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瑪麗皇後在馬賽港登陸
經過十五小時的飛行,淩風在陽光最美的午後落到巴黎的地面。
飛行過程中有一陣不停地打噴嚏,搞得自己很狼狽。但因為出了臺灣,腦中一閃而過的奇怪預感自動隐形。
獨自一人在異國,有一種令人上瘾的抽離感。就像在夢境,陌生,卻又有一種來自大腦深處的親切。
在酒店放下行李,他拖着自己的家夥出門。穿過熙攘的人群,向市中心走去。
塞納河貫穿紅綠斑駁的巴黎,河畔綠樹挺立,“蒼蠅船”熱鬧如織。金紅色的夕陽透射過晚風,鋪進微波粼粼的河面。
“從這裏出發,沿着賀伯格大街,可以走到協和廣場。”
這是很小的時候就知道的坐标。
淩風俯下目光,望着河面不停閃現的碎金。微風吹拂着他的發絲,感覺像母親的手從虛空中拂來。
這次離家,跟向父親請求的“畢業采風”不同——事實上,他的結業作業早就一路綠燈通過了導師的考量——除了借旅行大肆觀光外,多年來他心裏有一些深重卻不敢多想的疑惑。疑惑關于母親的去世,而答案跟左岸息息相關。他想用畢業前的最後一次機會,藉由自己眼睛看到、耳朵聽到的內容讓它們浮出水面。
從哪裏開始呢?
“Bonjour!”
感到有人輕扯他的衣角,淩風轉過身。
那一刻,他并不知道這就是契機。否則他不會讓初見就這樣一閃而過。
面前是一個七八歲,紮着金色小辮子,舔着七彩棒糖的小姑娘。
“哈喽!”他提示她自己可以應付的語言,“有什麽幫得上忙的?”
“你是流浪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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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竟瞬間切換雙語能力,眼裏撲閃着清澈的光:“英俊的先生!”
她的奉承逗樂了淩風,他折下身體縮短彼此的距離,反口恭維:“是什麽讓你這麽認為呢,貝爾……我可以叫你‘貝爾’嗎?”
小姑娘喜悅地瞪大眼睛,繼而露出一個有意識讓自己“寵辱不驚”的笑容:“我叫愛莎!因為你有 ‘魂不附體’的感覺,”她擡起肉嘟嘟的手,指指淩風的手提箱,“爸爸說,一個人帶着行李,四處飄蕩就是流浪,就像楓丹白露的落葉,永遠不知道會飄到哪裏。”
“楓丹白露的落葉,哈?”淩風贊賞地笑起來。
“對呀!其實,我也從一個流浪者聚集的地方來,你願意去‘巴黎的肚子’看看嗎?旅人?”
愛莎的小嘴像蜜糖做的,淩風卻沒有及時紳士地回應。
巴黎的肚子,那是中央菜市場,本名為“阿萊”。
淩風放遠目光,越過綠化帶的樹梢,不遠處是那座極富盛名的鐵塔。再遠一點,似乎能看到方尖碑的金色楔形文字。
“迷人的阿萊,迷人的秋天。”母親的一張巴黎景照背後,寫着這麽一行抽象的字。
本來沒有想要那麽早就直奔主題。
“看吧!”
小女孩察言觀色得出結論,“走吧,我帶你去!”轉身一蹦一跳開始引路。
淩風無奈地笑笑。糾結太久的疑問,突然要着手一環一環解開謎底,多少讓人有點抗拒。何況,萬一沒有答案又該怎麽辦?
他輕吸一口氣,緊步跟上小姑娘。
如織的游人,各式攤點,抛彩球的藝人,間或一動的真人雕塑……不用說,阿萊到了。
“阿萊是巴黎最富生命力的街區。”
這是母親告訴他的。那個風韻極美的閨秀常常穿着得體的旗袍或是洋裝,在他很小的時候把他抱在腿上,為他解讀各地風情的畫冊。
十色景致,百種風情,的确,左岸很美,阿萊也是。
但她的眷戀明顯超過了普通人對風物的欣賞,頗有一種想要時光倒流的感慨。
“愛莎!”
