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1)
,明顯是歷經了非常激烈地掼砸。
“誰啊,這麽□的諾基亞都能被糟蹋成這樣。”
“我前妻啊,”他用一個輕松的語氣詞收尾,大概是想讓自己的答複顯得事不關己高高挂起,指不定心裏有多沉重呢。
江醫生按開空無一人的電梯,跟坐車的習慣一樣,依舊讓我先進去,接着才自己跟進來,他在我腦勺後上方簡單扼要地,為今天一切突發狀況的緣由起始:“下午差不多四點吧,她打了個電話給我,說南風呼吸急促,好像是休克,”
“南風,就是那個小孩,跟他媽媽姓,”他走進來,停在我身畔,大概與我站成一條毗鄰的直線,身形高得格外讓人有安全感:“大概一周前,他媽媽開始不停聯系我,發消息告訴我回南京了,在這之前,她和南風一直待在安徽蕪湖,”
他按亮了樓層标記10號那個方框:“她的信息我看完就删,也沒回過,她也來醫院找過我幾次,我基本上避而不見。今天……”他像是回想到了很讓他鬧情緒的事情,緩了一口氣才接着敘述:“告訴我小孩休克,快死了,我就趕過去了。那孩子我幫忙照應過一年多,他也一直叫我爸爸,多多少少有點感情,他生命才開始沒幾年,我的确放心不下,”
“就去急診科了,到那之後,南風在搶救,真的是險些喪命,他媽媽就坐外面,捂着臉哭,我問她怎麽突然就讓小孩子出事了,她說她也不知道。我就去辦公室問有過幾面之緣的醫生,他跟我講,過敏性休克,小孩媽媽給吃花生醬吃的,”
樓層很快到了,電梯轎門緩緩向兩邊打開,江醫生輕輕推了推我的背,示意我別聽得賣呆了,他尾随出來後,往走廊走,繼續話題:“當時心急是一定的,但原本不打算動怒的,過了一個小時吧,小孩搶救過來了,他媽媽說要打個電話給他外公報平安,手機沒電自動關機了,我就把手機借給她了,她出去打電話,接着,南風醒了,說要見媽媽,”
“我出門去找他媽媽,找了好一會,也沒看見。小孩又剛死裏逃生,我就先過去看他了,”他在回憶,所以語速慢而緩,組織起來的謊言才會快得像是磁帶在播放。
我跟着江醫生停在一間公寓門前,牌號是1022,他沒有急着開門,而是側過身來正對我,大概是想在這結束,不想再把這件事帶進家門了吧。他就停在那,接着說:“我去看了南風,小孩子很開心,他一直挺喜歡我的。那個告訴我病因的醫生當時也在病房,一間單位上班,多少會有些八卦和聯系吧。他也知道我和南風媽媽的事,就告訴我,南風媽媽以前陪南風的生父來他這看過花生源過敏,按道理說,南風媽媽不應該給小孩子吃花生醬之類的食物,那就只有一種可能了,她是故意的,”
“當時真的發火了,就坐病房裏等小孩子媽媽回來,小男孩也不讓我走,好吧,”我都能想象到江醫生那一刻無奈憤怒又要在小孩面前勉力平和的樣子了:“過了半天,她終于回來了,接下來的事也沒什麽好說的,你應該能聯想得到,總之,手機被她從樓上扔下去了,我下樓去撿起來,已經無法開機了。”
