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1)
◎是因為我當時放棄了她◎
——因為公司有個項目必須回去處理。
這是虞沁酒給出的理由,之後她和季青柚說了一句“對不起”。季青柚不明白虞沁酒為什麽要說這句對不起。
她問她為什麽。
“因為我剛剛發現……”虞沁酒眼眶泛紅,垂落在腰側的手指被掐出紅跡,
“我沒來得及給阿爾卑斯和棒棒糖做新房子。”
“你不會怪我吧?”她問。
那兩條住在城堡裏的小金魚,興許此時此刻還在水裏歡快地游動。可季青柚只能注視着虞沁酒,輕着聲音說“不會”。
然後目送着虞沁酒離開,與在酒店偶遇到的紀西阮一起。
人群洶湧,光束搖曳。
虞沁酒的身影慢慢隐入人群,消失不見。
坐在宴席上的時候,季青柚滿腦子都是虞沁酒離開之前的畫面,以及和她說的那句對不起。她掐緊自己的指尖,好像掐住了自己的心髒,反複在想:
虞沁酒為什麽要和她說對不起呢?
要說對不起的,明明是季青柚自己才對。
她知道虞沁酒一定不是因為阿爾卑斯和棒棒糖沒有新房子而對她說對不起。想到虞沁酒臨走之前時的狀态,季青柚很擔心。
可她卻穿戴整齊地坐在了賓客席,戴着虞沁酒送給她的圍巾,注視着秦霜遲和虞睦州,靜候着秦霜遲喊着虞呈爸爸,喊着顧夕阿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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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沒有與秦白蘭還有那一群虞家的親朋好友坐在一張桌子上,只是始終靜靜坐在這場儀式之前的某個角落,讓秦白蘭可以察覺到她沒有缺席,卻又不需要将自己嵌入歡聲笑語的角落。
除此之外,沒有任何動作。
紀西阮給她發來微信:
【她沒事,我再陪她待一會】
【你呢,你沒事吧?】
季青柚低着頭,下巴埋進圍巾裏:【沒事】
【麻煩你了,你再陪她一會】
【黎南梨暫時還趕不過來,她在這邊幾乎沒什麽可以陪她的人了】
【等這件事結束,你讓我做什麽都可以】
發過去之後,紀西阮那邊遲遲沒有回複。季青柚盯着手機,似是要将屏幕盯出一個洞來。而後又想起一件重要的事:
【那你呢】
【你沒事吧】
那邊回複了一條語音過來。宴席現場太吵鬧,語音播放出來有些聽不清。季青柚将手機貼緊自己的耳側,很努力地辨認,聽到了紀西阮輕松的語氣,“我啊,我沒事,阿爾卑斯山小姐也沒什麽事,你聽聽……”
說着,另外一道聲音傳了出來,
“季青柚,你不用擔心我,我……”虞沁酒的語氣聽起來有些猶豫,尾音很輕,咬字有些模糊,“就是有些……難過……”
她有些說不下去,聲音已經開始顯露艱難。
在吵鬧喧嚣的現場裏,語音很難被聽清,季青柚只能蹲在地上,試圖聽清虞沁酒後面說的內容,可到底,這條語音僅剩的幾秒裏,全都是壓抑的呼吸聲,像是被拔掉氧氣罐的火災受害者。
将整條語音聽完,季青柚臉上仍然沒什麽表情,可她還是蹲着,忘記從地上起來,直至紀西阮的第二條語音發過來。
她迅速點開屏幕,卻手滑。
滑得沒辦法将手機解鎖,她反複地點,用力地點,十幾下,二十幾下,或者是三十幾下之後,她數不清到底有多少次,手機被解鎖,語音終于被點開。
是虞沁酒的聲音,情緒已經很好地被收斂,只是聲音依然輕得像是要碎掉,
“但過一會就會好的。”
只有這一句話,之後便再沒有其他動靜。
讓季青柚洩了所有的力氣,蹲着的腿開始發麻,麻意順着脊背往上攀升,滲入五髒六腑。
過一會真的會好嗎?
