣,都不會讓你失去我。
但偏偏,在她倒下來的那一瞬間,在她意識到自己流了很多血的那一瞬間,在她呼出每一口氣體都夾雜着濃厚血腥味的時候,她意識到這些問題的答案都仿佛變成了“很難做到”。
在那個瞬間。
她的頭無力地磕在地板上,發出沉悶的一聲響,視線無端變得模糊,說不清楚到底是被遺憾裹挾的眼淚模糊了視線,還是因為頸部受傷造成的頭暈目眩。
世界喧嘩,尖叫。
而她與那個始終在保護自己女兒的母親對視,也像是與當時根本不在事故現場的虞沁酒對視,她很慶幸這件事沒在虞沁酒眼前發生,這是她當下覺得最慶幸的一件事。
在徹底失去意識之前,她的每一次呼吸都很沉重,仿若承擔着生命的厚度。
在她心底盤旋了十幾年的,重大龐然的喜歡和愛戀,都在憤恨的覆蓋下,已經變成了極為微小的一件事。
“我只是很想問為什麽?為什麽這個世界要這麽對她?她到底是做了什麽事情,才需要讓她失去這麽多?”
“但是我醒過來的時候明白了,本來就沒有為什麽,上天給的,就只能接着,問題是我們要怎麽接着,是作為彼此的戰友一起接着,還是就此被打倒,或者懷揣着恨意讓自己痛苦一輩子……”
“我想,這個問題的答案很明顯。”季青柚說着,望向齊小迷愣怔的眼,一字一句地說,“我現在不恨你媽媽,也不恨你。”
“我知道她只是個病人,也知道她在生病的時候看到的世界和我們不一樣。但你不要誤會,這不是因為我善良,只是因為我是一個極為自私的人。”
“自私?”齊小迷愣愣地說着,似乎不太明白。
季青柚“嗯”了一聲,“我知道現在除了你們之外,其他人都害怕你媽媽,或許是會對你媽媽産生憤恨。但我希望你媽媽能好好治病,不要再看到和我們不一樣的世界,在沒治好之前不要輕易跑出來,你們也要看管好她,照顧好她,不要讓她再去傷害別人,或者是受到別有用心的人的傷害。”
“因為對我來說很重要的那個人,也在生病。我不希望她受到傷害……”
說着,她看着齊小迷眼底盈出的淚,眼底閃過幾分痛苦,聲音被揉得很輕很輕,“我沒那麽善良,不會原諒你媽媽給我們帶來的傷害,也不會笑着接受你的道歉說我沒事,更不會在發生這種事情後仍然做你的管床醫生。所以我會接受你們的賠償,會在你住院的這段時間內請假,這件事會就此在我這裏結束,我因為你媽媽受到了傷害,這是事實。”
“但我也希望這件事能夠在你們這裏結束,也希望你們能好好保護你媽媽。我很理解你,也試圖去理解你媽媽的精神世界,這僅僅只是因為……”
“我希望我愛的人,也能被這個世界善待。”
虞沁酒回來的時候。
季青柚仍舊坐着,很靜默地凝視着窗外濃厚的夜色,背對着病房的門,穿着病號服,肩上蓋着外套,如墨的黑發垂落在肩上,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整個人很起來空空蕩蕩,像是一陣風就能刮走。
虞沁酒不知道這場事故給季青柚帶來的傷害有多嚴重,盡管她的外傷已經被醫生反複強調多次沒什麽大問題,只要注意修養就能完全恢複。
但是。
虞沁酒沒有看到季青柚受傷害的那個場面,也不知道季青柚會不會因為這件事産生什麽心理創傷……
能成為一名被人誇贊的醫生,季青柚花費了數十年間的努力,她不能讓季青柚這數十年間的努力,全都毀于一旦。
人生被摧毀的痛苦,虞沁酒已經嘗過一次。
無論如何,她都不能讓季青柚經歷與她一樣的痛苦。如果發生,她願意将自己殘破人生裏僅剩的所有力量,全部傳輸給季青柚。
虞沁酒下定決心,卻又在聽到季青柚輕輕的咳嗽聲時,瞬間開始泛酸。
她快步走過去,查看着季青柚的情況,可又在看到季青柚脖頸處的白色紗布時,有些不知道怎麽下手。
季青柚看到她之後愣了幾秒,目光在她臉頰上微微停留,卻安慰她,“我沒事,一點也不痛。”
虞沁酒靜默地與她對視,吐出兩個字,“才怪。”
季青柚突然變得孩子氣,“我是醫生,我說得對。”
虞沁酒抿了抿唇,“好吧。”
她突然有些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季青柚卻始終注視着她,柔軟的夜色裏,目光如靜谧的水流。
“看着我做什麽,粥喝完了嗎?”虞沁酒問。
季青柚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只緩緩擡起右手,輕微地觸碰她左臉頰的某處,“這裏怎麽了?”
