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她不太缺朋友。”◎
悶熱的夏日,人頭熙攘,車流擁擠。道路兩旁高大梧桐樹郁郁蔥蔥,斑駁光影搖晃,蟬鳴聲不斷。
“季青柚。”
虞沁酒喊她,笑得有些用力,眼睫被淚光沾濕。通透皮膚在日光下近似透明,偏淺的瞳仁似是被溶解的漩渦。
“許願的時候還是要記得雙手合十。”
在那個充斥着蟬鳴聲的夏日,虞沁酒的右手一直插在外套衣兜裏,衣兜被撐得有些鼓,但她還是沒有把手拿出來過。
最後。
她仍舊是笑,一字一句地說,
“萬一哪天遇到了我,也不要裝不認識。”
睜開眼的那一瞬間,季青柚的心跳極快,伴着遠處江邊輪船微弱的鳴笛聲,有種恍若經年的不真實感。
那應該是她們那時見的最後一面。
在夢裏顯得有些虛幻,充斥着被軟刀子劃得七零八落的記憶。
季青柚緩了幾秒,發現自己又睡在了書房,她摘下耳機,從沙發椅上起身,拉開窗簾。
天還沒完全亮,雪沒再落,但路面上堆積着的厚厚積雪,晶瑩白淨,像是在整個世界撒滿了鹽。
雪應該是有味道的。
她這樣覺得,卻猜不到雪是什麽味道。
Advertisement
時間是六點五十五,七點去洗漱。
設定的鬧鐘還沒響。
這讓她像是平白無故多得了五分鐘時間,她沒有像往常一樣利用這五分鐘看筆記,而是站在窗前放空自己。
現實和記憶混雜,她懷疑自己昨晚是否真的遇到了虞沁酒。
這讓她不安,于是回頭,看到書桌上整齊疊好的圍巾時,她走過去,用手指輕微地碰了碰,圍巾已經完全幹透,還被染上了幾分洗護用品的香味。
清淡的海鹽柚子味,是常出現在她身邊的味道。
她用手指撚了撚,又想起昨天晚上的虞沁酒,似乎和夢裏的虞沁酒有些相似,卻又不那麽相似。
分別之前,雪已經小了許多。
虞沁酒和季青柚一起吃完了她的“生日飯團”,坐上了同一輛回家的出租車。
車上異常靜谧,十年未見面,确實讓她們的交流有些不知從何開始,似乎連司機這個最健談的職業都在這一刻被凍結成冰雕。
虞沁酒一直把手放在衣兜裏,衣兜有些不明顯地鼓起來。最後,季青柚先到了家,虞沁酒笑着和她說再見,在車裏和她揮了揮手。
白皙的手掌心有着淡淡的紅色痕跡。
似是被某種硬物邊角壓出來的。
季青柚有些在意這個細節,卻想不明白到底意味着什麽,但至少她昨天沒再和虞沁酒說謝謝,虞沁酒也沒再說不用謝。
至少比她想象得要好。
“……Moon river wider than a mile……”【1】
旋律悠揚地傳出來,厚重缱绻的女聲揭示着新一天的起步,每天早上,這首被用作鬧鐘的曲子,會在唱到第一句結束時被按停。
但今天,莫名的,季青柚多等了一句。
完整地聽完了第二句才按停鬧鐘。
醫院照例忙得腳不離地,連中午吃飯的時間都擠得所剩無幾,不過這絲毫不妨礙紀西阮在食堂開茶話會,該聊的八卦一個不少,從新來的規培醫聊到準備退休二婚生三胎的主任,最後集中在一個季青柚在飯桌上聽膩了的問題上:
為什麽想不通要學醫。
很多年以前,醫生對于大部分人來說還是一個理想主義職業的時候,這個問題尚且有提問的餘地。
但現在,大部分答案都大同小異。
家裏有人是醫生、覺得醫生這個職業很符合自己的興趣、能救人,亦或者是沒有原因,因為大學選專業時腦子迷糊,現在走上了不歸路。
所以當紀西阮又問出這個問題時,季青柚加快了自己吃飯的動作,不過這一次,她似乎聽到了一個不一樣的答案。
“我小時候就特別喜歡看醫療劇,覺得那些女醫生都好帥啊,穿起白大褂後面帶着一圈人查房,太酷了,走路都帶風,所以後來我爸我媽一忽悠我,說是學醫能變聰明,就拍腦袋學醫了。”
意外真誠,甚至還闡明了心路歷程的答案。
季青柚擡頭看了看,發現說這話的是昨天見過面的陶幸子。
大概是瞥到她望過去的眼神,陶幸子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紀西阮在旁邊笑得拿着筷子東倒西歪,“不過也沒說錯,在座的誰沒看上幾部醫療劇呢?”
“現在還覺得酷?”其他的規培醫在旁邊打趣。
陶幸子偷偷掃了一眼季青柚,思考了一會,說,“救死扶傷,怎麽都是一件酷得不得了的事情吧。”
說着,她又将話題不經意地轉到自己想要的方向,“那季醫生呢,季醫生為什麽會學醫?”