要過多久才會好呢?
她反複聽着虞沁酒的那條語音,不停地在心底重複:是啊,會好的,要是虞沁酒明天離開這裏的話,就不會這麽痛苦了。
如果籠罩住她的魚缸不能保護虞沁酒。
那虞沁酒就只能離這裏遠一點,也離她遠一點。
“阿姨,你怎麽了?”
有幼稚的童聲從耳邊傳過來,模糊的目光往上擡,是一個瞳仁黝黑,純真漂亮的小女孩,正好奇地蹲在她面前,打量着她。
漂亮的雙馬尾,精致的公主裙。
有一瞬間,季青柚感覺自己看到了五歲時的虞沁酒,那個告訴她雙手合十許願就能實現的虞沁酒。
她張了張唇,卻久久沒能說得出話來。
小女孩有些着急,抓耳撓腮一會,跳來跳去,最後不知跑到哪裏去,然後又跑回來,手裏捧着一個盒裝的小塊草莓奶油蛋糕,
“阿姨你要吃嗎!”
“可好吃了!我最喜歡的!草莓味!”
稚聲稚氣的話語細碎地灌入耳膜。季青柚盯着小女孩手裏的蛋糕,良久,将自己埋在圍巾裏的半張臉擡起來,很慢很慢地說,
“騙人,許願根本沒有用。”
季青柚最終還是沒有吃下那個草莓奶油蛋糕。她想過要不要直接吃下奶油,破壞虞呈和顧夕的發言,破壞這場婚禮前一天的宴席,或者就此一把火把這裏燒得幹幹淨淨。
但偏偏,她沒有這麽做。
說不清為什麽,也許是因為她內心的摧毀欲不夠強烈,也許是看到了秦白蘭坐在人群中的歡聲笑語,也許又是她根本不想成為破壞這場婚禮的人,但是卻也不想真的站在這麽多人面前喊虞睦州姐夫,以及和虞呈還有顧夕交談。
她提出自己醫院還有事。
秦霜遲知道這是借口,卻沒有阻攔她,只輕輕拍了拍她的肩,“你要好好陪着小酒,如果她難受的話……”
說着,她又沉默了下來,有些勉強地提起唇角,“替我和她說聲對不起。”
季青柚緩慢搖頭,安慰明天結婚的秦霜遲,
“她不會怪你的,姐。”
最終,季青柚沒有和虞家人面對面,心平氣和地坐在一場桌子上,而只是寂靜地離開,悄然無聲。
她确實永遠沒辦法與虞家人産生任何聯結。
一般來說,這樣落寞的場景需要用陰雨天來襯托。可她走出去時,發現今天天氣仍舊很好,陽光很暖,耀在身上卻是冷的。
好似有人将她的體溫綁架。
她點開好似被凍成冰塊的手機,紀西阮說虞沁酒的情緒已經完全平複,并且已經安全到家,很猶豫地問她:
【阿爾卑斯山小姐說她要收拾東西】
【明天就要走了?】
季青柚回複:【是的】
【她要走了】
打出這幾個字時,她的手指不受控地顫抖。
紀西阮那邊顯示了很久的“對方正在輸入中”,幾十秒後,回複過來,卻只有很短的一句話:
【那你是去參加婚禮還是去送阿爾卑斯小姐?】
發抖的手指在這一瞬間滞住,在空氣中懸停幾秒後,季青柚好像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最終回複:
【今天的事還是謝謝你】
紀西阮沒再多說些什麽,只是發了一個“加油”的表情包過來,季青柚将“加油”的表情包回複過去,給予她同樣的祝願。
剩下的時間季青柚不知道去做什麽。
按理來說。
季青柚的每一天都被自己安排得很滿,沒有像這樣無處可去、也無事可做的時間。
但就在虞沁酒要離開這裏的前一天。
她确實無處可去,沒去醫院,也沒去找虞沁酒,也沒回家,她變成了一個沒有去向和目的地的人……直至陽光逐漸落幕,夜色開始替換黃昏,她從寒冷的冬邁進溫暖的室內,沒有目的地回到了她的安全屋。