……對,我的确能聯想到了,時間人物地點三要素樣樣俱全,又是一出狗血好劇的大綱框架:南冉冉帶着小孩投奔外省渣男,渣男始終不給她一個名分,甚至可能都有了小三小四,拖上一年半載,心灰意冷的南冉冉重回故土,想要江醫生來當她的接盤俠,江醫生鐵了心沒搭理她,就心地陰狠地通過不易被人發覺的手段,傷害孩子,來引起他的注意,只為了見他一面……接下來,就是醫院的一幕,那個絕望的女人肯定又是一番哭爹喊娘雞飛狗跳,剛遭受身體苦難走過鬼門關一趟的小男孩,再一次經受來自母親哭鬧的精神打壓,一定會掉眼淚的吧。所以江醫生也不想和她在病房争執了,去了走廊,南冉冉大概看到了我和江醫生的短信?通話?發現他有了新歡?本來江醫生也不愛設密保,他人想看就看。于是,理論中,南冉冉一氣之下把手機摔出走廊窗戶,哭着跑開了?那邊病房孩子又在嚎啕大哭,沒有一個家人的陪伴,心善的江醫生更加沒法脫身了……
可能是見我一直在那愣愣地發呆,江醫生開了門,就回過身擡手摸了摸我的頭,又很快垂落下去:“對不起,小朋友,今天最自責的事,就是沒有好好記住你的手機號。”
☆、第二十四張處方單
我坐在江醫生家客廳的沙發上,沙發布料是深棕的棉麻,茶幾是美式鄉村實木的款式,桌面是一套茶具和一杯小盆栽,下層整齊疊放着報紙和書,我手心手背有剛剛洗完手還未完全蒸騰幹的潤澤,它們提醒着我這一切都是真的啊,我這會真的在江醫生家裏啊。
江醫生似乎出門一趟回來後都會先洗手,我根本沒這麽潔淨的習慣,但我還是非常虛僞地跟過去了,裝模作樣在水龍頭下邊,上洗手液,來回搓出足有一分鐘的泡沫。
Advertisement
我還注意到他盥洗室的窗臺邊擺了一整排多肉植物,一小盆挨着一小盆,胖乎乎的小綠葉子從盆緣探出頭來。
他真的是很值得交往的一類人啊,擁有一些不為了表現出來的堅持,比方癡迷二次元、聲優,或者養一條寵物,再者就是江醫生這樣,種一室花花草草的人。他們都有自己的世界,情緒穩定,安全感足夠,更不會随便到別人的生活裏指手畫腳。
江醫生把我安頓在沙發上,就去廚房了,我坐那拘謹地等着,只能聽見那邊傳出嘩嘩的水聲。
他還替我打開了電視機,遙控器就擱我手邊。
還是挺拘束的,連調臺都不敢,怕造成冒失的印象,熒幕上是中央十套,難道江醫生平時愛看這個臺?
沒過一會,江醫生從廚房間出來了,他一手端着一只瓷盤,一手握着一只水杯,兩樣都放在茶幾上,盤子裏有削過皮切成片兒的蘋果,還有梨,水是清澈的冒着熱的開水。
“先吃點水果墊墊肚子。”他的襯衣袖口快挽到手指,露出一段幹淨結實的小臂。
“太客氣了……”莫名的局促,都不知道回什麽話。
他就站那問我:“都沒吃晚飯,不餓麽。”
“還行吧,”其實他不說還沒意識,這會集中精神到胃部,才發現自己真的有一點餓了。我後傾上體,仰起頭看他:“你也沒吃晚飯吧?”