一個中年婦女遠遠地朝這邊叫。
“噢,該死!”小姑娘眉頭打結,“總有一天,我要跑去媽媽找不到的地方!”
“愛莎!”母親急切的呼喚打碎了愛莎的遐想。
“Je viens!”她用法語不滿地嘟囔,回過頭對淩風伸出手道別,“再見了紳士,希望你流浪得愉快!”
淩風配合地接過她軟軟的小手,作勢在她手背上空一吻,目送滿意而歸的女孩随母親溶入熙熙攘攘的人群。
愛莎的雙語能力令人印象深刻,但是,流浪?
他皺起眉頭。
她說他“魂不附體”,孩童的目光總是一針見血。但如果流浪是很多衣食無憂的人的精神企盼,魂不附體卻并不是他對于自己的追求。
那麽,他的追求是什麽呢?
淩風伸手揉搓太陽穴。
他是淩氏集團總裁的獨子,學業完成後就繼承家業,這是順理成章也是很多同齡人求之不得的事,父親周圍那些朋友們的下一代都如此,有那麽困難嗎?
但他是gay,還希望做一個畫家。這兩個秘密都是對他年近70歲的父親,淩儒涵傳統價值觀的挑戰——他不僅沒興趣去經營一家企業,更沒興趣把家裏交際圈內的某位名媛娶進門,入夜之後纏綿直至他的下一代順利産出。
他的追求不是S型的柔美曲線,而是剛強有力的擁抱,是硬邦邦的肌肉和……
胸口一陣氣滞。
不自覺地冷笑。他的追求有那麽重要嗎?反正是無法實現的。
可是放棄的話又不甘心,無法在任何思維的間隙裏轉過身面對真正的自己。
還是,放棄身後的那個家?讓那個女人得逞算了!
腦中相反的聲音相互較勁,他被這個想法吓了一跳。
母親如果在世,是不願意看到他這樣的吧!……那母親當年在這裏到底遇見了什麽?跟她之後的人生是毫無關系的嗎?那為什麽她追憶的笑容并沒有惋惜失落的神色,反而保持着一種滿足;如果她當年的遇見因為一直持續在她身邊讓她滿足,為什麽她又要不時地憶起過去呢?
沿着協和廣場漫步,滿眼的現代化玻璃和鋁合金建築并不能解答他的疑惑。他靜靜地走着,直至繞廣場一周後,接近廣場中央的“聖嬰之泉”。
這是一座常出現在母親故事裏的建築物,遠處能望見被夕陽刻畫出明暗線的聖尤斯塔奇教堂。
黃昏中的古建築令人靜止,Déjà vu适時出現。
就像撞見宿命,淩風停住腳步。
晴空下,聖嬰之泉完美呈現古典的神龛造型。讓古戎生動優美的淺浮雕,處處展示着它“文藝複興時期傑作”的身份。聽說它背後是堆砌如山的屍體,而如今,為了滿足觀光客的期盼,正中央泉臺上噴湧出的泉水,與夕陽映照閃耀着琉璃的光澤。
Innocents。純真中重生,是否能滌淨原罪,讓靈魂脫胎換骨重新來過?
他興致忽起,打開手提箱,支起畫板,拿出碳棒,開始一筆一筆把那聖愛圍繞的肅穆雕塑收進自己的畫框。
這座讓人充滿遐思的藝術品在漸濃的暮色裏愈發神秘。夜風一陣涼過一陣,淩風手指凍得僵硬,卻心如止水。他的眼神在“聖嬰之泉”和畫布之間如電光火石般飛速閃掠,良好的速寫功力把眼前的景物生動地帶入布上的空白。
“喀嚓!”對面白光一閃,身體的本能反應把淩風的視線牽引過去——
“咔噠!”碳棒掉到了地上,他木然不覺。
越過畫板的上邊緣,他的目光定格在離他不遠托着相機的身影上。
最後的一線夕陽淡淡地鋪上那具身軀,低調的煙灰色大衣,托着相機的手腕處,隐隐閃過一星袖扣幽藍的微光。
優雅的衣服褶皺,大衛般完美的身體輪廓,浸透着暖色調的朦胧溫柔。
淩風目光上移——那是一張令他呼吸斷送的臉。他讓人想到王爾德的情人波西,想到暗夜裏被燭光照亮臉龐的厄洛斯。
愛神厄洛斯的雙眸中閃現暧昧迷醉的星點光輝,它們毫無感知淩風的視線,專注地凝視着聖嬰之泉汩汩湧出的泉水。
他在想什麽?
