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紅線
顧湄是被疼醒的,她睡前飲下的那碗止疼安神藥大概已經失了效用,延綿不絕的疼意讓她時而清醒、時而混沌,她不敢多動,只擡頭望了眼窗外,陰漆漆的發着黑,天還沒有完全亮起來。
前頭見鄧知遙坐在床沿上,雙眼閉合着,似是疲憊的模樣,不知是否還醒着,昨日種種,一時湧入腦海,有沖動也有算計,經不得細思量。
趴卧的姿勢讓胳膊有些酸麻,她小心地活動了下,應該是發出了些聲響,鄧知遙驚醒了過來,睜眼便見床上的人醒着,正胡亂動着什麽,眉頭便打了結:“別亂動。”
顧湄不動了,卻也不肯看他,她覺得頭頂有目光落在她身上,便不着痕跡地将被子往上拉了拉,半張臉都要遮了去,裹得像個蠶蛹,鄧知遙伸手往她額頭一探,已經不是很燒了,他松了一口氣。
“餓不餓?我讓廚房給你端碗粥。”
顧湄輕搖了搖頭:“天快亮了,你去上朝吧。”
明顯是要趕他走的意思了,昨晚是誰勾着他脖頸不放的,翻臉便不認人了。
“現下已是傍晚,哪有什麽朝會。”
顧湄愣了一下,一瞬間人顯得呆呆的,是難得的嬌憨,顧湄到底是顧湄,便話鋒一轉:“天色已晚,大人早些歇息,明日還要上朝。”
她話剛說完,鄧知遙便将一杯茶遞到她嘴邊兒:“喝盞茶來潤潤喉。”
顧湄本就覺得喉嚨澀痛,眼下見着遞過來的這盞茶,更覺得口幹舌燥,便顧不得其他,擡手剛欲接過茶盞,卻被鄧知遙按了下來。
她只得就着鄧知遙的手,一點一點将茶抿入口中,是六安瓜片兒,他還記得她愛飲這個。
一杯茶飲盡,他給她擦着嘴角:
“還是愛聽你喊我鄧知遙,雖然你總是生氣的時候,才這般喊我。”他的聲音溫和帶着點兒笑意,似乎并不因她的冷漠疏離而生氣。
茶的香氣還殘留在唇齒間不肯消退,那麽多年記得她喜好的也只有他而已。
她鼻頭一酸,慌亂地将臉撇過去,聲音甕翁的,卻沒了方才的疏離:“你別看。”
他卻沒有像年少時那樣聽她的話,而是湊上前,将眼淚給她擦幹淨。
她素來就是這樣的性子,除非是她有意示弱,否則她在他跟前,她有了委屈,眼淚怎麽忍都忍不住的時候,便會把臉扭到一邊兒,有些兇巴巴的,又有些色厲內斂地讓他別看。
或是靠在他的肩頭,擡眼使勁望着天,将不聽話的眼淚憋回去,哪裏像別人家的小姑娘,傷心想哭的時候,總是想着有人在旁哄着。
他以前太傻,總是乖乖聽她的話,如今他不想這般了。
他想做她脆弱時可以袒露心機的那個人,不必覺得狼狽,亦不必覺得丢臉。
顧湄将眼中的淚意逼退了一些,長舒了一口氣,緩緩道:“待我傷好些便會走,不會叨擾太久。”
鄧知遙手一頓:“你還因着當日之事怪我?對不起,阿湄,我當時應該信你。”
她搖搖頭:“我有什麽臉面怪你?又有什麽立場怪你?我只是不想再繼續牽連你,想必你此次将我救出來,所費代價必然不小,你也看到了,我是顧家的女兒,即使我再厭惡那個家,即使如今已經被趕出來,可我這輩子,和顧家,都會有扯都扯不斷的聯系。留在你身邊的女子,要麽該是能對你有所裨益,替你在朝堂上排憂解難之人,要麽也該是個溫柔似水,萬事以你為先,全心全意待你的貞順之人,而這一點我一輩子都做不到。”