“沒有。”
“我們倆真慘,同是天涯空腹人。”
江醫生輕輕笑一聲,好像我所說的這份同病相憐,能讓他有喜悅的共鳴感。他繞道一旁的置物櫥,拉開半邊櫃門,從裏面取出一筒牙簽盒,又走回茶幾,傾倒出兩根,插蘋果上,黏出來一片隔空遞給我,接着就盯着我,眸心滿着沉靜的等候,等我接過去。
我立馬去執行接交手續,含進嘴裏嚼,咀嚼了很久,直到所有牙齒舌尖都萦上果肉汁液的脆和甜,才咽下去。
“挺甜的吧?”身邊的沙發陡陷下去一塊,江醫生在我身邊坐下了,棕色的沙發當即成為被加熱的固态巧克力,在我心裏形成綿柔又有力量的塌方。江醫生個頭高,茶幾和沙發之中的間距會讓他的長腿有些委屈:“同事前兩天從新疆帶回來給我的,我還沒吃過,今天剛開箱。”
我把牙簽旗子重新豎回果肉堡壘,糾正他的副詞:“不是挺甜,是很甜,真的很甜。”
“好……那我也嘗嘗看。”江醫生正色,煞有介事,但又随心所欲地,直接就着我用過的那根牙簽,吃了一片蘋果。
“你是不是就等着一個人來給你當小白鼠,先幫你吃一口,看看有沒有毒啊?”我睨着他的側臉問。
“對,小姑娘很聰明,這次筆試肯定沒問題了。”他說完又粘出一片送進嘴裏,平視電視,很快,喉結的輕滾意味着,他已經将果肉幹脆利落地吞食入腹了。
原來江醫生也會厚臉皮啊。我發自肺腑地笑了,真的是五髒六肺全身全心都被一股子歡喜煮沸了,嘴角一定要拉開個出口,才能把蓬勃的水汽釋放出去。不過我還是要努力抿緊上下唇的,以防江醫生忽然回頭瞄見我龇牙咧嘴的挫樣。
##
陪我坐了一會,江醫生重新站起來,問我想吃什麽。
我也沒經過大腦:“爆米花。”
他稍顯一愣,大約是沒料到我不假思索就回以這樣的答案。
“我說着玩的,”我給回答标上注釋:“其實……今天我不是買了一大桶爆米花等你過來看電影嘛,你一直沒來我就拿扔掉了,現在想起來有點可惜。”
“行,”他一寸寸把捋高的袖口翻回,扣好:“我出去買,你在家裏等會。”
“啊?都這麽晚了啊。”
“樓下有二十四小時便利超市,我去看看有沒有那種可以家庭自制的爆米花,”大概是怕我不明白,他又補充說明:“放微波爐裏熱一下就可以吃的那種。”
“太麻煩了吧。”
江醫生沒對我那句麻煩提出對應說辭,只走到茶幾對面,垂眸注視了我一會,忽然想到什麽:“這樣吧,我正好出去,你就在這洗個澡,就你一個人在,應該不會覺得不方便。淋了一身雨,別受涼了。”
“衛生間就在那邊,”他先用眼神指引了我一下,緊接着往那邊走,半途回過頭:“吳含,過來。”
“噢……”我趕緊拉了拉衣擺,跟過去。
江醫生往近乎全白的衛生間裏走,拉下乳色的百葉窗,将那排小小的多肉植全數隔閡在帷簾後,好像它們都會偷窺我似的:“你就在這洗,”
他像東道主在體貼地為有朋自遠方來接風洗塵,耐心指點着一個,接一個的重點,有條不紊:“洗發水,沐浴露在這;左邊冷水,右邊是熱水,上面有紅藍标記的,自己注意看一下,別燙到了,”
“架子上下面兩層浴巾都是幹淨的,我也沒用過,”他屈身從洗臉池下方的櫃子裏取出一張還包裝完好的毛巾,淡藍色的,他拆開來,擰出熱水開始前後搓洗:“毛巾就用這個。”
“洗個澡還讓你這麽麻煩……”我特別過意不去。
“沒什麽。”
我站在他旁邊,盯着鏡子裏的江醫生,那裏頭映出他的頭頂,和一小部分的額頭、眉骨、鬓稍和鼻尖,他雙手正在專注地擰毛巾。
他不管做什麽都這麽順眼耐看,看多久都不會膩味。
料理好一切,他把淡藍色的新毛巾在原木橫杆上挂好,接着在緊靠的灰色毛巾上擦了擦手,問我:“換洗衣服的話……你先穿我的睡衣,行吧?”
我臉一下子熱了,那種紅色的害羞在身體脈絡裏游走,集中竄進頭頂和臉頰,“……穿你的睡衣啊……?”
