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忏悔的墨大拉
“不——!”
令人震驚的場景。夏安然渾身濺滿了滾燙的血,她的眼睛裏是寧願死去也不願接受這個現實的神色。本能地接住那具癱軟到她懷裏的身體,上官晴慘白的臉因為痛苦而扭曲,血猶如自來水般噴湧出她身上的兩個靠近心髒的槍眼,她卻用那不斷從胸口洩漏的氣息對夏安然說:“逃……快逃!……”
叫出那聲“不”的,正是現在擋在淩風他們面前的秦婉。她剛從昏厥中蘇醒,便拼盡全力沖了出來,然而還是晚了。
她難以置信地看着這一幕發生,回視淩風的眼裏盡是絕望。奮力地奪過淩風和裘葉手中的槍,狠命砸到地上。接着,擡手顫抖着遞給淩風一只信封:“這是你要的理由!”
夏安然看着懷裏出的氣遠多于進的氣的上官晴,腦中一片尖嘯,全身的神經就要爆裂,可竟有一個聲音無比清晰地傳出:“快逃……!”上官晴甚至在推她。
于是,幾乎毫無概念,毫無方向地,她本能起身便跑,拼盡全力地跑。
所有的槍口随着她的身影轉移,只等着淩風他們的一聲令下。
信瓤随着威尼斯的輕柔和風飄到地上,淩風空洞的眼神望着夏安然的身影消失,一直沒有發出聲音。
陸翎正抱住氣息奄奄的上官晴,他不相信這瞬間的變故,他過度悲傷的眼色讓上官晴胸中湧起刺痛。她想起了阿劭那個“無論如何”——無論如何,他是她後來的生命裏唯一一個真誠敬愛她的人,沒有心機,沒有索求,純粹因為她對他的恩情,哪怕被她傷害也寧願理解她、不記恨她的人。
她伸手想去觸摸他挂滿淚水的臉,這一動,卻讓她身上的槍眼湧出更多的血,她的喉嚨也在被不斷冒出的腥味填滿。她用盡力氣說:“翎……翎兒……這是媽媽的選擇,也是報應……記……記住,不要恨……不要恨……”
又一口血湧上來,阻礙了她繼續想說的話,那鐵鏽味的液體堵住了她的氣管,她再沒有力氣咯出,陸翎失聲痛哭的樣子越來越模糊,耳管也被越來越大聲的河風灌滿。她游移的思緒想到了很多零碎的片斷,有貴族學校的制服,女孩銀鈴的笑聲,負氣的婚禮,破損的蓮花,先是憎恨、後是感激的秦劭……想到了“青之日”,夏安然穿着藍色制服,瀑布長發伴襯的笑容,她輕輕在她的頭上插了一朵花,說:“晴,這是定情之物。”……
陸翎一動不動地抱着她,感受體溫從她的身體裏不斷流逝……
“淩少爺,來聽淩總裁說幾句話吧!”顏醫生神色嚴峻。
淩風從未感受到如此翻江倒海的眩暈。在身邊人的幫助下,他踉跄着跪倒在淩儒涵床邊,抓住了多年沒有觸碰的父親的手,冰冷,蒼老的手。
淩儒涵看着他,臉上湧起滿足的神情,用盡全力使他不可遏制地劇烈咳嗽,胸口緊緊包紮的繃帶被深紅浸染。他眼睛緊緊盯着旁邊不斷落淚的秦婉,許同輕推了她一把,她立即跪到淩風旁邊,同淩風一起握住了父親的手。
淩儒涵用力握了握這兩只交疊的手,終于緩和下來,一邊喘氣一邊說:“風兒……我這一生……都沿着……祖輩的路,從沒想過……什麽是對,什麽是錯……我……我希望你……跟婉兒……可以……有自己的思想……好好地……咳咳……發展淩氏……咳咳……咳……”猛烈的咳嗽聲讓他無法再說話,他只好再次用力握了他們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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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是……”淩風泣不成聲。
淩儒涵滿意了,他的手無力地松開,咳嗽也永遠停止。
窗外的夜風吹動河道裏的水,輕輕拍打在露臺下面的牆上,拍打在陸翎緊抱着陸夫人的無人河畔,拍打在夏安然倉促奔跑的腳邊。
這一瞬,所有的人都真切地感受到,威尼斯确實在下沉……
事情差不多處理妥當了,再有一個小時,淩風就要連夜回臺灣。
淩風替終于安定了情緒的秦婉壓好了被子,放開了她正在注射點滴的手,看了看床頭櫃上那個銀質相框中母親年輕時候的笑容,走出房門。
輕輕敲門,沒有聽到任何聲音,他便自己旋開門把走了進去。
沒有開燈,陸翎靜靜站在窗邊,河道裏水波的反光映上他的臉。他回過頭,神色平靜:“她怎樣了?”
