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不同
周懷何許人也?
曹閑月就算對歷史再不了解,也知道這個名字,只因他與一件歷史大事息息相關—————那便是“元寧之難”。
元寧二年,肅朝鄰國的北狄從北方直驅南下,兵圍北肅都城徽京。北肅王朝因無力抵抗北狄的鐵蹄,導致肅朝哀帝周懷及其兒子末帝北狩,大量皇室妃嫔、宮女、大臣被北狄兵馬擄掠而空,受盡折辱。更別提如草芥一般的百姓如何被北狄兵馬踐踏虐殺,餓死、病死者不計其數。
元寧之後,北肅國土淪陷,國破家亡,四海哀歌,從北狄軍營僥幸逃脫的哀帝九子,像喪家之犬一般被北狄驅趕到了南方,束腳于此,從而開啓南肅時代。終南肅一朝一百年,到最後也沒有能将丢失的國土征讨回來。
但凡有一點骨氣的漢人,看到這段受外敵淩虐的歷史,都會忍不住握緊拳頭,氣得咬牙切齒。
而這一事件的罪魁禍首,便是曹閑月現在聽到的這個名字———周懷。
若不是因他貪圖享樂,肆意搜刮民脂民膏,重用楚賢、蔡辯等奸臣,将大肅折騰的國不将國,上下沆瀣一氣,面對北狄兵馬時又無能退位,把責任推诿給他同樣無能的兒子末帝,北肅也不至于就此滅亡。
曹閑月聽完這個名字,登時愣在了原地。許久之後,她才發覺自己的牙齒在打顫。這種感覺就像預知了在不久之後将會發生一場毀天滅地的地震,自己也會在其中受傷一般,害怕畏懼擔心,想逃卻不知該逃往何處。
戰争是什麽樣子的?曹閑月不知道,她上一世自降生到長大,便是活在一個太平的年代。對戰争唯一的印象,只有書本上或新聞上傳遞而來的“某某戰争死亡了xxx萬人”這樣扼要的訊息。
她相信自己足夠幸運,但真正面臨戰争時,誰又能不保證自己不會是那一串無情的數字中的一員呢?
“妹妹,妹妹。”曹郁在曹閑月耳邊呼喚了好幾聲,才将出神的曹閑月喚了回來。
“妹妹在想什麽呢?”曹郁見自己妹妹在發呆,連筆下臨摹的字都寫歪了,好奇的問道。
曹閑月不欲讓他知道自己的心底事,躲閃着目光道:“沒什麽。”
她看着前頭祖父坐的位置上,桌邊疊得高高的書籍,忽然向自己哥哥問道:“祖父呢?”
“祖父剛才不是讓我們自己先寫一會兒字,等他待客回來,就要檢查嗎?”曹郁以為妹妹明知故問,摸不着頭腦的回答道。
曹閑月淡淡的哦了一聲,也不管曹郁再說什麽,便低下頭去快速完成自己的功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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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他們的祖父曹評回來的時候,曹閑月寫好的字帖上的墨跡也剛剛好幹涸。
她捧着自己的功課來到曹評的面前,主動道:“阿翁,看看幼卿的字已經寫好了。”
鬓發斑白的曹評聞訊雙眼明顯一亮,撚着胡須,調笑道:“今日太陽是打西邊出來了嗎?幼卿竟如此迅速地就完成功課了。”這要是放在往常,曹閑月一般都是拖拖拉拉才把功課寫好,有時還會暗地裏求自己的哥哥代她完成。
雖然曹郁盡力的模仿自己妹妹的筆跡,但曹評還是能夠一眼看穿兩人字跡的區別。
他欣慰地說:“好好好,幼卿長大了,讓阿翁看看你的功課。”
另一頭,曹郁聽到自己祖父誇獎自己的妹妹,頓感身上的壓力倍增,全然是因為他的功課才完成到一半,這次妹妹竟然比他快!連忙加快了運筆的速度。
書齋栅欄窗外竹林搖晃,金獸的腹中燃燒着暗香,書齋內安靜的只有宣紙翻動的聲音。
在曹評翻開自己功課的功夫,曹閑月思緒翻騰,醞釀着一會兒該如何開口。
曹評大略掃了一遍曹閑月寫的功課,點點頭,評價道:“幼卿的字寫得越發好了。”
曹閑月順勢趴伏到曹評的膝蓋上,道:“既然幼卿有進步,那阿翁是不是該給幼卿一點獎勵?”
“原來幼卿是打着這樣的主意,阿翁還以為幼卿突然勤奮了呢。”曹評一愣後,以為猜中了孫女的心思,笑容滿面道。
曹閑月臉皮厚,絲毫不感覺到羞恥,反露出一定要曹評獎勵她的固執表情。
“說吧,想要阿翁獎勵幼卿點什麽?”曹評将她抱坐在自己的大腿上,寵溺問道。
“想要阿翁教幼卿讀論語,學射箭!”曹閑月認真說道。
“論語?射箭?”曹評還以為自己聽岔了,他原本以為自己的孫女會要點饴糖蜜餞等滿足口欲的東西,抑或是讓自己放她一天假用以玩耍,怎麽也沒有想到她會要這兩樣東西。
曹閑月堅定的點點頭,示意他沒有聽錯。
“幼卿為什麽想讀論語,學射箭?”曹評帶着些許驚訝問道。
“幼卿不止想學射箭,還想練武,學兵法!”曹閑月肆無忌憚地說道。反正她現在還是小孩的模樣,說一些天花亂墜的話,沒有人會覺得怪異,小孩子不正是喜歡說這樣天真爛漫的話嗎?