“別擔心,我有兩套,每周換洗的,你就暫時先穿幹淨的那套。”為什麽江醫生要這麽君子坦蕩蕩啊,連我的小人之羞澀都蒙上可恥的塵土了。
哎,其實我在意的不是這個啊。
江醫生也許要走出衛生間去卧室取衣服了吧,我也忙跟過去,站在房門口看他井然有序地開衣櫥啊取出折疊齊整的睡衣啊最終交到我手裏,上衣是圓領黑白條紋,睡褲是純黑色的,純棉的觸感超級好。
等我把睡衣夾在兩只手掌間,江醫生才斂目,拉回另一只還沒來得及複原的襯衣袖口:“行了,我出去了。”
“真的不用買爆米花的,”我跟着他走出房門,嘴上是這麽說着。但眼界裏,江醫生已經背離我,送我一個雷厲風行的背影,停止在玄關。我繼續挽留:“這麽晚了,我洗澡也沒什麽的。”
“不要緊的,”他在換外出的皮鞋,口吻是安撫的,姿态卻很果決:“正好買點別的,爆米花也不當飽。”
開門前,他回過四分之三的臉龐給我,“我一會就回來。”
“嗯……”我在他帶上門前,遲緩又堅韌地應下。江醫生的确是溫文爾雅的人,有時甚至溫和到難以捉摸、無法琢磨。但事實上,他展現出來的許多舉動,許多作法,都摻雜着堅韌,掌控,主導,不容置喙,連猶豫和退卻都略顯多餘。他根本就是一枚堅果吧,只是習慣給自己裹着一層柔軟的善意的梅肉罷了。
我鉗緊懷裏的睡衣,小跑進盥洗室。我的毛巾和江醫生的毛巾并排在一塊,我的浴巾和江醫生的浴巾疊放在一起,我在用江醫生的沐浴露和洗發水诶,江醫生的剃須刀是手動的,老男人真古板啊,人力爬樓就算了,連剃須刀都不樂意加入電子科技信息時代的自動化麽,江醫生的漱口杯和牙刷都好幹淨,江醫生家裏的水壓也很大,不像我家的蓮蓬頭,每次灑個水跟老鼠尿一樣。根本不用過度的修辭和描寫來潤色,江醫生就是這麽無可挑剔,本世紀內還能出現比他更完美的人了嗎?
##
洗完澡出來,江醫生還沒回來,是逗留徘回在外邊為了給我足夠單獨洗澡的時間?還是在四下裏地尋找爆米花?
江醫生是男人,手腳長,他的睡衣睡褲在我身上普遍有些大,不過褲腰有可以自己調整的松緊帶,不至于要提在腰邊出來,我半蹦半走地坐上沙發,把多出來的褲腳卷了幾道,調到腳踝,最适合的長度。
好奇怪,洗了個澡,好像就把那些拘束的表膜都沖刷掉了。我直接握起遙控器調到感興趣的頻道後,就端起盤子,盤腿靠沙發墊上,一個接一個吃起來了,果肉都鏽化發黃,味道還是一樣好。
沒過一會,房門出來開鎖的響動,我飛速把大盤子撤回茶幾面,撣衣角,直起腰,正襟危坐。
江醫生從門扉隙裏進來了,他右手還拎着一只蘇果好的超市的塑料袋,随着他的動作窸窸窣窣響。
“洗完了?”他瞥我一眼,把購物袋小心放置上鞋櫃,在趿拖鞋。
“嗯!剛洗完,”我提高聲音答他,其實他離我并不遠,單純就是想突出他回來讓我很高興這碼子事:“你時間還掐得挺準得呢。”
他提着袋子來到茶幾前,取出一只透明的透明圓罐包裝放我跟前,它被金黃色的爆米花填的滿滿當當:“便利店只有這個,沒有微波爐自制的那種,”他又拿出膚色不同但包裝完全是孿生姐妹的另外兩支:“不知道你口味,焦糖,奶油,巧克力的我就各買了一種。”