他将她不小心含入嘴裏的那段發絲扯出來,替她別到耳後,“我不需要你做到,只需要你留下,留在我身邊。”
“阿湄,我還是那句話,往前走,別回頭,人才會過得好。”
***
日子如流水,亭院裏水缸裏的碗蓮四季盛開,粉粉白白的,十分可人,亭底下養着幾條紅鯉,陽光好的時候,喜歡從蓮葉下鑽出來,魚尾一躍,叼片葉瓣,再隐沒入水。
十幾日過去,顧湄身上的傷好了大半,淡褐色的痂一點點脫離,雪白的新肉重新長出來,奇癢難忍,惹得顧湄夜裏睡不好,也總忍不住去抓撓。
有次恰被鄧知遙看見了,便吩咐下人取了段兒紅線來,一端纏在她的腕上,一端纏在自己的左腕上。
顧湄養傷的這些日子,他都将公文搬到此處,日夜守在這,只要她稍動一動,他便能察覺。
顧湄盯着纏在自己腕上的那段紅線,總覺得有點別樣的意味,而透過珠簾看向鄧知遙時,他仍舊端正嚴謹地埋案于公文之中,仿佛是自己多想了。
于是她幾番保證自己不會再偷撓,要求将那紅繩解了,但在這些事上,顯然鄧知遙不那麽好說話。
這日傍晚,鄧知遙看着顧湄喝了大半碗的粳米粥,将湯藥飲了,這才安心地坐到桌案後,這幾日朝中事忙,一頭紮進公文裏,便是千頭萬緒的。
将公文看了大半,才覺得似乎左腕上的紅繩一點動靜也沒有,只以為她睡了,悄聲地走過去,想把床邊的那幾只竹盞吹滅,卻哪知床帳裏突然窸窣起來,他左腕上的紅繩似乎也一抖一抖的。
再走了幾步,紗幔輕薄半透,一走進便瞧見床上的那人正手忙腳亂的,一面扯着被子,一面又在床柱上搗鼓着什麽,察覺到他的目光,倉促的動作就戛然而止。
心下了然了幾分,果然将帳幔一掀開,見那條紅繩就綁在床柱上,頓時又好氣又好笑,瞪了她一眼:“是不是又偷撓了?”
顧湄臉不禁燙了起來,仿佛做了什麽壞事,被他當場抓住,想說點兒什麽給自己找補一下,然而的确是有些底氣不足,只低聲嗫嚅道:“太癢了。”
說完悄悄擡眼,見鄧知遙正解着床柱上的紅繩,似沒有心思問罪的意思,不禁悄悄松了一口氣,鄧知遙坐在床沿上,修長的手指靈巧,不一會兒那原本怎麽扯也扯不開的死結,更被他輕巧解開了,轉了身朝她攤開手掌。
“手。”
顧湄沒有反抗,乖乖的将手腕遞到了他掌心裏。
現下她傷好的差不多了,仰躺于枕上,低着眉眼,紅線一點一點纏上她的手腕,再系上一個漂亮的蝴蝶扣,他神情專注而認真,像是在幹一件了不得的事。
“從小到大,你就只會系死扣,和你的性子一樣,擰巴的很。那時候你親手給我系上的香囊是死扣,送我的絲縧打的也是死扣,就連我那年秋闱,替我準備的包袱,打的也是死扣。”他說起這些來,語氣便有些憤憤的,但仍舊很溫柔。
“每次要将它們解下來的時候,要費好一身力氣,我也舍不得剪,後來解的多了,便熟練了,阿湄,有些事就是這樣的死扣,生拉硬拽地想将它扯開,便會越纏的緊,不如慢一點,別那麽着急,總有解開的時候。”
“再不濟還有我,我解死扣是最拿手的……可阿湄,你遇到這樣的死扣時,從來不曾找過我,這才是我這麽多年,所介懷的。”
顧湄沉默,不再敢看他。
鄧知遙起身,走到書架旁,目光在書架上逡巡了一遍,轉頭問她:“正巧我忙完了,給你讀卷書,你想聽哪一本?”
