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九級浪
“風兒,你喜歡夏姨嗎?”
“喜歡。”
“那喜歡婉兒妹妹嗎?”
“喜歡……可是,媽媽,夏姨跟小婉妹妹為什麽不用回家?”
“因為她是媽媽的好姐妹,風兒你也把婉兒當自己妹妹,她們今後就留在我們家了,好不好?”
“好!”
……
畫了一天,淩風有點頭暈目眩。
自從早上把凡爾賽宮前一個真人雕塑收入自己的畫框後,就不斷有人請他畫肖像。
雖然他都寥寥幾筆草草勾勒,追求一個省力省時的神似,但不知這種抽象的畫風戳中了人群的哪個點,拿到自己誇張畫像的人都興高采烈,引來更多的人圍觀,久聚不散。
看到又一張充滿期待的讨好笑臉伸到眼前,淩風無奈笑笑,只能認命。
終于,夜色|降臨,人們漸漸散去,他才得以活動僵硬的肩膀。
看看表,也是時候去那個地方了。對于每個巴黎的游人來說,那是個必去卻意義不大的所在,它就是聞名遐迩的情|色|酒吧,紅磨坊。
來到蒙馬特山腳下,淩風極目環視。這座可以俯瞰整個巴黎的小山丘,擡起頭,便可看見那從19世紀存活至今的風車應景轉動。招牌的枚紅色“Le Moulin Rouge”霓虹燈,在這個絢爛的城區裏,依然招搖引人注目。
走進酒吧,他朝幾個看起來年紀稍長的侍應仔細打聽,卻絲毫沒有想要的訊息。
“裘葉?Non,non,從來沒聽過這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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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麽伊漢妮·舒呢?”
“你說的是一個亞洲的女人?”一個滿頭銀發的男侍應從身後插話,得到淩風的肯定後,他微笑起來,“噢,是的,我記得她。大約二十幾年前,她常常光顧這裏。”
淩風一陣激動。
“她當時怎麽樣?”
“唔……你知道,那年頭這種地方的女客不多,”男侍應努力回憶,“她卻幾乎每個周末都會出現,她氣質高貴,應該是個富有的人,不明白為什麽對這裏的節目那麽感興趣,對了,她甚至主動要求當過一段時間的女招待。”
淩風驚訝。母親年輕時的經歷沖破他貧瘠的想象力。
“但你說的那個裘葉,”男侍應神秘莫測地笑了笑,“他不在這裏,就在下一處。”他優雅地朝淩風鞠了一躬,便轉身融入人群,消失進酒吧的作業間。
淩風擰起眉心,這算線索?
他張望侍應消失的地方,一名挎着不知真槍假槍、外穿防彈衣的酒吧保全擋住他的去路。
“Non。”一字禁止,簡單強勢。
淩風無奈,他并不能确定對方留下的到底是答案還是一句簡單的勸慰。全場燈光忽然暗下來,點着紅蠟燭的昏暗席間傳出人們激動的尖叫,表演即将開始。
淩風心中一動。事情急不來,不如看看母親當初欣賞的節目。
在一個靠邊的位置落座,他招呼道:“勞駕……”只見侍應擺出一副高傲模樣,用生硬的中文回應:“有什麽可以效勞?”
淩風一陣驚喜,但當他切換到國語,卻又發現對方單是望着他,眼神懵懂像蒙了層霧。他只好繼續用英文溝通,對方又漢語回應:“抱歉,不懂。”
奇怪,明明剛剛都懂英文……淩風望着對方臉上似笑非笑的表情,忽然醒悟對方是在身體力行地嘲笑他的語言。
他只好翻開菜單,指着上面的圖片,對方回應:“抱歉,沒有了。”
無論他指什麽,對方都用別扭的中文一口回絕說沒有了。
“嘿,在幹什麽呢?”正在尴尬的僵持中,突然聽到耳邊帶着ABC腔的臺|灣|國|語,淩風過回頭,一下就愣住。
擎着烈酒杯,不請自來坐到他身邊的人,竟然是他。
聖嬰之泉邊,王爾德的……
望着這個繼而笑着向他舉杯致意的男人——對方顯然不知道自己已然成了一個陌生人拍紙簿上的模特——那雙仿佛收進了浮世光輝的雙眼,讓淩風心跳加速。
“你知道嗎?有些法國人把他們的語言看得很神聖,所以……”他促狹笑着,一字一字地蹦出帶着強大磁力的聲音。
“Monsieur!”淩風凝視着他的眼睛,用眼角對侍應換了一種招呼。然而,那個可惡的男侍應依然笑着用跑調的中文回應一句:“泥耗(你好)!”