“诶……買太多了,”受寵若驚的碎石砸飛了我的神智,我只能詞窮地交替使用着相同的措辭:“真的太多了,吃不了這麽多的,我也不挑食的,随便買一個就行啊……”其實不買都沒事,哪怕你兩手空空,于我來說也是滿載而歸。
江醫生向兩邊拉着袋子口,像攤開了一個多啦A夢肚皮上的兜,就當着我的面,從裏面拿出幾樣象征性的代表物,百奇餅幹棒,初旭醬鴨舌,徐福記鳳梨酥,即時檸檬片,美珍香豬肉脯……可能種類真的太多,他也不再往外擱了:“不知道你們小女孩兒喜歡吃什麽,問了下店員,她幫我挑的。”
我掃着茶幾上的經典零食大聯歡:“店員肯定也是小女孩吧,不然怎麽可能這麽懂小女孩……”
“嗯,看起來跟你差不多大。”
“我還以為你會買粥啊赤豆元宵什麽的養生宵夜呢,”我翻看着購物袋,像在刨一只被珠寶金玉填滿的寶盒,根本挑不過來,除了五花八門的零食,還有香蕉牛奶,益力多,可以飽腹的肉松面包。此刻我的雙眼一定泛着光吧:“大晚上的買這些……”我斟酌着形容:“你肯定覺得是對身體不太好的零嘴?有點不太像你的作風。”
“偶爾為之了。”江醫生挺直上身,去了洗手間,例行外出一趟洗手一次的箴舉。
我撒開袋扣,開始跟奶油味的那罐爆米花糾纏,輕易就撕開了它塑料蓋外圍一圈的透明膠布,甜香味瞬間爆出來,對,爆出來,沖進鼻腔,膩得人都要嗆出來。
我捏出一顆放進嘴裏……好好吃……是會激靈一下腦袋的那種好吃,除了不比影院剛出箱的溫熱之外,清脆,膨松,香甜的口感有過之無不及。
江醫生洗完手出來,遞來一秒鐘的目光,就收正下巴,拐廚房去了。但這幾秒的白駒過隙裏,我分明看見他在收眼後,唇角凝起了一彎小程度的笑。
他在笑什麽哦?看見我穿着快大我一點五倍的睡衣很滑稽?捋袖子抓爆米花的蠢樣讓他發笑了?
等他出來,他手上已經多了一杯熱水,他坐回我身邊,慢條斯理地吹皺杯沿的白袅,抿上一口,而後把玻璃杯架回茶幾。
我把爆米花筒托到他跟前:“吃嗎?”
“不吃。”
“那你不吃晚飯啦?”
“這會不餓。”
“你真的一顆都不吃?”我懸空撤回包裝盒,“就這麽抗拒嗎?”
“不喜歡,”他的原則性也太強了吧,他垂眸看了一下我僧侶打坐般标姿的盤腿,褲腳卷得相當紮實随時可以下地插秧:“褲腿知道卷,袖子就不知道了?”
他順手托起我一邊沒抓爆米花桶的腕底,這只臂膀的袖口基本和無名指的第一根關節齊平了,随意一晃就能挽出半個非戲曲界良心的水袖。江醫生像給要下水抓魚的小孩子卷袖口那樣,替我把多出來那段折了兩道進去,接着長度就剛剛好了。
“你有強迫症嗎。”我把爆米花放回桌面,自己卷好另外一只,邊動過邊吐槽。
“可能吧。”完全沒料到,江醫生會坦然承認得這麽快。
我揪出一顆浮在塑料盒緣表面的山尖的爆米花,遞到他鼻子前一點,像是要喂進他眼眶而不是嘴巴:“那你就強迫自己吃一顆啊,反正又沒毒。”
我的動作很突兀,他幾乎是下意識往後避了一點,有點抵觸的意圖。奇怪,我在怄氣嗎?陡然間就不由自主地跟誰比試較量了起來?是誰?相親女藍大衣嗎?憑什麽江醫生和她在一起的時候不吃,和我在一起的時候還是不吃?我于他不是特別的嗎?不是跟藍大衣不一樣嗎?