那個有她的理想書房,被虞沁酒放置了兩條自由自在的小金魚的住處。
她突然很想看看那兩條金魚。
可到了門口,按密碼的時候,她有些按不下去,那串數字像是一個被标注為分割點的符號,在特定的時刻終于顯示出意義。
一旦出現,就讓她精疲力竭。
最終,她沒能按下那串密碼,身後就響起開門聲,有輕慢的腳步聲出現,卻又倏地停止。
清淡的玫瑰潤香傳來,虞沁酒的聲音飄過來,有些遠,也有低,“季青柚……”
她喊她的名字,沒有說其他。
季青柚回頭望她,隔着被掩着的門,看到了裏面被打包起來的行李,以及站在門口,臉色蒼白得像是瓷娃娃的虞沁酒。
她懸停的手指蜷縮起來,只說,“需要我幫你嗎?”
虞沁酒凝視着她,好一會,低了頭,聲音有些局促,“不用,我已經快收拾好了。”
“就是有些東西,讓中介幫我處理一下就好了。”
“那就好。”季青柚點點頭,轉頭按下密碼,每一個數字都很艱難,當密碼鎖出聲提示被打開的那一瞬間。
胸口那股沉悶的氣被洩了出來。
她轉過身,對虞沁酒笑笑,很輕很輕地說,“你要再來看看阿爾卑斯和棒棒糖嗎?”
虞沁酒的眼在那一瞬間變紅,她點了點頭,說,
“要看。”
阿爾卑斯和棒棒糖被季青柚和虞沁酒照料得很好,在水質很好的魚缸裏游得歡快,好似可以永遠這樣持續下去。
水裏的世界是不會破碎的。
即使砸一個石子下去,泛開的漣漪終究會恢複平靜。
所以在看着無憂無慮的阿爾卑斯和棒棒糖的時候,季青柚總是忍不住想,如果她和虞沁酒也這樣被關在同一個魚缸就好了。
可實際上。
僅剩不多的時間緩慢流逝,似是魚缸裏的水,在虞沁酒泛着水光的瞳仁裏流動。
她們坐在地毯上,并排仰看着魚缸裏純質的水下世界,明明開了空調,卻還是冷得挨在了一起,好似兩條互相在陸地上汲取呼吸的魚。
魚缸裏的城堡被換成了一室一廳,虞沁酒今天下午回來就花費了時間将之前說好的建築模型完成。比起偌大空蕩的城堡,阿爾卑斯和棒棒糖看起來更喜歡緊湊的一室一廳。
或許只是季青柚的錯覺。
“我們之後還會聯系嗎?”安靜了許久之後,虞沁酒輕輕問出了這麽一句話。
季青柚覺得這個答案不難,“你覺得呢?”
虞沁酒環抱住自己的膝蓋,肩上的發垂落一大半,籠罩着她的所有神情,季青柚聽到她很猶豫地說,“應該會吧。”
“那就是會。”季青柚在這一瞬間變得堅定。
虞沁酒側眸看向她,語氣突然變得有些孩子氣,“那我們會再見面嗎?”
季青柚移開目光,沒辦法與她對視,
“倫敦和南梧其實不遠,十一個小時就能飛到。”
“也是……”虞沁酒輕輕點頭,卻又說,“可你是醫生,我是建築師,我們的職業都很忙,可能我打電話給你的時候你在治病救人,你打電話給我的時候我在忙着競标,倫敦和南梧之間的時差有8小時……”
說着,她的淚逐漸泛了上來,最終垂下眼,将季青柚的袖子擡起來,覆在自己已經紅透的眼睛上,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我們應該會漸行漸遠,變成普通到十年都難見一次的朋友吧。”
“有時候會這樣。”季青柚沒辦法否認,“但我至少會比之前努力一點。”
空調風在這一瞬間變大,虞沁酒的呼吸聲被掩入其中,良久,她出聲,裹挾着濃厚的鼻音,
“努力什麽?”
