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廿年亂五
黑夜,黑天。
四面八方到處都是潮水沖刷,倒灌入七竅,再從他眼眸深處流瀉而出,仿佛是被他沉積了數萬年的苦淚。
花清澪掙紮着以肘撐地,踉跄地站起身。他揚起臉時,苦水便沿着尖尖的下颌往下流,澆濕了原本就濕漉漉的貼身青紗薄衣。月色般皎皎的肌膚下,心跳聲微弱,此際卻成了唯一的暖意。
到底是誰害他?難不成,地府終于知曉他的底細,眼下要誅殺他?
花清澪眼眸內的水流完後,便只餘冰寒。蒼白手指微用力,全身靈力蓄勢待發。他雙手十指交扣,食指交接,做臨字訣,随即中指快速覆于食指,結“兵”印。剛翻轉至“鬥”,豔美雙唇念至咒語一半,耳內突然傳來人語聲,帶着抹奇異的諷刺。
“本王只當你既堕天魔,就只會噬魂食鬼,卻原來……”
少年清亮的聲音欲言又止,默了默,忽然撮口清嘯。黑夜裏朦胧地生出暗光,從水浪裏翻卷出無數條藤蔓,藤蔓倒生尖刺,牢牢地縛住花清澪雙手。
少年這才繼續道:“臨兵鬥者,皆陣列前行。這是入道門時最基礎的弟子規,你居然還記得?”
失卻了幽精的魂魄抽搐一瞬。有什麽東西在花清澪眼前快速閃回,仿佛是穹頂下的雪,又像是某年某月綿延不休的醉酒,恍惚間有個青衣人曾倚在洞口,對他笑道,清兒……
再後頭,卻盡皆模糊。
他到底聽不清那個青衣人說了什麽,也看不到那人的臉。但是那個人笑起來很好看,暖而幹燥。
不似如今這黑暗潮濕的地方,藤蔓縛手,他被迫赤腳立在濕地裏,跟個囚徒一樣。
花清澪冷笑不已。“怎麽,某莫不是又犯下什麽過錯?”
少年沉默。
許是因為花清澪在說到犯錯時,笑容太冷,語氣又對“犯錯”二字太過熟稔。聽起來似乎他一直都在認錯。又或者,他總是被逼着認罪。
讓人聽了,心裏莫名不是滋味。
少年慢慢地在暗夜裏現出身形。輕裘緩帶,十二冠旒下面目被法術籠罩,聲音也清晰了許多。“花使者!”
花清澪挑了挑眉。
少年朝他略點了個頭,右手負在身後,聲音裏透出與生俱來的倨傲。“你我本該是道侶。”
花清澪:……
他表情很有點一言難盡。
但是少年這句話已經将意思點明了,身份倒也不算難猜。花清澪垂下眼,笑了一聲。“卑職參見淵主大人!”
少年又往前邁了兩步,在花清澪身前停下,沉默片刻,才道:“孤已經委托第三洞洞主厭落說媒,你我之間,不必以官職見禮。”
花清澪暗自冷笑,眼皮微撩,緩緩地擡起頭。他方才并沒下跪,也沒全禮,猜中少年身份,一則是道侶這茬兒,二則,在幽冥界以法術遮擋面目的,除了淵主以外,不作他想。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傳說中的幽冥界淵主。
幽冥界統攝地府、黃泉、血淵與魔獄,內有三十六洞,又陳列十八殿,秩序井然。唯一的至高無上的主子,就是淵主。
傳聞中這位淵主是三千餘年前自碧落天來的,風格雷厲風行,只用了百年時間就将魔獄鎮壓住。
有這樣手腕的人,為何會給他花清澪下聘——再者,誰會當真?
花清澪舉起雙手,刻意揚了揚将他拖拽入浪底的蒼黧色藤蔓。“大人這是何意?”
“哦,這個,”少年淵主*謝靈歡頓了頓,慢吞吞地答他道:“本王只是想着,倘若不用這些個手段縛住你,怕是連說句話的功夫,你都不會留給本王。”
畢竟剛重逢那天,他滿懷欣喜地提着當初三十三天的腰牌,本想與花清澪互訴衷腸,結果一見面就叫花清澪“殺”了。
謝靈歡滿心不是滋味,忍不住自嘲地道:“就在一刻前,你還想誅殺本王來着。”
謝靈歡本身當然不是個小少年,他比花清澪年長,但是他天生得容貌就是這般,倘若不是用法術遮掩,只得十六七歲的模樣。在碧落天時,他任鳳帝身邊第一仙将,手下管着數千萬羽族,鳳帝默許他以二十餘的青年男子身示人。後來他于道争時隕落,下了幽冥,他便恢複了真容。
在幽冥界,一切都現了本來面目。
謝靈歡能用法術遮擋眉眼,卻掩不了他少年身形,以及這一把格外清越的少年郎嗓音。
因此他這句抱怨,說出口後,莫名其妙就變成了幽怨,尾音還帶着點嬌癡。
花清澪怔了怔。被藤蔓束住的蒼白指節微屈,不自然地跳了跳。
自從心口多了真陽活氣,他皮膚下也漸漸有了血管流動聲,原本十指如玉雕,眼下卻透着孱弱的蒼白。
謝靈歡順着他視線,目光落在那雙手。然後喉結不明顯地滾了滾,聲音帶了點少年人的沙啞。“倘若你不亂動,本王就與你去了這藤蔓。”
花清澪不吱聲。墨色長發濕漉漉地裹着他,赤着腳,鴨蛋青色薄紗衣褲下纖毫畢現,站在水中宛若一只待宰的羊羔。
他于水中出生,在水中,他的感知便格外敏銳些。
于是不幸地,他能清晰察覺到淵主目光落在他身體的某個部位,且随之繞到腰肢後,在那處渾圓久久不走。淵主目光熾熱,燒得他面皮下都有發燙感。
不,是紗衣下每寸肌膚都有烈焰焚.燒。
花清澪咬住舌尖,終于艱難地深呼吸一口氣,從這種被目光籠罩的窒息感中緩了剎那。“大人,卑職乃虛無界一個區區不入流的引魂差,配不上大人。”
謝靈歡皺眉,目光從他那處渾圓飄開,極其不情願地,落在他臉上。“你我之間,不必提身份。”
這話沒頭沒尾,也沒前因鋪陳。花清澪只當他是叫色.欲沖昏了頭,冷嗤道:“卑職見到大人,須單膝下跪、右手放在心口,須低頭,不可直視大人。尊卑有別,判若雲泥。卑職與大人之間,怎配談所謂你我二字?”
謝靈歡啞默一瞬,慶幸剛才他沒心軟,當真解了這人束縛。牙尖嘴利,聽了就想讓他索性将這人推倒……一念及此,素來禁欲如謝靈歡都忍不住呼吸亂了三息。
暗光中潮汐聲驟起,加劇了兩人間湧動的不安。
謝靈歡念頭轉了轉,非但不怒,反倒又近前一步,身段放得更低。“都說了,你不須以官職見我。”
過了一息,又特地在嗓音裏滲了些蜜,帶着幾分誘哄,輕聲地道:“花使者,本王心悅你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