顧湄還在想他剛才說的那些話,只應了聲都可。
可待看清鄧知遙手裏拿的那本書後,她就後悔了,看封頁便知是一本骈文冊子,她最讨厭這種書,不禁覺得鄧知遙有點報複的意思在裏面。
藍色的扉頁在他手指間翻開,他讀得平和流暢,聲音壓得又低,即便是她最讨厭的骈文,似乎也沒那麽難熬了。
只是他念的那些字好像從左耳朵聽進去,又從右耳朵跳出來,好像什麽都沒聽進去……慢慢的眼皮越來越沉,好像又回到小的時候,鬓發花白的老夫子,手裏捧着這麽一卷華麗卻幹癟的骈文,搖頭晃腦的,給小姑娘們講着,有點無趣,但不知為什麽,她突然很懷念那時候的時光……思路越飄越遠,眼也慢慢地閉合了,對了,那次課上她打瞌睡,被那老夫子罰了抄骈文,還是鄧知遙幫她抄的。
見她終于漸漸熟睡了,鄧知遙才停了下來,将書放在一旁,替她将被子掖好,瞧着她難得恬靜的睡顏,不禁有些滿足,這麽多年她一點都沒變,還是一聽骈文便犯困,害得他當初給她抄了那麽多的書。
月亮爬上了樹梢,靜悄悄的,知了也不叫了,在窗上慢悠悠地爬啊爬,月光漫進來,照在兩人身上,她側卧在枕上,在憨甜的夢裏,另一個心滿意足地看着她乖巧的睡顏。
***
第二日,顧湄是被門口的争吵聲給驚醒的,睜開眼看了看天色,已是天光大亮,白晝如焚,竟一時睡到了此時,許久不曾這般安眠過。
門口的聲響越發大了,她屏息細聽,是小丫鬟的聲音:“姨夫人,您……您還是別進去了,大人交代過,顧姑娘在養傷,需要靜養。”
随後傳來一陣溫柔低沉的女聲,約莫着是上了年紀的婦人聲音。
她突然就明白了丫鬟口中的這位姨夫人是誰,是鄧知遙的親姨娘。
她吩咐水碧扶她起來,剛稍加拾掇了些,吩咐水碧将人放起來,又從床上起了身,讓自己看起來稍加整潔些,果然不一會兒,姨夫人陸氏便走了進來,衣裳樸素,上頭是深青色的褙子,下頭襯了灰色的褶裙,頭上兩只青玉簪子,左手腕一串檀木珠,自此再無修飾。
雖是一身樸素,卻絲毫遮掩不住她身上那種淡然平和的氣質,像一株蘭草,結香而幽發。
顧湄一直很敬佩她,陸氏本也是江南大族出身,等到後來家道中落,被納到鄧家為妾。
卻這麽多年仍能清正自守,不僅能在當時比較強勢的大夫人手下安然存活,并将鄧知遙撫養長大,更難得的是她不争不搶,即便如今鄧知遙位居首輔,大夫人早已病故,當時鄧大爺有意扶她上位,然而她卻堅決不肯,這麽多年,守着自己的本分,守着規矩禮儀。
現下只有她和鄧知遙居住在這京城鄧宅之中,而鄧家的其他人早已回了江南祖宅,可即便如此,她仍只準下人稱她為姨夫人。
所謂君子慎獨,品行可見一斑。
顧湄很羨慕她,她自小的教養,讓她即便身處泥濘,也可出淤泥而不染,孤身自保,更能在身處高位的時候,低調而不張揚。
她松開水碧扶着她的手,艱難地給她行了一禮,“姨夫人。”
“姑娘的禮,我受不起。”
陸氏神色淡淡的,看向她的目光裏并無憤怒和敵意,卻是滿滿的戒備和失望。
她的聲音平和溫順,不夾雜任何怒氣,“姑娘當初答應我的,并沒有做到。姑娘覺得我性子淡,從不招惹是非,亦從未對你疾言厲色,可姑娘別忘了,我是一個母親,其他的事我都可以退,可以避,可是遙兒,他是我十月懷胎生下來的兒子,傷他一毫都是在我心口上插刀子,我雖吃齋念佛,可但凡有人要傷我的兒子,害我的兒子,我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什麽事都可以做出來。”
作者有話說:
這章是甜甜的養傷日常,哈哈哈哈哈墨跡了這麽久,我又要搞事情了(搓手搓手
感謝在2022-04-27 23:54:03~2022-04-30 17:52:17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洛漪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洛漪 50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