淩風淡淡地:“沒有關系了。”
“嗯。”陸翎輕應。
淩風走過去,他現在已經沒有辦法坦然面對他,他們的變化都太大,大到如同被奔騰的洪流沖刷,無法找到當初的方向。但他還是直直地,沒有一絲遲疑地走過去,迎着他直視他的眸子,伸出胳膊挽住他。
兩人一同看着窗外,兩條手臂如同愛人般緊緊相貼。
月色好皎潔,讓人仿佛可以忘記自身的污穢。夜風微寒,似乎帶着津甜,那原本彌漫的血腥早已被滌蕩幹淨。
“留在巴黎那邊的行李,我會讓人給你送過去的。”
淩風沉默,他看着月下各種事物的剪影,有教堂的尖頂,有搖曳的樹枝,有近處的房屋。他已經沒有力氣去回憶。
陸翎忽然笑道:“我們……再合奏一曲勃拉姆斯?”
淩風看看他,沒有說話。
“或者,再來比比劍術?”
淩風輕撫上他的頭發:“不用了。”
陸翎仍笑着,自顧自地:“那麽,把我們一直沒做的做完吧!……你先來也不要緊……”他突然轉頭,眼睛痛苦地看着離他很近的淩風的臉,仍笑,“一直都你來也不要緊!”
“……不用了!”淩風的心猛烈抽搐,他摟緊陸翎的肩。
“不用了嗎?”陸翎眼神渙散,笑着喃喃道,“嗯,不用了,這樣就好。”
淩風的心一陣絞痛,在陸翎安穩地靠上他的肩,身體卻很快不可遏制地抽搐時,忍不住兩行淚滾落。
已經不用了。
他們十指緊扣。他們體溫無間地交彙。他們的靈魂早已結合得沒有任何縫隙。
這樣就好。
“梓音,一起……我們一起生活!”
“安然,這是不可能的。”
“難道你寧願跟一個同你毫無感情可言的人一起生活而不肯跟我走嗎?”
“別說了安然,這是命運。我很喜歡你,但是,我們永遠是不可能的……”
慌不擇路也不停歇地跑着,喘息聲不斷地被抛到耳後,其實身體的力量早就已經消失殆盡,她如此機械地奔跑,只是為了逃避一旦松懈将面對的恐慌。
腦子裏回響起那段決然的對話,正是它讓她念念不忘,也正是它改變了她從那以後的人生。她當然也憶起了她唯一一封沒有寄出的信,信裏寫着:“……梓音,不要怪我,是你逼我走上這一步的……你知道每當我看到你跟淩儒涵甜蜜對視的時候,輕言細語的時候,我是那麽地揪心嗎?……當年負氣嫁作人婦,是我這一生最愚蠢的錯誤……得不到的,我也不會拱手讓人,你了解我……所以,明天,我會去你身邊,在你最美的時候把你送給上帝,讓他替我保護你……我會想辦法徹底毀了淩氏,因為逼我們走到今天這一步的人,就是淩儒涵,是淩家的上上下下……我恨!我要整個淩氏改成我夏安然的姓!……然後,我會去陪你,我高貴的,優雅的,親愛的你……”
終于,跑上一座石拱橋時,身體再也支撐不住,被上升的橋面輕輕一絆,便全身癱軟地跌倒。一直藏在腰間的手槍摔了出來,她撿起它,木然地看着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自己的太陽穴。
往事就要崩潰她的靈魂,她要在此之前阻止它們。
一個再熟悉不過的身影出現了,他一掌劈開她的槍,同時射出的子彈改變方向,擦着她的額角射向空中。
額角被擦傷了,血從創口沁出,順着她光滑的肌膚流了下來。這一切似乎并不如他下一刻的動作更讓她震驚。
心痛地端詳着她的臉,賈郁鴻湊近,溫潤的嘴唇吻上她的傷口。
在回過神的同時,夏安然一下推開他,冷冷地笑道:“你來幹什麽?”