季青柚往身後的牆靠了靠,微微仰頭,用平靜的語氣訴說,“努力去多見見你,努力和你保持聯系,努力讓你想聯系我的時候随時可以聯系,努力……”
說到這裏,她稍微頓了一下,語氣有一絲松動,可很快又恢複了平靜,“努力讓我們不成為老死不相往來的關系。”
她在一段話裏說了五個“努力”。
“可是我這次過去打算申請永久居住權……”虞沁酒出了聲,卻無法繼續往下說,将嘴邊的話反複咀嚼,最終只說了一句,
“我很難再回來了,季青柚。”
她這句話聽上去沒有什麽語氣,可就像是魚被淹死在了水裏,溢出一種悄無聲息的難過。
季青柚的衣袖逐漸被她的眼淚浸濕,似是被燙出了一個洞,喉嚨裏全是滾燙的濃煙,她輕着聲音說,“我知道。”
我知道你在那邊有着不會讓你懼怕和痛苦的一切,親人、工作和新的朋友……如果你在那邊不會像現在這樣痛苦,我也更希望你,可以回到倫敦。
十年前,放棄我們這段關系的、下定決心的是我。
我以為你會不再和我見面。
我早就以為你很難再回來。
但是你重新回來,帶給我阿爾卑斯和棒棒糖,帶給我充盈一切面臨未來的力量……我沒辦法與你重新維持老死不相往來的關系,也沒辦法再一次放棄你。
除非你放棄我。
季青柚是一個很奇怪的人,哪怕面臨這樣情感起伏大的事情,她也可以很冷靜地表現出自己的表情,甚至理智地分析下一個步驟,分析所有的可能性,然後獲取最直接的結果。
十年前是如此。
現在也同樣是如此。
她以為所有的結果都已經被判定。
不管是好的壞的,終點只有那一個。
她做好了一切準備,卻聽到虞沁酒擡起泛紅的眼望她,輕輕地說,
“季青柚,你明天還是別來送我了。”
“不然我會哭的。”
在虞沁酒說這句話之前,季青柚就已經做好了準備,所以她沒有回答紀西阮的問題。
因為她知道虞沁酒會這麽說。
可是這一瞬間,季青柚凝視着虞沁酒,突然想起了離她而去的小金魚和小貓,這是一種很滞後很難以消解的難過。
讓她覺得:
她好似永遠無法留住自己喜歡的一切。
她控制不了自己的表情和動作,仿若聽到了蝴蝶扇動翅膀的聲音,一下一下,緩慢而用力。
最終,在火焰中消亡,落為灰燼。
割裂感産生,思緒和身體一分為二。她的思緒看着魚缸裏流動的兩條金魚,卻聽到她的身體,用近乎于幹涸的嗓音在說,
“好。”
婚禮在晚上,虞沁酒上午的飛機。
時間并不沖突。
可季青柚仍然沒有去送虞沁酒。
2012年,虞沁酒離開的那天,她同樣也沒能去送她。說不上是為什麽,只是一種身體的延遲反應。
好像只要不去送別,虞沁酒就不會離開。
好像只要不去面對,一切就還沒發生。
2012年的這個時候,她在家裏反複地将那些模型拆了又裝,最後在一地的碎片裏組裝自己。
而現在,她在醫院,一絲不茍地投身于一場又一場持續三小時的手術,思緒流暢地和平常無異,好像真的是一個沒有情感的機器人。
或者是說,虞沁酒将她的生動和情感再一次帶走。
只是。
從手術室出來的時候,她洗手的時間很久很久,久到水龍頭的水似乎都要流幹,久到水龍頭裏的水都要枯竭。
她手機裏還停留着虞沁酒臨走之前發給她的微信,幾個小紅點,她沒敢打開,也始終沒有任何表情。
接連的手術結束。
她回到辦公室,半條小臂都被洗得發紅,換好衣服出來,卻沒看見紀西阮,辦公室的其他醫生有些憂心忡忡地看着她。
“你沒事吧季醫生?”
