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她越渴望接近,就越難以維系◎
/一個十年沒見過面,也沒有聯系過的人,要靠什麽樣的方式,才能與她的生命粘連呢?/
虞沁酒覺得這個問題的标準答案應該是:
/祝她快樂就好啦/
五歲那年,虞沁酒突然冒出一個想法:
這個世界上應該要有專門堆雪人的職業,因為她一看到雪就想堆雪人,這能讓她在其中享受到建造和成型的樂趣,會有一種巨大的成就感。
但是,她長大了,這個世界上有了很多稀奇古怪的職業,卻好像還是沒流行專門堆雪人的職業。
如果有的話,她應該不會當建築師。
不過這并不妨礙,她一邊接着英國公司打來催她提前結束假期的電話,一邊在人來人往的空地裏堆雪人,這讓她開心得什麽破事都想不起來。
就是冷得發抖,手也被凍得通紅,可她還是心滿意足地多拍了幾張照片,傳回英國,試圖留住這個她堆過最大最好看的雪人。
拍完照後,她路過一家叫作“2012”的酒館,看起來像是在2012年開的一家酒館,便推門進去。
點了幾杯店裏的招牌,店裏在放一部老電影,《泰坦尼克號》,電影臺詞混雜着周遭窸窸窣窣的交談聲。
以及一首很老的歌。
深沉的女聲,很熟悉的旋律,虞沁酒聽了好幾句,才想起這首歌的名字:劉若英的《後來》。
只是和記憶裏的版本有稍許出入。
酒端了上來,她輕抿一口,有些澀,入喉有些沖擊性,便沒再喝,擡頭掃了一眼電影,傑克和露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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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絲,賭贏那張船票。”
“是我這一生最幸運的事情。”
2012年,《泰坦尼克號》重映過3D版本,她扯着季青柚一起,戴着3D眼鏡看完了這部電影。
看到這裏,她很容易被電影感染情緒,便紅着眼睛問季青柚,要是她們也遇到了這種狀況,季青柚會選擇讓誰活着。
季青柚從來不會在看電影的時候哭,無論電影裏的男女主角有多深情有多悲慘,她看起來始終冷靜克制,從不落淚。
那次也是一樣。
季青柚緊盯着電影屏幕,屏幕投射淡淡藍光,映得她的側臉有些飽滿的朦胧,她語氣平靜地說,
“我媽和我姐都是醫生,她們一直和我說,醫生是需要舍己為人的,但我還是希望我們兩個都能活下來。”
“可是你不是說你不當醫生嗎?”虞沁酒問了一句,鼻子堵得有些厲害,很快又被眼睛裏的酸澀轉移注意力,
“季青柚,我眼睛疼。”
季青柚停了一會,側眸看了過來,輕緩地摘下她們的3D眼鏡,用溫熱的手指替她擦眼淚,又給她吹了吹酸脹難受的眼,動作極輕。
虞沁酒配合着她的動作,卻忍不住問,“季青柚,我現在是不是又不漂亮了?”
等她稍微好一點後。
季青柚靜默地望着她,幾秒後,答非所問,
“虞沁酒,我好像有點想當醫生了。”
酒館裏的老電影放映結束,露絲在所有人的注視下将項鏈扔進大海。
記憶跟着飄回來,虞沁酒盯着那杯只被抿了一口的蜜柚伏特加。
只覺得這酒不太好喝,還沒她第一次喝酒的時候,季青柚給她随便調的那杯好喝。
第一次喝酒那天,她被嗆得吐出來,季青柚嘴上說着“不好喝為什麽還要喝”,可還是給她兌了青柚汁和汽水進去,比例大概有着季青柚專屬的精準,很好喝。
後來,她經常想喝季青柚調的酒。可季青柚不準她喝,便不經常答應,只在特別重要、特別關鍵的節點,答應她的要求。
虞沁酒望着窗外一覽無餘的雪景,看了看對面那座攢動着人頭的醫院,付了錢,推門走了出去。
有些冷,她裹緊自己身上的大衣和圍巾。
寒風撲面的時候,她嘴裏的澀味泛起來,她禁不住想:
再後來,她好像再沒喝過那麽甜的酒。