“你要是問的是我這個紀醫生,那我純粹是因為選大學專業的時候一門心思鑽牛角尖所以學了醫,你要問的是這個季醫生……”紀西阮一邊說着,一邊試圖從季青柚餐盤裏把她的雞腿夾走,
“當然是因為她生下來就是個醫學機器人,腦子裏裝着幾個億G的醫學資料,不學醫就太浪費啦。”
季青柚淡淡盯了她一眼,紀西阮笑嘻嘻地給她把雞腿夾回去,打岔,“還要嗎?”
季青柚蹙了蹙眉,“你吃吧。”
紀西阮心滿意足地收獲了和“機器人”鬥智鬥勇的快樂,然後又把自己餐盤上的小碟遞了過去,“你吃這個,我沒動過。”
小碟上也是雞腿。
季青柚對紀西阮的操作習以為常,明明自己有,卻還要搶別人的來吃。
等季青柚蹙着的眉心輕緩地舒展開來了,飯桌上又傳來了輕巧的笑聲,她擡頭望過去,還是陶幸子。
陶幸子擺擺手,“只是覺得季醫生和紀醫生感情還挺好的,連吃個飯都這麽有趣。”
紀西阮嘻嘻一笑,“也還好啦,也就是認識很多年了,從本科開始就是同學,比較熟。”
“那季醫生到底為什麽學醫?”陶幸子顯然沒相信紀西阮說季青柚是機器人的說法。
紀西阮眯了眯眼,歪頭看向季青柚,“要說嗎?”
季青柚瞥她一眼,意思不言而喻:你愛說什麽說什麽。
“诶我記得小陶你之前實習就來我們科輪轉過吧,沒聽說過嗎?”紀西阮裝模作樣地嘆了口氣,當了季青柚的嘴替,“其實是因為她家是醫學世家,外公外婆是著名神外專家,媽媽和姐姐都還在我們醫院,一個是神外科秦主任,還有幾年就退休了,另一個是婦産科的秦霜遲醫生,醫院最年輕的副高。”
這沒什麽好藏着掖着的,反正整個醫院都知道的事情,季青柚也沒打算攔着紀西阮說,只站起身端起餐盤,微微颔首,
“你們慢用。”
“我靠!”紀西阮震驚出聲,“你又這麽快就吃完了?這才坐下來不到五分鐘吧?”
季青柚沒有回答,将餐盤裏的食物殘渣倒入垃圾桶,餐盤一絲不茍地放好。
走出去的時候,額邊的碎發被風拂起,白皙的脖頸挺得筆直,邁出的步子很快。
一種勻速地快,好似這種快節奏對她來說只是習以為常。
無論是吃飯、走路,還是其他生活日常。
陶幸子吃驚得看着季青柚的背影,等人走遠了,她還是忍不住想,同一家醫院的神外科主任,以及婦産科最年輕的副高,是自己的媽媽和姐姐,這會是什麽感受呢?
如果是她的話。
她要麽就選擇不當醫生,要麽就會和季青柚一樣。
讓自己看起來壓根不在乎這件事。
走出食堂的時候,季青柚遇到了急診科來吃飯的幾位同事,有人關心她的身體,問她今天有沒有好轉。
她輕輕點頭,說已經好多了。
有個男同事塞給她一根糖,說平時一定要注意補充糖分,她低眼看了看,又是草莓味。
旁邊的女同事提醒她,“季醫生從來不吃甜食的,和她相處過的人都知道。”
“是嗎?”塞糖的男同事撓撓頭,“不過季醫生還是吃點吧,不然到時候又要來打葡萄糖,這可不是一件好事。”
季青柚抿唇,最終還是接下,說了句“謝謝”。
男同事笑着說不用謝,準備走之前,又恰似不經意地問她,“季醫生,你朋友今天不來嗎?”
季青柚頓住步子,冷清的目光晃悠了一圈,說,
“不來。”
“哈哈。”男同事幹巴巴地笑了笑,還是掩飾不了眼底的失望,小聲說了一句,“我覺得她還挺漂亮的。”
季青柚靜默地盯着他,眼底好似有深不可測的黑洞,
“是漂亮。”
男同事眼底燃起了火,搓了搓手,“那你能不能……”
“不能。”季青柚答得利落,看着廊外堆疊的雪層。
空地上有人堆了一個高大的雪人,就算是醫院,也總有人能擁有對生活樂趣的探索。
她目光停留一會,“她不會喜歡醫生的。”
“我不是這個意思,哎……”男同事有些尴尬,“就是覺得她挺開朗的,想和她交個朋友,畢竟連錢醫生都挺喜歡她的,對吧?”