電視機裏,不知名的數字電臺在播放着國外的每日一笑,一個一個短促的視頻惹得全場尖笑連連,誰都知道這麽有組織有目的的放達笑聲,都是後期配上去的。
我就在新場次的笑聲裏,折回抓爆米花的手臂到胸口,另一只手則拖了下江醫生的衣料,提醒他來看我。
他順從地轉來視線,墜在我臉上。
“這樣也不吃嗎?”說完,我把這顆爆米花送進嘴唇,輕忽忽咬在了上下門牙間,昂着下巴耀武揚威地看他。我給自己下了一個啞巴咒語,只等他來再度讓我口若懸河,或者由失敗的我來給自己解毒。我把自我推向了一個自尊心的崖岸,沒有一點退路和餘地,只為了證明我在他眼裏是個尚有吸引力的女人,而非需要照看的小朋友。
來吧,賭吧。
這本就是一場怄氣勇氣相加的賭博,賭注是這顆微不足道的爆米花。
幾乎沒有一點光陰的間隙,江醫生攬住我後腦勺,傾低上身,襯衣裹着擁抱,夜潮般趕赴而來。他的臉靠過來,他的瞳孔也跑進我眼底,深深的黑,是潮水的最後一卷浪,就這麽猝不及防地淹沒過來,讓我徹底沉溺在水底。
江醫生吻了我。
他根本沒有接走爆米花,而是抵回了我嘴裏,我能感覺到它輕輕跌進我下腔壁,這明明不是微波爆米花啊,為什麽它還是轟得在我腦中膨炸開了?
開關擰得是高火,我手心和身體的溫度不斷攀升,呼吸跳出穩定值。
節節敗退的下巴被擡回去,一個有助于喘息的重要閘口就這麽被堵住了,他在我的窒息裏,耐心地摩挲進來,很慢很輕,不急不躁,舌尖若有似無撩過我上颚,我禁不住地戰栗,成了一碗忽然被咖啡侵入的牛奶,漩着渦被攪拌,暈乎乎旋轉在彼此的分界線……
我胡亂找到了江醫生的背脊,攀緊在那,試圖在他或深或淺的親吻裏,找回知覺和力量,但我失敗了,完全淪陷,兩樣液質就這麽穩定了下來,它們找到了最恰如其分的比例,稠成了一杯香濃醇郁的拿鐵。
我賭贏了。
☆、第二十五張處方單
江醫生松開了我,但那些親吻的餘韻在打在我身體裏,我掩不上嘴,一下接一下的喘息急促到需要鼻口并用,我緊盯着他的臉,和我一點點拉開距離。
直至他坐正回原處。
他眉頭一展,擡手來摸了摸我左半邊臉,是用的大拇指指腹,來我眼下輕輕刮了兩下,像在以一種溫和的方式把我從迷茫和荒亂裏拉出來,他繼而撒開手,問:“爆米花呢?”
我這才發現他問的東西還在我嘴裏,于舌根下方創造出強大的異物感,可它剛剛分明鑽進我腦袋裏炸開了。
我把爆米花勾回後槽牙,嚼了兩下,咽下去,它都泛軟了:“結果你還是沒吃到啊……”我說。
“那就吃一個,”他伸手去桶子裏取出一顆,當着我面,放進了嘴裏:“現在吃到了。”
“喔……”兩個手掌撐到沙發面上,我的上身又往他那湊近了點:“你剛剛……親我了?”