又一次路過那片空地的時候,季青柚看到了在空地前被堆起來的雪人。
醫院集齊了全世界最多的瞬息萬變,就連一個普通雪人也是,昨天還光禿禿的,今天圓滾滾的頭上就被插了三根樹枝。
季青柚忍不住駐足。
不過顯然,注意到這個雪人的不僅有她,有人在路過時和她搭話,語氣歡快,
“這個雪人好可愛。”
季青柚側眸望過去,發現是新來的規培醫,年輕的臉龐總是充斥着活力和朝氣。
她想了一會,想起規培醫的名字,便點了點頭,和她打招呼,
“陶醫生。”
陶幸子并不是第一次聽到這個稱呼,卻還是在聽到後怔了許久,過幾秒反應過來,把自己手裏的兩杯飲料遞了一杯給她,
“黑咖啡。”
季青柚看着她徑直伸過來的手,靜默了幾秒,接過,說,
“謝謝。”
“不用謝的。”陶幸子說着,又看向了空地上的雪人,像是特地找話題似的,和她提起,“我昨天正好路過這裏,看到有人在這堆雪人,我還覺得奇怪,怎麽會有人有閑心在醫院堆雪人,就多看了幾眼,那個女生還挺漂亮……”
說着,她注意到季青柚似是在走神,便微微垂眸,結束了這個沒話找話的話題,捋了捋自己耳邊的發絲,抿着唇,有些緊張地問,
“季醫生,你明天下班之後有空嗎?我想約你吃頓飯。”
季青柚揣在兜裏的指尖微微動了動,視線從雪人身上移開,望向略顯局促的陶幸子。
這樣的反應她在向自己發出邀約的人裏見過不少,也大概能猜到對方應該是抱有某種目的,至少不是真的吃飯這麽簡單。
以往她會幹脆利落地拒絕,但陶幸子……也許是她想得有些多。
“趙醫生也一起的,還有其他的規培醫。”陶幸子又慌亂地補充一句,臉變得有些紅,“然後我再去問問其他不用值班的醫生,就是我剛來嘛,想和同事聚聚餐。”
周遭的人來來往往,有好奇的目光落到這邊。季青柚望向陶幸子,思考了一會,沒有情緒地點頭,“好的。”
得到她似是同意的答案,陶幸子終于松了口氣,攥着手指,有些局促跑遠幾步,最後還是回頭和她說,“那季醫生我先走了,還得去邀請其他人。”
季青柚微微颔首,右手端着陶幸子送給她的黑咖啡,沒有想喝的打算。
正想離開,白皙透粉的手指覆了上來,拇指這裏有一顆若隐若現的棕色小痣。
很漂亮的手,觸感有些涼,夾雜着淡淡的水潤玫瑰清香,一種獨特的、恣意的、散漫的味道。
手的主人拿走了她右手裏的黑咖啡。
給她重新塞了一杯熱飲,握在手裏是暖的。
“沒有奶油的摩卡。”
發音略輕,語調溫軟,語氣卻帶着幾分動人的輕慢慵懶。
季青柚的目光跟着手移動,最後落到了對方胸前圍着的紅黑格紋圍巾上,厚絨絨的材質。
米灰色挑染的發絲落在上面,被風輕微拂起,裹起一陣清香。
“你怎麽來了?”她擡頭,攥緊手裏的飲料杯,“生病了嗎?”
可擡眼望過去,她又松了口氣,至少虞沁酒的氣色看起來很好,即使是除去妝容加成,虞沁酒的臉看起來也很亮,一種慵懶又明媚的亮。
戴了偏淺色的美瞳,眼睛看起來水汪汪的,茶黑色卷發側分,像玫瑰味的海浪落在臉側,露出來的耳朵上戴着輕巧精致的耳釘,閃着亮。
她只要一出現就有種鮮亮感。
特別是在這座不夠鮮活的建築物裏。
虞沁酒慢悠悠地喝了一口黑咖啡,然後不露痕跡地輕蹙眉心,“好苦。”
“那你喝我這個。”季青柚把自己手裏的熱飲遞過去。
虞沁酒歪頭看她,輕輕笑出聲,“我特意買給你喝的,你又還給我算怎麽回事?”
季青柚用手指輕輕摩挲着杯壁,低眼喝了一口,入口絲滑溫熱,“挺好喝的。”
其他人都會以為像她這樣的性子,像她這樣無趣的人,應該只會喜歡喝黑咖啡。
可實際上,她喜歡沒有奶油的摩卡——虞沁酒會先于她之前知道這件事,也會先于這個世界的所有人認知她,包括她自己。
“黑咖啡不好喝。”虞沁酒說,似是陷入了某個時刻的回憶,“小時候覺得電視裏的人喝黑咖啡都好酷,還想着等我長大了,也要當個只喝黑咖啡的都市麗人,但現在,我好像已經長大了,也還是不愛喝黑咖啡。”
說着,她望向季青柚,問,“你呢?”