說着,他頂了頂旁邊女同事的胳膊,掩飾自己的尴尬。
女同事出來打圓場,“确實連錢醫生都沒怎麽挂臉,她跟着錢醫生一路,問東問西,問過的事情重複問了很多遍,要是按平時,錢醫生早就臉黑了,但昨天錢醫生都沒煩她。”
季青柚并不對此感到奇怪,畢竟昨天她就看到錢利和虞沁酒說了一句再見,這個世界上奇怪的事很多,但如果是虞沁酒的話,那這些事就一點也不奇怪。
她看着那位躍躍欲試的男同事,把棒棒糖還給了他,難得地多說幾句,
“抱歉,我還是不吃你的糖了。”
“她不太缺朋友。”
這一天,季青柚準時地下了班。
外面又開始飄起雪花,她打算直接淋過去,卻有人在她旁邊撐開了一把傘,擋去了頭頂的飄雪。
“淋雪會感冒。”
季青柚發現自己已經被庇護在了錢利的傘下,她抿了抿唇,說,“謝謝。”
錢利“嗯”了一聲,話語也異常簡潔,“去地鐵站?”
季青柚點了點頭。
路上的雪有些厚,踩起來發出沙沙聲,錢利又瞥了她一眼,這段路有點漫長,于是開始沒話找話,“圍巾挺好看。”
季青柚低了低眼,看着自己脖頸上圍着的厚絨圍巾,仿佛還能想起昨天虞沁酒給她戴上時的味道和觸感。
她昨天把圍巾一直抱在懷裏,沒想起要還給虞沁酒的事。許是看她一直抱着,虞沁酒也沒再提起圍巾的事情。
虞沁酒的圍巾莫名其妙歸了她。
也不知道下次見面是什麽時候,十年未見,兩個人竟然都沒能想得起留聯系方式的事情。
季青柚低頭理了理圍巾的結,又聽到錢利說,“昨天那個把你送來醫院的人,還挺奇怪的。”
季青柚指尖動了動,問,“哪裏奇怪。”
錢利眯了眯眼,本是覺得這段路兩人都跟啞巴似的不說話很奇怪,便随意提了個話題,可當季青柚問他的時候,他又有點描述不出來。
昨天晚上有點忙,他只想得起一點細節。
那個纖細瘦弱的女人,渾身堆滿了碎雪,把昏迷的季青柚背了進來,自己明明凍得發抖,卻沒去按照他的囑咐去走廊盡頭接熱水喝,一直跟在他後面問問題。
“她身體不太好,容易過敏,海鮮、芒果、小麥……這些都是她的過敏物,她是不是又過敏了?”
“确定是低血糖嗎,她看起來有些喘不過氣。”
“她沒什麽藥物過敏史,但你們可以再确定一下嗎?”
這樣的問題通常會在急診時出現,錢利也通常會回答,但回答了幾個之後又會有接近或者是重複的問題抛出來。
他本該有些煩躁的,但是沒有。
因為等他再進去看季青柚的時候,他看到女人坐在季青柚床邊,側邊的卷發垂落,罩住了所有表情。
讓女人看起來像是一朵殘缺的花,仿佛下一秒就會直接被揉碎。
可缺的到底是什麽呢?
“打會葡萄糖就好了。”錢利出了聲。
女人慌亂地擡頭,眼眶泛着點紅,像是哭過,卻又不太像哭過,也沒再像之前那樣說話。
只微微點了頭,輕着聲音說謝謝醫生,接着又望向床上昏睡着的季青柚,表情再次被蓬軟的長發掩住。
讓錢利以為自己看到了錯覺,其實女人的眼眶沒有紅。
也并沒有缺任何邊角,一切都是錯覺。
雪花順着風飄進來,有點涼,落到了季青柚的圍巾上。
錢利意外發現,季青柚戴了一條鮮豔的格紋圍巾,這不太像是會在季青柚身上出現的顏色。
季青柚專注地望着他,漆黑的瞳仁裏映着飄曳的雪花。
錢利愣了幾秒,笑着搖頭,回答季青柚的問題,“最開始我以為又碰到了一個很折騰人的家屬,心裏有點煩,但想着畢竟是你的家屬,就忍着點吧,之後我去病房看你,發現她在看着你的時候,像是在哭,又像是沒哭,我不太确定。”
季青柚微微低了眼,沒說話。
錢利又像是剛想起來一樣,問,“她和你是什麽關系?”
有一瞬間,季青柚有些回答不出來這個問題。
她把下巴往圍巾裏縮了縮,垂着的眼睫上落了片雪花,
“朋友,認識二十四年,一起長大的朋友。”
我人生中第一個朋友,曾經最好的朋友。
“難怪……”錢利點了點頭,停了這個話題,沒再繼續往下說。
雪花在眼睫上融化,有少量的冰水泛在上面,季青柚踩了一層堆得有些厚的雪。
仿佛陷進某個可怖的洞裏,讓她有些心悸,她遲疑幾秒,完整地說完了這句話,
“但我們已經十年沒見過面了。”
作者有話說:
【1】:《Moon River》裏的歌詞
有個小彩蛋:歌詞裏的第二句是:總有一天我會優雅地遇見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