季青柚低垂着眼,“沒什麽事。”
“那就好。”有個男醫生嘆了口氣,“昨天還高高興興地送出去呢,今天說沒就沒了,想起也難受,我記得小酒很乖的——”
話還沒聽完。
季青柚飛快地跑出了辦公室,混亂的思緒迅速将剛剛那段話整理完畢,科室的氣氛照常,有幾個和虞稚酒平時關系要好的醫生面露愁色。
季青柚沒找到紀西阮。
病房沒有人,她就去外面找。外面的風很冷,刮在臉上像刀片似的,可她已經感覺不到,渾身麻木得像是一具行屍走肉。
最終,她在中庭那邊找到了紀西阮。
紀西阮坐在花壇邊上,頭發都沒來得及綁,旁邊擺着幾罐可樂,手上還拿着一瓶,一口又一口地往下灌,如果不是上班時間不能喝酒,季青柚懷疑她會直接吞下好幾瓶烈酒,把喉嚨都喝穿。
走過去之後。
季青柚發現紀西阮在抖,抖得很厲害,連可樂罐裏的氣泡都洶湧地溢出。
她在她旁邊坐下。
紀西阮望她一眼,神色很平靜地灌下一口可樂,說,“碳酸飲料有一個好處,就是當你搖晃那些氣泡,并且用恰當的速度喝下去之後,就會在胸腔産生一種窒息感,實實在在的窒息感,讓你至少不必揪不住那些飄在身體裏感受得到卻沒有實感的疼痛。”
季青柚望着她,手裏緊緊攥着沒送出去的那根手繩,問,“你還好嗎?”
“嗯,不好。”紀西阮說着,“但也沒什麽不好,經常有年齡比較大的醫生和我說,這種事經歷久了就麻木了……”
說着,她停頓了幾秒,笑了一聲,哽咽着說,“但是我很難受。”
“我昨天剛送她出院,今天就又送進來了,一場事故将她帶走,搶救無效死亡,我看到她媽媽蹲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哭,但是我沒有任何辦法……”
“你明白這種感受嗎?季青柚?”
她淚眼朦胧地看着她,眼睛幾乎腫成一條縫。
季青柚遲緩地點頭,沒能說得出話來。
她當然明白,紀西阮是虞稚酒的管床醫生,是和虞稚酒相處最久的人,是親自将虞稚酒送出院的人,是會天天念叨着我家“小酒”“小酒”的人……
這種感受,她最明白不過。
季青柚輕輕閉上眼,僵麻的手指緩慢松開,最終松開那條手繩,掐緊自己,然後從兜裏掏出紙巾,靜默地遞給紀西阮,
“今天有什麽事都可以找我。”
醫生這個職業,主要矛盾永遠都是突如其來的病情,以及産生突發狀況的病人,那些因為病人逝世所産生的悲痛,因為舊友永久離開所産生的悲傷,永遠都只屬于次要矛盾。
可是,等主要矛盾被解決。
次要矛盾便會上升成為主要矛盾。
下了班之後,已經是傍晚,季青柚很不想去參加婚禮,也擔心紀西阮的狀态不佳,便開着虞沁酒留給她的甲殼蟲将紀西阮送回去。
紀西阮的情緒已經好上許多,問她,“你怎麽會買這樣的車?”
