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等待
她的一雙妙目緊盯着我的眼睛,
但流露出來的卻是對別人的愛情。
——席勒
有意無意地看到走道的牆面上挂着這麽一條名句,淩風的臉上收不住與之毫不搭調的笑容。
到了餐廳,沒有看到陸翎,卻看到了“惡作劇終結者”安愛斯。
“嗨!”她先打招呼,随着她的聲音,那一群同行的旅伴們都紛紛擡起頭,笑着對他說:“早安!”
“早!”淩風禮貌地回應,忽然,他的眼裏劃過深深的驚訝,“你們……”
“我來告訴他吧!”安愛斯笑着跟同伴們說,她站起身伸過手來,“重新認識一下,安愛斯·瑪索。”
淩風輕握住:“淩風。”
“是這樣,其實大家都是今天早上才知道你會英文,而且是我告訴他們的。”安愛斯得意地道。
“是嗎?我還以為各位都是法國人,而法語我一竅不通。”
“怎麽會?法國人也懂英文,何況我們并不全是。”安愛斯很奇怪。
“噢,我明白了!”一個褐色頭發的小夥子接茬,“都是Ling搞的鬼!”
淩風恍然大悟,陸翎跟他說漢語,跟其他人說法文,加上他編的那些鬼話,活生生地給他圈地為牢。
這小子太壞了!
褐發小夥子伸過手來:“凱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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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紛紛站起身與淩風重新認識。
“所以你到底追到他了嗎,”剛加入的丹笑盈盈地問,末了還特地加了句,“Amant?”
“……”淩風面部抽搐,清譽就這麽被毀了。不過不知為什麽,他還是很開心。
“哈!什麽事值得你們忘了我?”
餐桌旁聊得火熱的人們被突然出現的陸翎一招呼,紛紛笑道:“Salut!你去哪裏了?再不來,我們打算遺棄你了!”
一個名叫卡特的金發男生故作嚴肅:“你把自己的伴侶遺棄給陌生人,這樣很不好!”
大家紛紛配合地鄙視,陸翎卻顯出一副暧昧的樣子,并不搭腔。
淩風遞過一杯果汁:“吃過早餐了嗎?”
陸翎卻仿佛沒聽到他的話,看也不看就接過杯子放到一旁,對着其他人:“時間差不多了,我們回去收拾一下,出發!”
衆人“喔”地歡叫一聲,離開餐桌。
陸翎無視淩風的疑惑,大放桃花的目光滑過每個人的臉,掃過淩風時,眼裏卻是一片空洞。上前搭上安愛斯的肩,一陣煞有介事的貼面禮。
“聽說你趁我不在的時候,編了很多故事。”他鼻尖蹭過對方臉頰,低聲調笑。
安愛斯推開他湊近的嘴唇,笑道:“Playboy,你要撂下Wind不管嗎?”
“誰?”陸翎一手捂住胸口,表示既冤枉又心碎,“噢,寶貝,你需要更進一步了解我……”摟着她走出餐廳。
淩風怔在原地,早晨一直洋溢在眉間的笑意消失殆盡。
不遠處的一個長相平凡,毫無存在感的男子眼見了這一整出戲。望着淩風面無表情阿飄般走出餐廳後,他拉上衣領,對着縫入追蹤器的領角低聲道:“淩風?果然是他。”
此刻的臺北已是日光初斜的下午三點。
“……一起……我們一起生活……”
“這是不可能的……”
“難道你寧願跟一個同你毫無感情可言的人一起生活而不肯跟我走嗎?”
“別說了安然,這是命。我很喜歡你,但是,我們永遠是不可能的……”
“淩夫人,夫人!安然!”夏安然伏在桌上睡着了,賈郁鴻有事要說,只好一遍遍用不輕不重的聲音叫着。
終于,夏安然緩緩睜開了眼睛,卻從眼角滑出兩顆豆大的淚珠。賈郁鴻一愣,一時間不知如何開口。
“郁鴻,情況怎麽樣了?”剛回過神來,夏安然便開口問道,未意識到自己臉上挂着淚。
“……昨天派的手下眼見他們走進了同一個房間,就在半夜打開了他們的房門,不料被少爺撞個正着,一時情急,只來得及在他們的門口放下了一個竊聽器。”賈郁鴻被夏安然射過來的目光驚得緘了口。
“竟然會被撞見?你的手下都是怎麽調|教的?”
