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廿年亂六
花清澪半垂着眼,默了足有十息,然後在謝靈歡滿懷希冀的眼神中,再次揚起被藤蔓束縛的雙手。
他将蒼白纖細的手腕遞到謝靈歡眼皮子底下,豔美雙唇輕啓,嗤笑一聲。“大人的這種歡喜,卑職怕是承受不起。”
謝靈歡眼角餘光掃過,唇角咬肌再次不受控地跳動。他竭力想笑,卻又懼這人嫌他笑得醜,只得平緩了呼吸,款款地與他講道理。“花使者,本王……”
“大人!”花清澪卻一口截斷他的話,揚起手,神色略帶了些不耐。“憑大人的身份地位,想要什麽樣的美人沒有?大人何必來哄我?”
“我怎地就哄你了?”謝靈歡一急,都不及自稱本王或是孤,大步上前,鼻尖對鼻尖地湊到他身邊,焦躁道:“說媒、下聘、請期,世間有的三媒六聘,我都與你。甚或是你要三十三天廣和神尊親自下诏賜婚,孤都能去辦!你、你到底要怎樣?”
就連謝靈歡也不曉得,為甚他越吼越沒底氣,最後那句結結巴巴,不僅慫,還透着少年咬字不清的嗲。
不約而同的,謝靈歡與花清澪同時怔了怔。
氣氛有點說不出的古怪。
花清澪似笑非笑,觑了淵主一眼。不知是不是他錯覺,方才淵主那句話,分明像極了個小少年。尤其像那個整日癡纏他的妖鳥。
謝靈歡怕是也察覺了,默默地住了口。然後咳嗽一聲,嗓音壓低了些。“花使者,你莫要逼我。”
“哦?”
人在刀俎上為肉,花清澪卻依然笑得漫不經心,揚起頭,墨色長發輕甩。“願聞其詳。”
謝靈歡噎了噎,努力地想要表達出氣勢洶洶。“你須知道,本王完全可以用強!”
花清澪又把被藤蔓束縛的雙手揚高了些,勾唇,似笑非笑。
“不止這個,”謝靈歡逼視他那雙波光潋滟的桃花眼,片刻後,收回視線,郁悶道:“本王是幽冥之主,下聘後,這樁婚契便是天地認過的。花使者,本王完全可以不顧你的意願,強娶了你!”
這倒是真的。
花清澪沒駁他,只笑了笑。“那,大人想試?”
謝靈歡張了張嘴,又把話咽回去。“不想。”
反正也試過了。
謝靈歡眼珠子轉了轉,突兀地握住花清澪不盈一握的蒼白手腕,在感受到指腹下這人脈搏跳動聲後,壓低了嗓子道:“與本王成婚後,天上地下,再無一人可欺你負你。你想要什麽,孤都能予你。”
花清澪垂眸不語。
淵獄之主,在傳聞中實力深不可測。無人知曉他到底是如何收服魔獄的。魔獄中幻相疊生,居六合之中,在六合之外,雜糅六合所成,王權富貴、男.歡.女.愛,無所不有。魔境中,有因欲堕落的魔,也有殺戮成性者。但凡心中所有想要卻不可得的,都會在魔獄內自發送到你面前,勾你入魔,飲魂魄為食。
即便是三十三天的仙人們,也從不輕易踏足。
淵主能震懾一衆天魔,許是因為他無心無欲。是了,只有無心無欲者,才能遍歷魔境而不為所惑。
花清澪勾唇,笑得涼薄。“大人分明無情,何必強娶?”
“誰說我無情?”謝靈歡震驚地提高了嗓音,下意識緊緊地抓住花清澪手腕。用力之大,立刻在這人蒼白手腕留下數道指痕。
花清澪忍不住皺眉。
謝靈歡卻正在着急辯解。“你從何處聽來的流言?本王分明修的是極情道!若是無情,本王早就灰飛煙滅了。廣和神尊曾親口頒下禦令,叛道者,永斷仙途……”
謝靈歡突然頓住口,想起這人已經自剔仙骨,這仙途,花清澪是自行了斷的。在那年,于碧落三十二重天月餘情纏後,花清澪親口應了與他結契道侶,結果他剛一轉身,花清澪就投了輪回井,連聲招呼都沒。
他被棄如敝履,毫無預兆。
在碧落天時,他想不通為什麽。他想了六千年。在道争厮殺的血與火中,他耿耿于懷地想起這人;在瑤池畔見到無情道修時,他憤憤不平地想起這人;在三十二天白玉階,他于隕落前一刻,最後餘恨不能平地……想起這人。
上窮碧落下黃泉,憋了足有萬餘年的委屈都壓在謝靈歡心底,枝桠叢生,糾葛如他指腹間藤蔓。委屈,夾雜着郁火,一時間竟不能平息。
至今他也沒想通!