季青柚愣了幾秒,突然覺得時間變慢,她垂了垂眸,
“我這幾年好像不太喝咖啡,但如果要喝的話……”
“應該還是會選擇沒有奶油的摩卡。”
虞沁酒的眼睛在那一瞬間彎成了好看的月牙,甚至還舉起手裏的黑咖啡輕巧地和她碰了碰杯,
“幸好,你也是。”
寒風倏地變大,透進身體的縫隙,虞沁酒被風一吹,臉好似白了一個度,季青柚攥了攥指尖,再次向她确認,
“你沒生病吧?”
“沒有。”虞沁酒搖頭否認,又輕巧地跺了跺腳,飽滿的紅唇微張,呼出一圈白氣。
她舉起手哈了幾口氣,又把自己手裏的黑咖啡遞到季青柚手裏,“你幫我拿一下。”
于是季青柚的左手也被塞進了一杯咖啡,左手手腕的墨綠色手表也從袖口探了出來,撞入視野的那一秒,季青柚想用手遮住,但是她兩只手都被咖啡占據。
虞沁酒察覺到了她的想法,語氣放軟了一些,“遮也沒用,我昨天就已經看見了。”
季青柚垂眸。
虞沁酒的手空了下來,便搓了搓手,然後伸手過來,輕輕将她手腕上的手表摘下來,指尖觸到腕心的那一秒。
有些麻,像是過電似的。
而且是溫的,虞沁酒永遠特別注意這一點。
手表被摘了下來,手腕便多了幾分空落落的感覺,似是在這個世界找不到安全的落點,季青柚的手指不經意地動了動。
虞沁酒打量着她的手表,好一會,才将這個舊手表收進包裏,從駝色的大衣兜裏,掏出一個方盒子。
她打開,裏面是一塊新手表,仍舊是墨綠色。
季青柚抿唇,“你不用……”
“要是我不給你買新的。”虞沁酒截斷了她的話,動作很輕地給她戴上了新手表,擡眼看她的時候,笑彎的眼睛有些好看,
“你是不是準備一輩子就戴那一塊表了。”
季青柚沒有回答,因為她好像的确是這麽打算的,盡管她将這塊手表保護得很好,可十幾年過去,也總有些磕磕碰碰,便多了些劃痕和其他印跡。
“前天沒來得及送生日禮物給你,今天順路就順便想着把禮物送了。”虞沁酒輕聲解釋,然後又從自己兜裏掏出另外一個細長的禮品盒,左看右看,發現季青柚沒有手拿,便幹脆插在了她白大褂的右側兜裏。
結果被她右側兜裏鼓鼓囊囊的一套筆勸退,只好又放在了左側兜裏,季青柚被她湊得太近的動作弄得有些局促,可又不敢直接退後。
缱绻的潤香裹過來,在虞沁酒往後撤了幾步後,仍未散去,惹得季青柚的耳垂都被浸得有些發燙。
她怕虞沁酒發現,便主動問起,“為什麽要送兩個生日禮物?”
這個問題似乎把虞沁酒問住了,她想了一會,指了指季青柚白大褂胸前插着的那套筆,說,“因為買一送一?”
季青柚不太明白。
虞沁酒便從她手裏端過黑咖啡,沒有繼續喝,視線停留在空地上的那個雪人上,好一會,才問,“你還記不記得小時候,我為什麽要送手表和筆給你?”