賈郁鴻不敢擡眼看她:“對不起,夫人。”
夏安然看看他,嘆道:“算了,有沒有看到什麽?”
賈郁鴻硬着頭皮道:“沒有,那個叫做陸翎的男人睡在床上,少爺卻是在沙發上休息。”
“哦?”夏安然挑起眉梢,“少爺把自己的床讓給別人睡?”
“之前他們好像鬧過矛盾,起因不明。我派了人去他們一起待過的夜店,但環境太嘈雜,沒有聽到他們說什麽。監聽設備也只錄下了一段噪音。”賈郁鴻頓了頓,“後來我們發現那個叫陸翎的似乎有什麽病,在路上突然倒下。大概是這個原因,少爺把他留在自己的房間裏過夜吧!”
“那你們放的竊聽器呢?”
賈郁鴻打開筆電:“獲取的內容已經傳過來了。”
“……對不起……”良久,錄音裏只傳出這句話,大概是竊聽器放置的地方太遠,淩風的聲音極其微弱,話語的背景同夜一樣安靜,夏安然根本沒聽到其他任何響動。
然而,淩風那句話卻讓夏安然漸漸覺得大喜過望。她一遍一遍地重複聽着,笑道:“什麽嘛,到處抓不住他,他倒好,自己闖進來了。”
賈郁鴻徒勞地揣測着她的弦外之音,她卻一直微笑:“相信很快,你們就有猛料拿到手。”
看着夏安然的臉色由陰轉晴,賈郁鴻咽下許多話:“是,一定不讓你失望。”
門外有人走近,兩人對視一眼,不再說話。
“賈先生!”是阿木的聲音。
賈郁鴻合上電腦,低聲問:“什麽事?”
“老爺在書房請你過去。”
微吐一口氣,賈郁鴻應道:“知道了。”轉身來看夏安然,她依然鳳目熠熠,仿佛已在編導下一出好戲的劇情,臉上的淚痕還沒幹,她渾然不覺。
賈郁鴻不動聲色,他知道,這位“淩夫人”的雷區是連他在內的任何人,不管出于何種原因都不可觸碰的。
“那麽我先過去了。”
夏安然回過神來:“嗯,等你消息。”
“是。”
轉身出了房門,賈郁鴻微微皺眉。他扮演的角色裏,沒有必要就絕不能有任何情緒流露,即便在夏安然面前。而她今天在夢中的淚水提醒賈郁鴻他一直未曾忘記卻一直抱有僥幸的事實:她從未忘記過那個人,也許永遠都不會忘記。即使在她與自己融為一體時,即使在她的夢裏。
他面無表情,不覺握緊手掌,指節劈啪作響。
房內的夏安然心情大好。淩風在這個時候出游巴黎,于她的計劃而言已有了天時地利兩大條件,而今“人和”也由淩風自己為她促成。
這個局要贏,突然變得很簡單。因為從淩風的那句含混不清的話裏,她看到了自己的籌碼。
那就是淩風的聲音裏透出的,感情|色彩。
梅斯特雷的一條小巷裏,一個人正壓低聲音說着臺|灣|國語。
他叫陳永銘,四十出頭的年紀,身材長相粗看普通,事實上一般情況下,他也的确總是讓自己毫無存在感。
“阿木,你那邊怎樣?”遣詞用句包括語氣在內,就算有人在旁邊聽,也不會認為這是一通需要留意的電話。
電話的另一端,是淩家任何人都從未見過的阿木的另一面。依舊穿着淩家傭人們統一的白色唐裝,平時唯唯諾諾的卑微氣場卻完全殆盡。
他身姿挺拔,神色俊朗,每句話都似打過腹稿般簡潔明快。
“陳先生,抱歉現在才跟你聯絡。”他頓了頓,整理自己的表達思路,“自我到淩府後,的确發現一些問題,大的可能您已經知道了,淩家的二小姐在上周接管了淩氏的金融公司。”
“嗯,我以為這是他們用名媛效應做個公關而已。”
阿木嚴肅道:“恐怕沒這麽簡單,淩夫人和賈郁鴻似乎都在真刀真槍從各方面強化秦小姐的個人能力。我仔細觀察并試探過,發現她不但在能力上不是花瓶,待人接物方面更是演技派。”
陳永銘輕皺眉頭:“哦?”
