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一個一錘定音的姿态,某種靈感也像焰火一般被燃亮了。
大徹大悟,我快速在信息框裏按下:明天周幾?
張思敏:咦,真是讓人睡不着的消息,是周二。
吳含含:真的嗎?那我明天穿什麽衣服去????還有發型,快幫幫我!!我要不要畫個淡妝??
康喬:畫個毛,你在醫院見過誰頭痛欲裂還容光煥發?
吳含含:噢,對對,那我素顏好了。
圖森破,我快活得幾乎都喪失常人思考能力了。我撂開手機去翻箱倒櫃大敞衣櫥,女為悅己者容,這句話可真是亘古不變的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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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紮了個丸子頭,着裝就是棗紅兔毛兜帽大衣,深藍牛仔鉛筆褲,棕色低跟小皮靴的搭配。
在鏡子裏确認了好幾遍還算青春少女纖瘦幹淨,我才匆匆背上包,坐公交去了人民醫院。
惴惴不安地走進大廳,惴惴不安地排着隊,惴惴不安地繳好挂號費和診金後,我雙手捏緊開好的挂號單擱眼皮底下瞅着,好像生怕手裏的東西一眨眼就會飛了似的。
就在這張紙上,我看見自己的名字被寫在表格裏面,姓名:吳含。而江醫生的姓名就在醫師那一欄下邊,中間只隔着一道科室。
感覺離他越來越近了。
“撲通”“撲通”“撲通”,十倍的速度,十倍的輕松,不知道是心跳在給步伐打拍子,還是腳步在督促着心髒擂鼓,我目的非常明确地朝着神經內科1號診室接近。
一路上,全白的牆壁一點也不死板冷漠,消毒水的味道都不再刺鼻而格外好聞,冬天的陽光灌溉進來,暖烘烘的,戴着口罩和我擦肩而過的路人甲,我也不會像平常一般莫名反感他的“特立獨行和zhuangbility”——這裏是醫院啊,醫院當然要注意。
緊接着,我就在走廊盡頭看到1號診室的門板正朝內敞着,有陌生男人的半個背部和後腦勺都被遺留在牆壁這邊,看來挂江醫生門診的病人都已經排到了門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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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扒開袖子瞄了瞄腕表,這會九點都不到,竟然有這麽多人了。
我小跑到門邊,在門口那個矗立的大高個身後又是踮腳,又是伸脖子,找着空隙朝裏邊打望,特像一只可笑的鵝子。
診室裏果然很忙,各種男男女女老頭老太太棉襖君羽絨服君大衣君都團團圍在那,把江醫生困在辦公桌後邊,我的視野只能捕捉到他偶爾露出的頭發,套着白大褂的手臂,和幾分之一的臉頰。
啊……果然還是不行。
我捏着挂號單的手垂墜到身側,随即就被幾個問診者粗暴地擠到了一旁,我穩住身形,吸了口氣,眼睜睜看着他們鑽進辦公室,有點羨慕。
他們都是真·患者,而我是假病人。他們完全可以理直氣壯趾高氣揚,我卻心虛得想把自己埋進大理石地裏。
要不要把挂號單排進去?這可真是個世紀問題。
排進去的話,我必然要面對着江醫生扯謊,耽誤別人問診的時機,門診才開沒多久,就這麽多人了,我這個健康逼還進去插一腳擺明是給男神添亂。
這麽想着,我把挂號單疊了兩道,揣進衣服口袋裏,走回過道邊空餘的幾個等候椅坐下。
那我就等到中午,江醫生總歸要吃午飯的吧,我就當他上午門診的最後一個病人,這樣應該不算無理取鬧的耽誤和打攪了吧。
那,就這樣好了。
之後好長一段時間,我就旁若無人地坐在長椅上玩手機,開着微信跟室友胡侃,打打保衛蘿蔔,時不時再偷瞄一眼一號診室的當前情況。
沒多久,朋友都去各找各媽各幹各的了,保衛蘿蔔也把重複的關卡通過了一回又一回,診室的人還是滿當當的,像三國殺裏陸遜、或者張春華的武将牌框,永遠不會少,永遠都有新的一張填充進去。
無聊嗎?我問自己,無聊啊,無聊死了,可以查詢高考成績的那個下午,我都從沒有過這樣強烈的難熬感。