賈郁鴻坦然地看着她:“來讓你跟我一起生活。”
“哈哈!”夏安然凄厲地笑着,“這是我聽到過的最愚蠢的笑話!”她突然放低聲調,逼近賈郁鴻,語氣透着刺骨的刻薄,“你知道,我是永遠不可能對你有任何感覺的。”
“我知道。”他很平靜。
“我愛的人是舒梓音!”
“我明白。”
“我這輩子只愛她,永遠只愛她!”
“那是你的事。”他的聲音裏聽不到她期待中的任何波瀾。
“那你的事是什麽?”夏安然開始歇斯底裏。
“愛你。”
一聲凄然到撕裂神經的尖叫,夏安然痛苦地揪住自己的頭發,接着,飛身便躍下了橋欄。
“安然!”賈郁鴻沒來得及反應,伸手去抓,什麽都沒抓到,他立即也翻身跳了下去。
一年以後,在臺北縣,出現了一對瘋傻夫妻。沒有人知道他們是從哪裏來的,只知道他們的出現豔羨了無數正常人。女人的瘋病時常發作,男人總是能不顧時間地點地用擁抱和親吻去平息她;她也有稍微正常的時候,那時,看到她的人都會驚嘆她的不凡姿色,甚至有人說她像淩氏集團曾經不時露面的淩夫人。說笑罷了,誰又真的相信呢?
他們的生活主要靠男人做體力活維持,臺北縣的山上多泉眼,有一些愛喝山泉水卻又懶得自己出力的人會找到他,給足夠多的盛水容器,給并不多的臺幣,卻能從他那裏得到最好的服務。很多人看到,他總是極其賣力地為雇他送水的人清洗瓶罐,這讓人們很放心衛生問題。
但也有人發現,他旁若無人擦拭寶特瓶的動作,像極了阿兵哥擦槍的姿勢。
當然,這是後話。
一年半以後。
“淩風哥哥,原來你在這裏!”頭發幹淨整齊,穿着黑色禮服,一臉陽光笑容的小川在小樹林的假山邊找到他。
淩風笑笑,不動聲色地拿下唇邊一直親吻的指環:“時間到了嗎?”
“是啊,”小川跟他非常親近,“你作為新娘的哥哥,怎麽跟自己結婚似的,拿着戒指親個不停?”他笑着,坐到了淩風旁邊。
他的爸爸裘葉最終保留了“陳永銘”這個名字,除了他自己的理由,還有就是許同很習慣稱他“永銘”,遷居加拿大的他們一家非常幸福。這樣一來,他曾用來吸引他的爸爸和爹地關注的叛逆舉動也沒有了,據說懂事上進,很讓人欣慰。
“爹地說,就剩下最後一個環節了。”小川煞有介事地嘆口氣,“結個婚還真是累人!不過,既然秦婉姐姐是淩氏總裁,總得作足排場。爸爸說,這是‘向關注淩氏的各界父老有個交代’。”小川忍不住“噗”地笑了。
淩風知道,公司裏安排的游街讓很多人期待。他站起身:“走吧!”
這一年他為了一個承諾,廢棄畫板,不要命似的工作。
自那天回臺灣後,秦婉的情緒低落了很長一段時間,而這個過程中,淩風充當了一個無微不至的照顧角色。就在秦婉因為他的關懷心境越發明朗,周遭的人以為這兩個異姓兄妹将逆襲傳統成就一段佳話時,淩風朝秦婉鄭重地遞上了一份契約。
那天是秦婉的生日,派對散場後,秦婉還未換下禮服,擎着一杯香槟笑望送走賓客的淩風,容光煥發。
她預感這個晚上會發生一件大事,而這時,淩家的私人律師走進了客廳。
“小婉,”淩風坐到她身邊的沙發上,捉起她的手,“首先恭喜你大學畢業,也祝福你每一天都像今天這樣快樂。”
他眼睛清亮,态度誠懇,秦婉任由自己的手握在他的手心裏,臉上羞澀難擋。
“我有一個問題要問你,”淩風的眼神變得不确定,秦婉心跳如鼓,“那天,在布魯日,你有沒有受到性|侵害?”
秦婉頓時像被驚雷劈中般呆住。她不明白他為什麽要問這個,律師靜默站在一旁,并無調解的意思。
他到底想要怎樣?她的貞|潔會決定他會否繼續接下去的動作嗎?
“什……什麽意思?”她的聲音像卡在喉嚨裏。
這是一個艱難出口的問題,淩風卻并不打算輕易放過,他拉住她的手,輕輕捏了捏以示安慰,眼神鼓勵她敞開心扉。
“小婉,你直說,沒有關系。到底有沒有?”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