季青柚望着城市喧嚣的夜景,沒什麽表情地說,
“我很喜歡。”
以往的紀西阮一般在這種時候都會追問。可現在,興許是紀西阮自己都已經精疲力竭,興許是紀西阮看透了她的表情。
紀西阮什麽也沒追問,只在下車之前輕輕拍了拍她的肩,動了動自己幹澀的唇,
“好好休息一下。”
季青柚“嗯”了一聲,目送紀西阮走進小區之後,目光停留在車上,久久沒有移開。
直到手機響起,她有些費力地接起電話,是秦霜遲的聲音,很空,幾乎沒有任何情緒,很疲乏,
“小柚,你能過來陪我一下嗎?”
她攥緊自己手中的紅繩,沒有馬上答應。
秦霜遲沉默了許久,很艱難地說,“我覺得這件事,好像讓你第二個知道的話,現在還來得及。”
季青柚發出來的聲音很輕,“好。”
這一天發生的事情太多。
季青柚感覺自己所有的情緒仿若被用完,好像一個擠壓式情感倉,幹癟的身體也擠壓不出來新的情感。
甚至在看到穿着婚服的虞睦州親昵地和某個眼熟的女人坐在同一家咖啡廳,女人給他系領帶的時候在他耳邊親密低語時。
在認出那個女人,就是在昨天宴席會場外同時撞到她和虞沁酒的那個戴黑帽的女人時……
她竟然仍然能保持面無表情。
秦霜遲和她坐在同一輛車裏,望着那個場景,發了很久很久的呆,才遲緩着說,“在婦産科工作這麽久,我看到了很多男性,他們有的在老婆生孩子的時候和人開黑打游戲,有的堅持不讓老婆剖腹産,有的懦弱到無法處理婆媳關系……”
“也有的會稍微表現得好一點,讓我以為有例外。”
“我一直以為,虞睦州也是那個例外。畢竟我和他認識三十年,我自認為我将他了解到一清二楚,我自認為他這麽恨他爸,是絕對不會做這種事情的。”
“但是我終于發現,我不太認識他了。”她嘴角平直,自嘲式地笑了笑,“他竟然可以做到,在每天對我噓寒問暖,按時接我上下班,單獨籌備婚禮并且對我的話言聽計從的情況下,在婚禮當天才被我發現……”
說着,她停頓下來,呼出一口長長的氣,聲音顫抖地吐出兩個字,
“出軌。”
說完後,秦霜遲緊緊盯着餐廳裏的兩個人,打開車門下了車,徑直地走向那兩個人。
季青柚跟了上去,步履很沉重,腦子裏的齒輪也已經無法轉動,仿若一個被收走靈魂的木雕。
興許是因為虞沁酒走了,或者是因為虞稚酒也走了。
誰知道呢?
迎來的場面很混亂。
扇巴掌,潑飲料,慌張的解釋,強撐着的哭腔,看熱鬧的喧鬧旁觀者,還有那個混亂中不知被誰砸向季青柚的玻璃碎片。
大部分都被秦霜遲的手擋去。
秦霜遲的手上鮮血淋漓,卻急匆匆地過來捧着季青柚的臉,很慌亂地哭,很用力地抱緊她,一句又一句地說“對不起”。
玻璃碎片落到季青柚臉上時,只在她臉頰處輕輕劃出一道傷口,鮮血很緩慢地從傷口溢出,似是某種情緒終于被宣洩出來。
她卻覺得輕松,很輕松。
像是一整天的所有煩悶,全都透過這個血跡彌漫的傷口洩了出來。
所有的局面在這一刻被擊碎,是她期盼已久的畫面,她不能否認,她曾經很惡劣地想過,如果虞睦州也做了什麽壞事就好了,那她就有理由讓秦霜遲和虞睦州分開。
可看到虞睦州慌張失措的表情,以及秦霜遲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臉時。
可是,當這一切真正發生時。
她只是吐了出來。
蹲在地上不停地幹嘔着,似是要将所有的器官都吐出來,才會讓自己身體和靈魂的排斥反應減緩。
混亂的場面在這件事發生後結束。
她們沒有管還在婚禮現場停留的賓客,把所有亂七八糟的事情全都抛棄。
秦霜遲去附近的醫院處理手上的傷,沒有去她們工作的醫院,在挂上急診後,卻很急迫地讓護士為季青柚處理臉頰上的劃傷,不顧自己滿手的鮮血。
護士拗不過她,只在季青柚臉上貼了塊紗布。
季青柚感覺自己的胃很難受,又去廁所吐了一會,等回來的時候,秦霜遲手上的傷已經處理好。
她靜靜地坐在走廊前,凝視着自己手上的傷。
季青柚的腳步頓了一下,卻還是走了過去,在她身旁坐下,同她一起靜默地望着她們并排的影子,
“相比于我,你的手更重要。其實我的臉不嚴重,貼個創可貼就好了。”
秦霜遲像是突然被吓到,回過神來,望向她的眼神有些急切,打量了她好一會,才哽咽着問,“你沒事吧?”