虞沁酒一僵,意識到自己已經摘了口罩,而左臉頰上被地面碰到的傷口也就被暴露了出來。她試圖躲避季青柚的眼神,“就是之前不小心碰到了,受傷了。”
季青柚注視着她,“你把床下那個藥箱拿出來。”
虞沁酒不聽,“你把粥先喝了。”
季青柚不說話了。
虞沁酒也跟着不說話了。
可只過了十幾秒,虞沁酒就發現自己拗不過季青柚,只能認輸,微微彎腰将床下的藥箱拿了出來,嘴裏嘟囔着,“你們醫院,怎麽病房裏還會有藥箱這種東西?”
季青柚注意到她彎腰時輕扶着藥的動作,沉默幾秒,說,“我媽剛剛拿過來的,她和我說你受傷了。”
虞沁酒開藥箱的動作僵了幾秒,她剛剛吃了藥,狀态已經平穩了許多。她不想把手術室門外發生的事情拿出來讨論,“我沒事。”
“我知道。”出乎意料的,季青柚很耐心地給出答複。
虞沁酒有些驚訝,可與季青柚對視幾秒後,她察覺到了對方眼裏的平靜,突然發問,“季青柚,你怎麽都不擔心我的?”
語氣執拗得像個小孩。
可愛的小孩。
季青柚忍不住笑,可笑的動作太大,又扯得傷口疼,她只能壓抑自己的笑,等對上虞沁酒擔憂的眼神了,她又輕提唇角,
“我要給你上藥。”
“你要怎麽給我上藥?”虞沁酒皺了皺眉,“你只能動一只手,另外一邊會扯動傷口。”
季青柚很有頭腦,“你把藥蘸到棉簽上給我,我再拿着棉簽給你塗不就好了?”
虞沁酒沉默,“沒有比這更麻煩的事了,我明明可以自己上藥……”
季青柚側眸看她,很直接地提出無理的要求,“可是我想給你上藥。”
“……好吧。”虞沁酒終究還是沒能拗過她,真的如她所說,很聽話地在棉簽上塗了藥,然後又把棉簽遞給了她,甚至還把臉湊近了一些,試圖讓她的動作更方便一些。
季青柚小心翼翼地拿着棉簽,與虞沁酒離得很近,她身上的消毒水味道将她們裹在了一起。
虞沁酒卻莫名在這個時候放松,很信任她的動作。
季青柚注視着虞沁酒臉頰上的傷口,傷口已經被清洗過,破了一些皮,可在過去的那麽多時間裏,虞沁酒甚至沒來得及給自己的傷口上藥和貼一層創可貼。
想到這裏,她微垂着眼,有些難過。
虞沁酒卻在第一時間發現了她的難過,稍微低頭,目光無害地望過來,眼裏偏淺的瞳仁微微閃爍,有一種格外柔軟的美,
“傻瓜,我不痛。”
季青柚擡眼,與她對視幾秒,輕緩地擡起自己手裏的棉簽,輕微地觸碰虞沁酒的傷口,動作很小心,呼吸也很小心。
藥水刺激傷口有些痛,在虞沁酒輕顫着的那一秒,季青柚竟然也感覺到痛,她望着虞沁酒泛着水光的眼,好似在這一瞬間,她親眼目睹了虞沁酒在被摁住從而臉刮到地面時的狀況,也看到虞沁酒被人圍觀時瑟縮得像只可憐小動物時的場景,更好像聽到了被虞沁酒聽到過的“這不會又是一個精神病”那句話……
可在這些事情發生之後。
虞沁酒仍然陪在她的身邊,仍然會願意給她們的小黑貓取名,仍然和她說着“我沒事”和“我不痛”,仍然答應了她所有無理的要求。
就像秦白蘭說的。
要像現在這樣完完整整地出現在她面前,對虞沁酒來說,是一件異常困難的事情。
季青柚強迫自己平靜,可卻在看到虞沁酒臉上的傷口時,她難過地呼出一口氣,哽咽着說,
“這個世界不應該欺負你。”
作者有話說:
「我只是希望我愛的人,也能被這個世界善待」
嗚嗚嗚嗚嗚嗚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