淩風無奈了。
“所以,”那壞小子嘴角的上揚弧度更大,“不管是英文還是——不純正的法文,他們都不會理你。”
他的眼裏帶着諧谑的調侃意味,身子傾向淩風,空氣裏傳過來淡淡的香水味和讓人窒息的雄|性|荷爾蒙的味道。
淩風略帶不安地看向舞臺,熱場秀已經開始,臺上一排背對觀衆席的華服少女依次轉過身,身前竟沒有遮攔兩|點全|露,他倒吸一口氣,眼睛無處可放,只好低下頭佯裝被桌布吸引。
本來按“他鄉遇同鄉”的倫理,他該開心寒暄幾句。但此刻內心是激動也好,心虛也罷,自己竟莫名其妙不知該怎麽表情。
幾秒鐘後,他聽到一聲愉快的口哨。
“你剛才說你想喝什麽?”
“杜松子加冰,再加點金湯力。”淩風松了口氣。
“好吧!如果單是饞酒,你不該到這裏來。”他用眼神示意侍者過來,接着說了一堆鳥語,這些話很奏效,侍應生聽完便笑着應道:“Oui!”
“學過法文嗎?”他一回頭,便問道。
“跟學校學過一點……”
“學校?!哈!”他快語地打斷他的話,不屑地搖頭,“學校教過你到情|色|場所喝酒嗎?”
“……”淩風無奈地笑笑,伸出手去,“淩風。”
他認輸了。
“陸翎。”兩只手緊緊握住。
臺上是頗為聞名的“康康舞”,揮舞大波浪裙擺的舞者以令人難以置信的幅度大方展示丁|字褲和黑色|網眼吊帶襪,在狂熱的音浪中跳躍翻滾、倒立行走。淩風只能在穿着白襯衫黑馬甲的男舞者出現時往臺上掃兩眼,偏偏男舞者的身材又太引人思想跑偏,最後他只能放空瞳孔焦距,讓舞臺上的一切變成虛幻 。
“既然那麽害羞,為什麽還來?你事先沒有做過功課嗎?”
“做是做過……”收到陸翎詢問的目光,淩風呷一口對方特別推薦的廊酒,“知道圖盧茲·勞特累克吧?”
“畫家。”
淩風欣賞地回過笑眼,看得陸翎有點不好意思。他趕緊指指牆上一張巨幅的招貼畫,畫上的舞女形象誇張,卻異常生動奪人眼目。
淩風笑意不減:“我媽媽很喜歡他,‘康康舞’因他聞名。”
“伯母真開明啊……那麽你呢?”
“我……在嘗試理解。”淩風望着對方,“你喜歡?”
“花了錢當然要睜着眼睛看啰!”他沒有直接回應淩風的試探,不經意換了個話題,“伯母這次沒有跟你一起來?”
“她去世很多年了。”
陸翎回過頭看了他一眼,那種目光既不是想要表達遺憾,也不是毫不在意,更像是嘗試要讀懂他此刻感觸的神情。
“你們曾經感情很好吧?”
“嗯。她是個才華橫溢的人,啓蒙我寫字,繪畫,她還曾是小提琴手。”
陸翎配合地:“哇……”接着露出一個不懷好意的眼神。
後者全身倒豎起寒毛:“我說她會,沒說我也會。”
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麽像個情窦初開的小姑娘,輕易就吐露自己的私事,又輕易地羞惱。
“你……”陸翎望着他,忽然睫毛下壓,露出一個壞笑,“學校、偶像、媽媽……你是沒斷奶的好孩子嗎?”