“嗯,我承認。”他毫不避諱,坦率地看着我,就是這種眼神,很讓人心安。
“那你為什麽親我啊?”我真不厚道啊,擺明是我點上的導火索,還偏偏把爆炸現場作案易燃品的罪責推給了他,還把他的餘地也給堵死了:“也不是為了吃爆米花啊,你也沒接過去,最後還是被我吃掉了。”
“就是想親了啊……”他答得那麽緩慢,又那麽幹脆,什麽拐彎抹角的說辭、字眼都沒使上,油腔滑調更不适用他。像一盆擺在月亮下的清水,粼粼的,浸着棉線一點點傳導到我身上,我又要發光啦,是被他的認可充盈上來的,一裹子自得的光輝。他也是喜歡我的,喜歡到願意吻我了,不顧忌身份和時差,就只是一個男人在應對自己喜愛的姑娘啊。
“我覺得你吻技挺好的……還是很好的?”我直回身體,表揚他。
江醫生端起杯子,喝水,他是不是也有點無所适從:“你知道什麽是好?”
“反正,挺舒服挺享受的……”我臉微微熱了,斜睨他一眼:“反正比我親你那次好得多。”
“那倒是,”他大言不慚着,好吧,也不算大言不慚,确實比我的哈雷彗星撞地球式強吻理想唯美多了,他把杯子遞給我:“喝點水。”
我接過去,托着杯底,擡高口子抿了一下,水還有點燙,彙流進我咽喉。心又砰砰的,我和江醫生,又間接……接了一次吻啊。
##
之後,我和江醫生也沒吃一樣零食,他去廚房下了兩碗清湯寡水的陽春面,我和他一人一碗,他的碗大一點,我的碗小一點,并排在沙發上看着紀錄片,在不經意間就全吃光了。
快兩點的時候,他安排出一間客房讓我睡覺,床是灰藍色的純三件套,上面有那種會不間斷曬太陽留下的氣味,很舒适。
他在房門口跟我互道了聲“晚安”就關燈關門離開了,都沒靠近我床邊給我一個索要晚安吻的機遇,黑燈瞎火裏,我有點小失望。
不過他家床太舒服了,今天白日黑天裏的又有些大起大落,我很快就昏昏沉沉的,墜進了深夜。
做了個很二筆的夢,又是上帝視覺而且靈魂分離腦洞大開,我變成了一顆爆米花,或者說是附身在一顆爆米花裏面了?反正場景是在電影院,我看見“我”和江醫生坐在一塊,那個人形的“我”把是爆米花的“我”揪了出來,遞給江醫生。
我在被他接過去正要吃下去的前一刻驚醒過來,撐起沉重的眼皮子瞄了下床頭櫃上的電子鬧鐘,吓!都快九點半了!我登時就清醒了,卧房的窗簾是深色的厚重款,哪怕外頭天再亮,裏頭都昏暗得如在深山老林。
也不知道江醫生起床沒有,我趿上拖鞋,擰開房門走出去。
客廳裏的燈開着,大概南京今天是陰雨天,我注意到廚房的透明拉門正關着,有隐隐約約的油炸滋滋聲傳出來,江醫生應該就在那兒吧。
我小跑過去,停在拉門前,他果然在裏面,在竈臺前忙碌,還系了個半身的圍裙,跟我睡衣有點像,也是黑白條紋的,不過他那是豎着的,我是橫向的。透明的拉門是一個櫥窗,江醫生是擺列在那的,世界上最貴最好最無價的奢侈品,老動不動就有人拿莎翁那句話來打擊人,當我們還買不起幸福的時候,我們絕不應該走得裏櫥窗太近,盯着幸福出神。但是這會,我敢去付款了就好像我有了一張無限額的黑卡,我把拉門掖開一條小風,煎蛋的炸香立刻汩出來。
江醫生挺專注的,還沒察覺到我在伺機在他背後,我咧嘴樂了樂,迅速正色,故作粗音節的長輩音,叫他一下:“江承淮——”
他立即回過頭,右手還掌在鍋鏟柄子上:“起了?”
他一本正直地詢問,叫我逗趣的興趣頓失,趕忙回歸本色聲線:“嗯,起了。”
“睡得怎麽樣?”