謝靈歡捏緊花清澪手腕,過了幾息後,猛地甩開他,呼吸聲忽然間清晰可聞。“花、清、澪,你莫要當真逼我!”
花清澪瞳仁劇烈微縮,唇瓣動了動,慣來挂在臉上的涼笑倏地不見。青色薄紗衣太濕了,裹在身上,如同一座貼身為他打造的寒牢。他忍了又忍,深藏于眼眸底的血魔印噴薄欲出。“大人,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呵!”謝靈歡一口叫破他身份,反倒舒了口氣。
從碧落天算起,他足足忍了這人九千三百年零一個月,地府天庭人間的時間換算過來,足有萬年餘。真是夠了!
“花清澪,”謝靈歡頓了頓,譏諷地道:“或者本王該喚你,花仙尊?”
暗郁的天地突然間都明亮起來,黑天化作了蒼穹頂,高達數百丈。腳下立着翻湧的黃泉水,浪潮起落,如一座接一座綿延的山丘。山丘時不時沖至花清澪胸口,逼迫得幾近于窒息。
待潮頭落下,花清澪這才看清,原來他與淵主相對而立的地方竟然是處空曠到一眼看不到盡頭的華麗大殿。穹頂之下,諸星辰流轉如銀線,殿內亮如白晝。層疊紗幔輕卷,在潮汐打來時瞬息透明,潮汐落,紗幔便覆蓋于四壁兩側,赫然由幻海之中的鲛绡所制。
站在他面前的淵主一襲金紗寬袖短衣,十二冠玉旒,眉目不清,但是身量卻高而挺拔。在淵主譏笑他時,黃泉水也會随之震動,發出牛吼般的嗡嗡聲。
就像是,整個幽冥界都在譏笑他。
花清澪臉色愈發慘白。他聲名不好,走到何處都是狼藉,眼下淵主識破了他的身份,怕是更不能留他活路。——這是比逼婚更慘淡的結局。
“大人既知曉我來歷,”花清澪歷來豔美的雙唇此刻顏色也漸轉蒼白,開口時微有顫抖。“今日,是要殺我嗎?”
謝靈歡盯着他的眼睛,眸光一動不動,良久,自嘲地笑了一聲。“你怕我殺你?”
花清澪回望他,挑了挑眉。
謝靈歡便覺得梗在心口那處的冤屈越發洶湧。他念了這人九千年,又尋了這人三千年,前前後後,就連他都不能細數有多少個瞬間,他曾起過念頭,就此放過這人。他不要證道了,也不要再去弄清楚,當年這人為何執意赴死。
自剔仙骨,很疼吧?
為什麽,一定要遺棄他,寧可赴死?
又為什麽,一定要死得如此慘烈,讓他念念不能釋懷?
謝靈歡喉口微哽。他擡起手,指尖輕輕地撫上花清澪青翠色的眉尖。“與孤在一起,對你而言,是不是比死更疼?”
花清澪沒有答他,于是他索性刷地放下手,用掌心蓋住了花清澪那雙現出天魔印的血紅雙眸。
謝靈歡眼底滲出水,極涼,一如那年覆落于三十三天外的紅雪。“你是不是,厭惡孤?”
掌心下的眼睫動了動。花清澪手不能動,便微側過頭,竭力想要避開他的撫摸,語聲不安。“大人,今日是你我第一次見面。”
極難得的,花清澪略帶了些許茫然。他起先以為淵主是觑他美豔,起了色.心,但聽這幾句話,卻像是淵主原本認得他。從哪裏認得的,為何他一丁點印象都無?再者,為何淵主會反複提及他的死……他的死,于三界都是個忌諱。
當初,萬年前,是他的那次道劫,引發了長達七千年的無情道與極情道之争。他死後,就連碧落天古仙譜都抹除了他的名姓。
他是個罪仙,十惡不赦。
因為他的緣故,極情道衆隕落者不計其數,百萬伏屍。
無情道修恨他,極情道修也恨他。至今碧落天三十三煉獄中都有積骨,數不清的王族,盡皆滅族了。
花清澪側過頭,竭力掙了掙,恨聲道:“大人要殺便殺,又何須借着道侶的名頭來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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