阿木深谙這個詢問詞背後的含義,趕緊補充細節:“她待人親和,精于進退分寸。身為一個還在念大三的小丫頭,上任才一周,公司裏的元老們都已對她歸心。”
陳永銘沉吟片刻,看來淩風的對手身手不淺,不過淩儒涵真的會願意把自己兒子踢出局嗎?
“另外,淩夫人跟賈郁鴻的行為很神秘。”
陳永銘輕蔑道:“他是她的狗!這麽多年……為主人辦事總是一副生怕別人不知道的鬼鬼祟祟樣!”
阿木驚訝地頓了頓,以為自己聽錯了。自己效力多年的陳先生,一向穩重得體,說話做事滴水不漏,今天這是……看來等這次任務出完,就有好故事可以聽!
阿木當下心裏一笑。
“阿木?”
“可他最近并不常在淩夫人身邊,即使出現,也總是匆匆來去。每次似乎都是來彙報什麽情況,然後又會離開。”阿木瞬間接上話,假裝剛才那一瞬的思路跑偏根本沒有發生過。
“‘似乎’是什麽意思?”陳永銘語氣微微加重。
“對不起陳先生,淩夫人的房間有先進的防護設備,單純破壞會被發現,動點手腳的話……我還在找機會。”
“他們平時的言談一點風聲都探不出嗎?”
“他們只在淩夫人房裏談,那個房間有裝單向監聽,自身的隔音很厲害,房間外的一點點動靜裏面都清楚。我試過。”阿木想起自己故意撞上秦婉,輕輕打翻茶杯的小計謀。
“其他還有什麽情況嗎?”
“淩儒涵最近好像給賈郁鴻派了新任務;秦小姐因為不肯改姓跟淩夫人大鬧了一場,最近關系比較僵;賈郁鴻還在臺灣的手下有動靜常年在找什麽人。”
陳永銘很不滿意:“這些事情你都沒有答案是嗎?”
“我正在找。”
“要快,晚半步茶都涼了。”
“是,我知道了。”
從梅斯特雷到威尼斯主島搭火車只要一刻鐘。
自早上進入車廂起到在水道縱橫的威尼斯搭貢多拉游覽,整整一天,淩風的表現與平時無異,該幹什麽幹什麽。他跟同行的每個人談笑,包括陸翎。陸翎樂得回應,只是他們之間的交談變成了英文,禮貌而客套,就像兩個陌路人萍水相逢。
冷戰般僵持了一天,淩風淺笑如舊。
人跟人之間好惡的氣場是很容易捕捉的。作為藝術生,淩風這方面的敏銳度更細膩一些。所以他能确定前一晚,陸翎對他的感覺是真的,今天早上陸翎對他的撇清也是真的。
這一整天的忽視和保持距離的态度也是真的,有幾個一瞬而過的眼神裏甚至有猜忌的味道。
他到底在懷疑什麽?
“陸翎。”當夜幕降臨,衆人說說笑笑往商量好的餐廳走去時,淩風叫住他,打算問個究竟。
陸翎看着他,再迅速看了一眼周圍,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
“淩風先生,我看你是想多了。聽着,你再靠近我,我會對你不客氣!”
淩風一怔。
他聲音不小,成功吸引了周圍人的目光。
“Ling,你在幹嘛?”同行的人在不遠處回頭招呼。
陸翎收起雲臺,對同伴露出毫無陰霾的笑容:“來了。”
他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一笑:“離我遠點。”
“Wind!”