普賽克的違約窺視會讓他立刻逃走嗎?
“Ling,看看你的眼神,你沖動了?”一個穿刺了鼻環,打扮嘻哈的黑人爽朗的笑聲打斷淩風單向發出的電流。他顯然是那個人的朋友,淩風看到他親熱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一抹迷人的笑容浮現在那張臉上。
他散漫地調侃:“是啊,你不覺得它很性感?”
黑人大笑:“大夥都在等你,怎麽樣,是加入我們呢,還是跟你的情人對望過夜?”
“噢,當然是跟你們!”那張臉做出認真思考的表情,“通常你們的表演都能讓我省下晚餐的費用。”
“噢,得了吧,明明對食物挑剔又熱衷的人是你!”
二人相互調侃着轉身離開。淩風犯癡般收不回視線,像向日葵一樣朝着對方轉動站立的角度,對方卻始終沒有向這裏看一眼。
要不要追上去?
他搖搖頭讓自己清醒,撿起地上斷了頭的炭棒,收起畫板。
身後是被街燈照亮的聖嬰之泉,泉水不斷向外冒,濺起的水花映出琥珀色的夜。
酒店房間雖小,內置卻舒适周到。
淩風徹夜無眠。
阿萊很美。巴黎也是。
千色浮世,只因一筆點睛而鮮活得妙不可言。
乳色的羊毛地毯上支着他的畫板,畫紙上眉目的底稿已經打好,他拿起筆刷,調好顏料,緩慢、細致地開始點染。
Ling?他是姓林、姓淩,還是叫翎?中文的名字吧!
——你這個不肖子孫!淩家不幸!……竟然看這種書!這講的都是什麽?!
被繼母夏安然送到父親手裏的漫畫,翻開的頁面恰好展現男主們的性|愛畫面。
——這都是些變态!怪物!……
記憶中的罵聲和父親揮斥下來的拐杖,都離奇地撞進腦海,卻又緊接着淡去。
同在一座城市,還能再見面嗎?還能再見面的吧!
他帶着無意識的微笑,無以自拔地沉醉在中央菜市場的“場景重現”裏,直到天幕發白。
随着天光,巴黎在寂靜的黎明中蘇醒。
街聲四起,這座城市的另一角,陽光照進一家叫“La Paris”的餐廳。
侍應生送過來一只厚厚的信封。
“陸翎先生,這是沖洗好的照片。”
被稱作“陸翎”的年輕男子露出客套卻依然迷人的微笑,道謝接過,遞上小費。
這個早上很平常。
他一邊喝着溫度适口的牛奶咖啡,一邊漫不經心地看着剛剛收到的照片,挑剔着沖洗的質量,構圖的維度,也順帶地回憶着照片中的經歷。
清晨的陽光鋪陳,金色咖啡杯沿反射出一線耀眼的光芒。
他快速翻動照片的手停住了,目光在一張暮色初降的照片上定格。
那是晚霞中的聖嬰之泉。
旁邊,聚焦區內一個站在畫架後的颀長身影,被清晰地收進帶着薄霧的傍晚裏。他揮動着手裏的畫筆,俊朗的眉目間帶着淡淡的憂郁,額前溫柔垂下的發絲擋不住專注的眼睛裏靈動的神采。
是某個美術學院溜出來采風的學生吧!
不過……他是誰?為什麽畫畫的神情像在畫一個聖物?他與那個泉臺有怎樣的情結?
他端起咖啡杯,杯沿卻停靠在唇邊。
他正猜度着一個毫不相幹的人的經歷。眼睛停在照片上,久久沒有移開。
很久以後,他都沒有忘記。這是他與人生中一個無比重要的人,奇特的初次相見的場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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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爾:Belle,“美麗的女子”。
Je vieans:我來了。
Déjà vu:似曾相識的一種心理現象。
聖嬰之泉:Fontaine des Innocents,也有譯作“無垢之泉”、“純真之泉”等。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