目前的狀況,季青柚沒辦法說自己沒事。
她只是寂靜地盯着自己的影子,捂着自己不舒服的胃,很慢很慢地說,“我覺得我好像吃了一條活生生的魚,很腥,很惡心,卻什麽都吐不出來,只能讓它停留在我的身體裏。”
“早知道這樣,我還不如昨天吃奶油蛋糕呢。”她說到這裏,竟然勉強提起唇角笑了一下,也許是因為她的表情系統紊亂。
秦霜遲眼角紅透,“對不起。”
季青柚看着她,“為什麽要和我說對不起?你才是受害者,不必責怪自己,一切都是他們的錯。”
提起“他們”這個詞語的時候,季青柚的胃裏越來越惡心。
秦霜遲搖搖頭,聲音哽咽,“不是的,如果我那個時候沒有站在他這邊,如果那個時候我能認清他,如果那個時候我沒有仍舊試圖将我們兩家人的關系維系在以前的局面,如果我沒有這麽貪心,如果我沒有試圖做出兩全其美的選擇,如果我幹脆放你和小酒一起,不試圖讓你和虞睦州處好關系……”
季青柚望她,安靜地笑,“哪有這麽多如果,如果有的話,我一定比你先發現,而且那個時候我根本沒辦法和她一起。”
“而且如果是我的話,我應該也會和你做一樣的事情。”她輕聲補了一句,好似什麽都已經落幕。
“我一直都不知道,小酒這麽痛苦……”秦霜遲紅着眼眶,“我一直以為這件事早就過去了,所以當時才會……把請柬寄到英國……”
當時不知道,現在也不知道。
拟所有的賓客名單時,秦霜遲正巧接到英國好友的電話,卻不小心在電話裏聽到了“虞沁酒”這個名字,她想起了已經出國十年沒有回國的虞沁酒,她以為事情不會這麽巧,她以為不會是那個她認識的虞沁酒,可當虞沁酒接過電話,很驚訝地喊她秦姐姐時。
才發現,原來人和人之間的距離這麽近。
她們聊了很久,從近幾年的生活聊到以前的生活,電話裏的虞沁酒語氣正常,聽上去過得很好,聽上去将所有不好的事情全都遺忘。
秦霜遲以為一切都已過去。
在虞沁酒猶豫着問她季青柚過得好不好時。
她愣了很長時間,在虞沁酒漫長的靜候之中,思考着這個問題的答案,腦海裏有很多碎片化的片段劃過。
秦霜遲想起某一天去到季青柚的住處,發現她仍然在将那些虞沁酒送給她的模型反複拆裝,發現她做菜的時候仍然習慣性加辣,卻又在吃完之後嘔吐,發現她總是在偌大空蕩的書房裏睡覺,發現路過小區門口的那棵柿子樹時她總是要多停留幾秒……
秦霜遲沒再猶豫,直接邀請虞沁酒來參加她的婚禮。
至少讓季青柚和虞沁酒再見一面。
至少可以好好聊一下。
至少這樣……可以減輕她看到季青柚吃下那個草莓蛋糕時所産生的負罪感。
——這是她那時單純又無知的想法。
“可是我現在就覺得……”秦霜遲擡頭望季青柚。
季青柚微微仰靠在醫院走廊牆邊,柔順的長發淩亂地散落在頸下,大衣被揉皺,脖頸上空蕩蕩的,臉上貼着紗布,臉色異常白皙,漆黑的瞳仁裏如同一潭死水。