其他人的呼聲喚回淩風頃刻間已經被炸到太虛裏的魂魄。
他艱難地笑笑,像個二百五一樣故作開朗地對已走遠的人們打着手勢喊:“你們先去,我有點事先回酒店。”
轉過身,周遭的聲音頓時就像被蒙上了一層霧,耳朵就像被雷劈了,什麽都聽不清楚。
在威尼斯這片下沉的地域上,淩風背着畫板,看似随性地閑逛。他眼睛掃着四周的游人和潋滟水波,大腦像被攪碎了溝回,滿是記憶的碎片卻無法相互關聯。
“白癡白癡白癡白癡豬頭豬頭豬頭豬頭……”
終于有成型的訊息讓他感知,卻不斷重播自己罵自己的聲音。
夜裏的威尼斯霓虹閃爍,“街道”裏的船只載着熱鬧的談笑來來往往,不斷有相機的耀眼鎂光打破淩風視野裏的寂寥。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秋風太蕭瑟,他冷得發抖。
回憶。
他們之間有不算太多卻依然精彩的共同回憶。相契的感動,相知的欣喜,他殘存的理智無法向自己解釋陸翎今天的行徑。
回想起前一夜的溫存,淩風四處抓狂的腦波突然接上了路。
之前陸翎把他當情投意合的朋友,所以才肆無忌憚跟他開玩笑,跟他親密無間。偏偏自己莫名其妙告什麽白!男人跟男人那種事,他們家族交際圈裏多少公子哥也在玩兒,但這是富人的游戲,就跟把妹一樣,僅止于玩樂,事後作為前衛的談資津津樂道,沒見誰認真過。
陸翎家世應該也不簡單,他前一夜的表現是興致所致殷勤一把,說到底也是淩風自己招來的。沒玩出什麽名堂,不開心就不玩了,這種心态對很多人來說很正常。
就跟“阿魯巴”一樣,無非是腎上腺素過盛的一種起哄,沒有誰真的很關心被“阿魯巴”的人那個部位的存在意義。
陸翎沒什麽錯,怪就怪在自己是一廂情願的認真。
沿着威尼斯狹窄的河畔,淩風腳步淩亂地走着。感覺自己正随這片土地不斷下沉,沉向萬劫不複的深淵。
勉強撐着走到一個僻靜的地方,淩風坐到河邊,脫掉鞋襪,腳伸進水裏讓自己冷靜。
“難過什麽,又死不了……”他粗鄙地安慰自己,茫然摸出手機刷時間。
APP的紅點提醒他查看郵件。
來信是個陌生地址,後綴卻是他熟悉的“@lingshi”。點開一看,是秦婉的信,輕描淡寫地說自己從上星期起接管淩氏金融的事,然後說,哥哥,以後我們說話就方便多了。
她的語氣輕松,淩風卻能感知那背後獲得自由的欣喜。在自己家,這個相處十多年的異姓妹妹被賦予的氣壓很多時候遠高過他。
至于秦婉是否掌管了淩氏的什麽,他反而無所謂。這一切再自然不過了。繼母夏安然這麽多年的鋪陳,大概除了他父親外,誰都知道她的真正目的。
漫不經心地點開秦婉接任會的照片,從遠景看起,看秦婉身後的那群人,那些布景。
夏安然一臉賢惠的笑容,她親熱挽着的是淩儒涵,與她對應近似父女。他的笑容還是那麽官方,流于皮相,深不可測。周圍的人似乎都很開心,道賀奉承的熱鬧場景随便想想就知道。
淩風冷笑了一下:“個個都是影帝……”金馬獎沒頒給這些人,真是瞎了!
然而這樣的情景,淩風也有懷念的影子。那是媽媽三十歲的生日宴。
那時,還是阿姨的夏安然眼淚汪汪帶着五歲的秦婉來投奔母親,母親二話不說收留了自己的這個好姐妹,利用生日為她們接風洗塵,公諸于世的誠懇态度不言而喻。從此,夏安然與小婉便在淩家紮根。夏姨親切和善,小婉乖巧懂事,她們很快得到了大家的認可,然而……
罷,過去的就不想了。
淩風終于把目光移到秦婉的身上來:西服套裙典雅合身,她手擎高腳杯與一位公司元老輕碰相敬。撇開她從小練就的優雅姿态,這是一張平常不過的發布會照片。
但她的眼神有一種說不清的奇特感覺。
她仿佛是在通過鏡頭對他微笑,那種化不開的暧昧意味是不該在這種場合下流露的,更不該對着自己的哥哥。這個傻丫頭到底在想些什麽?
疑惑中,淩風發現了她臉上的異樣,滑動照片的手指停住。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