曹評皺起眉頭來,又問道:“你為什麽想習兵法?”
曹閑月早料到對方會問這樣的話,如實說道:“為了有一天遇到危險,幼卿可以保護自己。”
她想通了,人算什麽?一個人放置于歷史洪流中,連一片塵埃都算不上。即便她能夠預知後事,憑她一個人單薄的力量又如何改變得了歷史的走向?她所能做的唯有獨善其身罷了。
幸好現在還早,元寧之恥還離的遙遠,她還有足夠的時間去為自己争取活下去的機會。
“僅僅如此?”曹評試探問道,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麽。
“祖父不是總是讓我以孝敬皇後為榜樣嗎?我也想做和孝敬皇後一樣的女子。”曹閑月目光如炬,道:“強大了自己,便能在無論什麽境遇之下,都能夠保護自己。”
活了這麽久,什麽人沒有見過的曹評被她堅定的語氣所攝,竟怔了怔。
“啪”的一聲,一直支着耳朵聽這邊動靜的曹郁,手中所執的筆因出神而沒有握住,直接掉在了地上。顯然他也被自己妹妹遠大理想給震驚到了,明明自己比妹妹要大的多,怎麽自己就沒有想到這個道理呢?
見祖父和妹妹因自己的動靜齊齊望了過來,他連忙撿回了筆,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撓撓頭,繼續自己的功課。
無視了某人拙劣的演技,曹評扭回頭,再次認真打量眼前的孫女,問:“可如今是太平盛世,且不說有家族作為你的依仗,再不濟你還有你哥哥也能保你平安,幼卿何須自己保護自己?”
曹閑月抿緊唇,本想說些諸如“再龐大的家族也衰敗的一天…”、“君不見鐘鳴鼎食之賈府,在樹倒猕孫散後,族人如何悲慘…”此類潑冷水的話,但怕暴露自己,被人當作妖物燒死,只好捏着曹評的衣角,吞吞吐吐道:“幼卿閑時閱史,發現國家興亡有時,誰說得準以後會如何?君子生于憂患,死于安樂,人不能只着眼于眼前。”
曹評聽她能說出“君子生于憂患,死于安樂”這種話,心裏又是一驚訝。
只見對方直視着他,目光中毫無畏懼,也沒有絲毫退縮之意,他撚須沉吟再三,問道:“誰教你的這番話?”
不管怎麽想,這都不應該是一個七歲小兒會說出來的話,他猜測是不是曹閑月的父母在暗中教導…
曹閑月搖搖頭,道:“無人教幼卿這番話,都是幼卿自己想的。”
“習武會很苦。”曹評試探問道:“幼卿不怕苦?”
來自餓了有外賣,出門有出租車,打掃可以請鐘點工,只要有錢什麽都可以懶的二十一世紀,曹閑月當然怕苦,但只要一想到若幹年後,自己會流離失所,甚至死于非命,曹閑月就無法随随便便活下去。
“不怕。”曹閑月振振有詞道:“寵我縱我,便是害我。不怕吃苦,不怕勞累,才能鍛煉人的意志。幼卿即便是女兒,也不想做賴在家中,吸家裏血的大懶蟲!幼卿要靠自己活着!”
曹評欣慰的大嘆道:“說得好!”指着曹閑月對曹郁說道:“郁郎,你聽見了嗎?你要多和你妹妹學學!”
等曹郁乖巧懂事的答應了之後,他又轉回頭來,對曹閑月說道:“既然幼卿這麽想學,那阿翁便答應你。”
一開始接觸肅朝的文化時,曹閑月是接受不了的,因為現代知識已經在她腦海中形成了固有思維,想要改變它何其艱難,所以在開始自己的學業後,曹閑月與其他開蒙的小孩沒有什麽不同,甚至于更差。
拿不穩的毛筆,歪歪扭扭形如爪子的筆跡,老是咬舌的“之乎者也”,看不懂的沒有标點符號的文章,這一個個難題如高山一般橫亘曹閑月面前,每一個都讓她煞費苦心才能解決。
起初不在意,便覺得慢慢學也沒有什麽關系,現在知道自己生在哀帝時代,她騰然多了一份焦慮感,立刻拿出了不亞于當年高三的勤奮程度,每日都準時出現在祖父的書齋中,背書習字一點都不敢落下。
她的哥哥曹郁年長她近十歲,開蒙早,學會的東西自然也比她多,但在曹閑月一番勤學苦練之下,功課竟漸漸被曹閑月從後頭追趕了上來。
自那次交談後,曹評開始對自己這個孫女多了一份關注,也漸漸發現一些這個孫女與其他小孩不同的地方。
站在書齋外,透過窗格薄薄的白絹,他看到孫子曹郁在無人看管時,開始走神發呆,而與他産生鮮明對比的,則是趴在另一張桌子上的妹妹。她身量雖然嬌小,但執筆練字的模樣卻格外認真。走神的哥哥在她身旁不時弄出點動靜來,她也恍若未覺。
他思慮再三,終是将曹氏夫婦喚到了自己的面前,與他們說道:“幼卿此女,恐非吾家小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