沒有光亮,也沒有任何情緒。
她的表情看上去和平時沒有任何區別,可就像是一個布滿裂痕的花瓶,在無聲無息地破碎。
“覺得什麽?”季青柚扭頭過來望她,臉上的傷口沒有再滲血,看起來很平靜。
秦霜遲低下眼,用自己綁着紗布的手捂住眼,幹澀的幾個字從嘴裏溢出,
“好像是我,把你和小酒的十年偷走了。”
這句話裏的責任太重。
季青柚阖了阖眼。
她很清楚秦霜遲為什麽會這麽說,可她也很清楚如果她是秦霜遲,假設虞沁酒是虞睦州現在的身份,她也會做出同樣的選擇,她不會放棄虞沁酒,也不會放棄秦霜遲,她會致力于讓所有人維持一個兩全其美的局面,哪怕受到傷害的人是虞睦州。
她可以完全不在乎,甚至根本不會像秦霜遲這樣産生負罪感,甚至可以将所有人置之不理。
可是。
受到傷害的人是虞沁酒,主動權不在她手裏,發生的事情太多,不僅僅是他們四個的關系,當時還有更多更多無法解決的事情,所以她很清楚并不是這樣。
一直以來。
主要矛盾都不是虞睦州的身份。
“不是的,姐。”
“當時虞沁酒很痛苦,我沒辦法把她留住。”
等秦霜遲望過來之後,她輕輕笑了一下,攥緊自己衣兜裏的手繩,眼眶周圍緩慢泛起紅跡,
“我們會斷聯十年,只是因為我放棄了她。”
和秦霜遲分開之後。
季青柚開着虞沁酒留給她的車,完全散失了自己此刻的目的地,在這個惡毒的冬天,天氣預報裏柔和的女聲在說,“今天我市晴,最高氣溫零上三度,最低氣溫負二度……”
原來今天真的很冷,這不是她的錯覺。
路過一家二十四小時便利店時,她停下車,在裏面找尋,買到最後一個草莓奶油蛋糕,然後在路邊的長椅靜默地坐着。
點燃蠟燭,将蠟燭插在奶油蛋糕上。
燭火搖曳的時候,帶來微弱的溫度,讓她的掌心稍微熱了一會,她努力護着,沒讓燭火熄滅。
卻在心底暗自和實現願望的神商量:
今天不是我的生日,但只要我吃了這一個蛋糕,就幫我實現三個願望。因為我之前許的所有生日願望,你都沒有替我實現,所以現在要還我三個,這是理所當然的。
興許是她今天真的太可憐,連老天爺都默認。
她盯着搖曳的燭火,将自己兜裏的手繩緊緊攥着,這是她當時編給虞稚酒的手繩,直到現在也沒送出去,她不明白為什麽每次都沒能送出去,明明之前的每一天都有很多機會。
可現在她沒有了機會。
只能依靠某種她無法擁有的力量。
天氣冷得仿若要被凍僵,季青柚卻阖上眼皮,雙手合十,讓自己很虔誠地許下這三個願望。
第一個願望,希望虞稚酒在臨走之前買到了自己最喜歡的奧特曼水槍。
第二個願望,希望紀西阮苦盡甘來,在一切結束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