“自然醒啊,自然是很好的。”
他輕微笑了,被笑意點燃的雙眼幾乎讓我立刻恍惚起來:“刷牙洗臉去吧,等會就吃早飯了。”
“你在煎蛋啊?”我舍不得離開這,想跟他多說一會兒話,就沒營養地犯着拖延症。
“嗯。”
“你是不是很會燒菜啊?”
“一般般,”他擰滅氣竈火,利索地盛上成品,旋繞在我和他之間的那種冒着炸香的噼噼啪啪的氛圍一下子平息了,從我這個角度能瞧見蛋白被一圈偏棕的脆皮圍剿着:“一個人住,多少會點。”
“其實我也挺會的。”我迫不及待地把自己那些适合娶回家過日子的優質閃光點剖出來給他看了。
“哦,那應該比我燒得好。你們女孩子先天優勢,味覺一般比男性敏銳。”
“真的啊?”這應該算他的專業涵養了吧。
“真的,”他又習慣性為自己戴上老男人的高帽子咯:“年長的話,味覺也容易退化。”
“喔……那你一定要吃一次我做的比較一下,看看這兩個論斷是不是真的有科學性和依據性。”
“好。”他答應得超好聽,喝襖好,第三音節帶出下塌到地平線的篤定與融和,就着這一個字輕輕點在我心裏,笑穴啊笑渦啊笑不露齒什麽的就全都繳械投降了。
還想再說點什麽,那種寧靜的晨氣忽然被幾聲門鈴打散,像是一汪鏡湖裏砸進來一顆石子,鈴音的漣漪跌宕得一圈比一圈大。
“要我去開門嗎?”我看到江醫生已經端着盤子往門口這邊走,不過還是客氣地問了問。
“不用了,我來開,”他越過我,淡淡地下達囑咐:“你去刷牙。”
“嗯,好……”我亦步亦趨跟上他,他去玄關,我去盥洗室,盥洗室就在玄關右手邊,所以中間會有一小段同路,到分岔口後,我也沒急着轉向衛生間,而是站在一個進門者瞧不見我的死角,偷偷摸摸往那打望。
江醫生先在門鈴監控視頻裏看了看是誰,才打開了門。須臾間,他還擡起左手擦了下眼皮,好像來者是個讓他很疲倦,但又無法盡情拒之門外的角色。
門扉被打開,江醫生背向我站着,剛好阻礙了我窺伺清楚來客的視野,我聽見江醫生問:“你怎麽過來了?”
答者是個女人,又一點橘子色的裙擺刺在我眼裏:“過來看看啊,随便看看我以前住過的房子,不行嗎?”每個字都燒出一簇嚣張的氣焰。
我知道是誰了,是他前妻。
“以後別來了。”江醫生沒退步,也沒讓開,就擋她跟前,似乎根本不打算放她進家。
“承淮……”那女人忽然嘤咛了一聲哭腔,口氣近乎要摟抱住江醫生了,我靠她還真如我所料打算摟抱上來了,江醫生陡退一步,閃半邊身,一下子就避開了目标和行動都極其效率具體的前妻……而他規避的這個空當,也讓在牆邊探頭探腦的我,和那個女人四目相撞了。
!
在坐過山車,心跳針一大下。
我飛快地縮回頭。
她好漂亮,這是第一印象。真的很漂亮,女人的天性,匆匆幾瞥就能揪出對方所有外貌形态上的重點:也許是為了轉圜江醫生的心意特別打扮過吧,頭發是黑色大卷,有一半被挽着。畫了眼線的,眼珠子很黑,還有卧蠶呢。橘色的連衣裙的上口是V領,露出頸子到胸際的一大段雪白的肌膚。今天下雨還是有點冷的,她依舊不顧一切地光腿了。她都生過孩子了,今天的扮相依舊如一顆剛從綠枝葉頭采摘下來的,新鮮飽滿的橙子,還是果皮帶露水的那種。
南冉冉真的很美,我太天真了,總自行認為這種女人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