淩風一愣,點頭:“是好孩子沒錯,不過斷奶很久了。”
陸翎大笑起來:“好孩子,現在喝什麽?”
淩風晃晃手裏的酒杯:“喏,Benedictine。”
“哦……是嗎?口味變好重……”陸翎止住笑,繼而問他行程規劃。
淩風本想說已計劃好,但他望着對面那雙深黑色的眸子,那裏面沒有熱烈的邀請,只有淡淡的一層興趣,甚至仔細看起來,就像達文西所畫蒙娜麗莎的笑意,須臾間那層淺淡的興趣也根本捕捉不到。
他究竟是什麽意思?
淩風知道自己的回答可能引起的後續。自己的規劃只在左岸,只在巴黎,但是……對面這個人……
糾結于自己模棱兩可的揣測,他适時地想到那句“不在這裏,就在下一處”,便搖搖頭:“随遇而安。”
“這麽好……我跟一幫朋友打算逛逛歐洲,你加入嗎?”
“好啊,反正一個人也無聊。”
他還是把自己賣了。這一場,他再次認輸。
“Bravo!你住哪裏?不如搬來我們……”
對方的邀請,淩風悉數答應,面對自己徹夜思量的對象,交付自己到了不知廉恥的地步。
兩個年輕人興致盎然地談笑,并沒有注意到,不遠處的一張桌子旁,之前那位銀發侍應正移步走開。
他離開的地方,有一雙東方人的黑色瞳仁,探究地追随着他們的一舉一動。
一個小時後,淩風已經在飛快地收拾行李。
如果說他們的初見太沉默潦草,再見的場景似乎又過分熱鬧了。
到陸翎下榻的酒店辦完入住手續,兩人的房間面對面。
陸翎把身子倚在淩風的書桌上,看他一件一件地把行李從箱子裏取出,放在一些似乎特定已久的位置。
尤其是他的畫夾。陸翎看着他把它小心地支在床邊。
“我很奇怪,即使我們每天換酒店,你也要這樣?”
淩風按部就班地規整:“有時候會從天上掉下來一些靈感,我想接住它們。”
他的聲音傳來淡淡的笑意,陸翎卻認真點點頭,伸手拿過淩風剛放上畫架的畫冊,輕輕翻看:“喲,本以為是素描,竟然都是水彩……不過哦,你畫的東西,奇奇怪怪的……”
話沒說完,手裏的畫冊被淩風劈手奪下。
“那個……下次給你看吧!今天……不大方便。”
“幹嘛?有裸|女啊?”
“有的話就送你了。”
“其實我跟你的感受挺相似的。”
淩風沒有回過神:“啊?”
只見陸翎緩緩拈起一張紙片——那是用細毫工筆細雕的一片灰藍色羽毛,簡簡單單一小張,放在畫夾封面的卡片袋,不知什麽時候滑了出來。
“你看它輕柔孤單一片,其實絲絲絨羽都漂亮脆弱。因為細膩而沉重,沒有風就飄不動;又因為羽根離開翅膀,無論飄起落下都沒有歸屬——”
他口中說的是那張畫,眼睛凝視的卻是淩風藏在甲胄後面的靈魂。
“我的讀心術還準麽?好孩子先生?”他擡起眼睛一笑。
淩風的臉驟然一燙,陸翎的解讀在他心裏掀起飓風,他不敢直視他的眼睛。
這種感覺像是沉寂已久的琴忽然被人觸到了弦,發出的聲音無論美妙還是拙劣,僅僅被輕碰就足以讓他興奮。
怔怔地任由陸翎從自己手裏拿過畫冊,再看他把那張紙片輕輕地放回原處。如果對方趁機翻看的話,他肯定死得很慘。
他甚至有點希望陸翎真那樣做,然後發現他的另一個秘密。
但是陸翎沒有。他慎重地把畫夾遞還給淩風:“你說的,下次給我看!”
淩風莫名感動。
陸翎望着他變換不停的表情,忽然笑着湊近他耳邊,壓低聲音道:“時間還早,有沒有興趣……來我房間?”
淩風一怔,渾身熱血上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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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nsieur:法語,先生。
Oui:法語,是。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