季青柚順着虞沁酒的視線看到了那個雪人,明白了虞沁酒的意思,嗓音有些發幹,
“那時候你聽說我真的要當醫生,挺着急的,又不知道從哪裏聽說醫生很容易找不着筆,就在我十八歲那年送了我一套,還和我說每年都送一套。”
“手表也是在那一年送的,但這是畢業禮物,你當時和我說,醫生度過的每一秒都很艱難,卻也很珍貴,所以希望我能……”說着,她覺得自己手腕上的手表已經開始發熱,繼續往下說,
“在艱難的瞬間,珍貴的瞬間,永遠都不會覺得自己是在單打獨鬥。”
後來,虞沁酒沒能每年送她一套筆。
但季青柚還是将這個手表,這套筆,用到了現在。
“記得這麽牢?”虞沁酒似乎很驚訝,接着,眸子裏的驚訝被跳躍的狡黠所替代,“不愧是勤奮天才季青柚。”
她開玩笑似的提起了季青柚以前的外號,又說,
“其實是因為我每年都要許兩個生日願望,所以也希望你今年也能收到兩個生日禮物。”
季青柚不太明白虞沁酒的邏輯,但虞沁酒的邏輯一般就是沒有邏輯,她也沒能問,因為接到了科室的電話,只能迅速趕回去。
分開之前,虞沁酒站在冰天雪地裏朝她揮了揮手,白皙的手掌上又有幾道鮮明的紅印,這次不像是被硬物邊角壓的,而像是被掐的。
衣兜沒再鼓起,而是癟了下去。
她就站在原地,注視着空地外的那個雪人,似乎在發呆,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身影越縮越小,最後縮成了一個小點。
季青柚感到奇怪,可急迫的病人不允許她再思考這些。等一切結束,下班之後,她鬼使神差的,又走到那塊空地。
虞沁酒當然已經不在這裏。
可那個頭上插着三根樹枝的雪人仍舊在那,不同的是,那個頭上插着三根樹枝,有些像機器人造型的雪人,戴了一條圍巾。
紅色格紋圍巾,和虞沁酒今天脖頸上戴的一樣。
季青柚走過去,駐足,凝視着雪人,她将雪人圍着的圍巾擺正,縮手回來的時候,有風刮過,她聞到了圍巾上的熟悉味道。
以及雪的味道。
這場雪聞起來帶點澀,混雜着圍巾上的水潤玫瑰香,像是玫瑰汽水上面淺淺的一層氣泡,綿密,卻又有點沖擊力。
雪原來是這個味道。
季青柚莫名想保留這個味道,不經意就伸出手撚了一塊雪人上的碎雪,注視着碎雪消融的過程。
期間,看到自己左手手腕上,也戴着虞沁酒給她買的新手表。
她站在雪層裏,低頭看手表上的時間。
有一瞬間,她覺得手表上的所有指針開始快速逆向轉動。
頭頂巨大的風胡亂吹過,夾雜着那股又澀又沖又甜的雪味,掀亂她的發,掀走雪人脖上的格紋圍巾。
什麽都沒有的空氣裏突然開始雪花紛飛,落在肩上,好似回到了許多年前。
她在這一瞬間變矮了許多,變成了一個小孩,眼前的雪人也沒了格紋圍巾,可腦袋上仍舊插着那三根樹枝,有個穿着厚厚羽絨服的小孩側對着她,耳朵上戴着粉色毛茸茸耳罩,脖頸上圍着紅色格紋圍巾,臉和鼻梢都被凍得有些紅。
是虞沁酒,小小的虞沁酒。
小虞沁酒有些費力地把自己脖頸上的圍巾摘下來,然後一圈一圈給雪人圍上,回頭看季青柚的時候揚起下巴,氣喘籲籲地說,
“以後你再看到,有雪人頭上插着三根樹枝,就會在這場雪裏想起,我曾經說過,頭上插三根樹枝的雪人就是機器人,也會想起我給雪人戴完圍巾之後,說……”
說着,她又喘了口氣,呼出一圈白色水汽,跑過來,把自己的手搓熱,摸了摸季青柚被凍紅的臉,彎眼笑,
“我最喜歡機器人啦。”
機器人這個外號從小就有,但在某些小孩的眼裏,這不是善意的玩笑,而是不明顯的惡意和武器。僅僅因為她不愛說話不愛哭也不愛笑,做什麽事情都喜歡在某個特定的時刻,老師提問她有什麽愛好時她在紙上回答說是學習……季青柚那時候極其不喜歡這個外號,但在那天之後,她好似也沒那麽讨厭這個外號。
在很小的時候,她就已經沒了小孩的生動活潑。
好似一直被圈養在一個厚重的魚缸裏,與任何人接觸總要隔着層透明玻璃,所有情緒被套上沉悶,笨重的罩。她背負着這個魚缸按部就班地生活,無趣,寡淡,一成不變。
有一天,在玻璃外沉悶的世界出現了一個人,與生俱來就帶着彩色的塗鴉,在她灰蒙蒙的魚缸上戳了一個又一個鮮豔又明亮的章,所以有了草莓味糖果、沒有奶油的摩卡、插三根樹枝還戴圍巾的雪人……
世界将虞沁酒嵌入與她最親密的位置,季青柚也理所應當地想要承接這種親密,甚至想讓自己外部的那層玻璃變得更鮮亮、更有趣一些。
可她越渴望接近。
圈養她的魚缸,也就越輕易将這層有趣吞噬。
作者有話說:
嘗試了新的轉場描述,動态轉場,嘻嘻。
已知手表和筆都是小酒送的,醫院門口的雪人也是小酒堆的,再去回看前面的章節,會發現很多細節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