可我一點都不想放棄和離開,從一開始,踏進醫院,不僅僅是今天,甚至可以追溯到半個月前,我就從來沒有毀滅過想多見他一面的念頭。
就這麽無聊着……
電池格子都快見底了……
走廊來去的憧憧人影也越來越稀疏了……
我把home鍵壓下去,游戲畫面立刻跳回主屏,已經十二點四十五分,爸媽在公司午餐,我也扯謊不眨眼地騙爺爺奶奶跟康喬下館子去了,所以這會也不會人打電話來催我回家吃飯。
我撐起上身,看向一號診室,貌似最後一個病人已經出來了吧,是嗎?一對年邁的夫妻,白發蒼蒼,老公公攙着老婆婆,從我跟前蹒跚而過,訴諸着執子之手白頭偕老的正能量。
長時間保持一個姿勢,我的後腰意想不到的疲倦。這些疲倦在下一刻便更名叫“值得”,我看見江醫生從辦公室裏走出來了。
他的白大褂已經換下來了,駝色大衣取而代之,有潔淨的白襯衣領子隐隐約約從脖子那兒露出來。
多年從醫,氣質恐怕早就浸入靈魂,江醫生哪怕不穿白大褂,都攜着一段“我為醫者,需安神安定,無欲無求”的風骨。
他正打算關上辦公室門。
我從椅面上站起來,小腿的麻意一下子湧出來,拉扯着我的末梢神經。但這種瘸憋和僵固很快被腎上腺素啊多巴胺啊什麽的,一切有關心跳和情緒的激素克服。我小跑向江醫生側面一米遠的地方,就停在那,他一轉頭,我就能到他眼底。
似乎是察覺到我的存在了。江醫生攏着門扉,回過頭,看見了我。
他輕微一愣,眼裏透出詢問的意味。
我從口袋裏扯出挂號單,這個手放在兜裏捏着挂號單的姿态,我在一分鐘前就擺好了,此刻也總算能付諸實踐,向他展示出我的證據和砝碼。而那些我從昨晚就默記過千百遍又于今早複憶過千百遍的臺詞,很是急于表現地,争先恐後地從我嘴巴裏擠了出去:
“江醫生,又碰面了,”我急切地自報家門,特怕他問出什麽“你爺爺”之類的字眼:“我是自己來看病的,特別挂了你的專家門診。”
半片視角裏,江醫生細長的手指從門把手上松懈,沒有再關上門。他整個人完全轉向我,走近兩步,與我縮短距離:“怎麽了?”
短短三個字,帶着醫者對病人的,那種非常官方模式的關切,真沒什麽大不了的,可我的鼻尖卻突然泡進了發酵的白醋裏,酸個透。我趕緊抽了抽鼻子,不至于讓綿綿不斷湧來的,不知道是委屈、歡喜,還是辛楚的情緒都快破出眼眶。
我還是按原計劃回答:“頭疼。”
也許是我剛剛一閃而過的,快要哭出來的神态讓他格外信任,他立刻探手在我額頭測了一下:“不燒啊。”
江醫生的手背涼涼的,度數正好,溫和而不冒犯。
先知如我,大光明丸子頭果真起到作用了,不然隔着劉海哪能親密接觸到如斯。
我附和他:“是沒發燒,就是有點犯惡心想吐,然後,右邊額角還跳突突的疼。”我邊說着,邊指了指額際。
——這些可是我特別背下來的偏頭痛基本症狀。
“那是左邊。”他糾正我。
媽呀差點露陷,我剛指着的的确是左腦門,我趕忙替自己圓話:“哦,是左邊。唔,疼得連方向感都沒了。”
他似乎被我取悅了,笑了笑:“你剛來的?”
“不是。”我把手裏的挂號單給他看,我可是名正言順來見你的啊。
他自鏡片後斂下眼睑,應該是注意到紙片上的挂號時間了:“八點四十二的單子,你到現在才給我?”
“嗯,我在那等到現在。”我扭頭示意不遠處的座椅。
在我目光再回到江醫生臉上的時候,他正循着我的提示,在看那片長椅。随後他才又放低視線,朝我看過來,問:“為什麽要等着。”
我就編吧:“覺得自己是小病小痛,就忍到最後,把時間讓給着急讓你看病的人啊。”
江醫生好像完全相信我的理由诶,不再問下去,只說:“這會我已經下班了。”
“啊……” 啊的尾音拖好長,我的惋惜格外明顯:“你就不能再看一例嗎?”
“頭痛問題,不好妄斷,負責檢查的人中午也不在。”他可真謹慎。
“我這個症狀難道不是偏頭痛嗎?”我下意識反駁:“還要那麽麻煩?”
語速極快地問出口後,空氣裏沉寂了幾秒鐘,江醫生才應道:“對,等下午吧。”
他走回去兩步,股掌分明的手重新握住門把,使出一點力帶門的時候,他偏白的手背有一些青筋凸出來,橫亘滿細微的男人味。緊接着,他回過頭問我,“你吃過午飯了嗎?”
☆、第六張處方單
江醫生問出這句話的下一秒,我的心腔就被一波沉甸甸的竊喜攻城掠地,瞬間不會做別的神情和動作了,只能一心一意地,傻笑。
還得用力控制着,不能在臉上表現出來,要在心裏笑。
我不自在地用手指摳着袖口那兒的兔絨:“還沒吃。”
江醫生推了下門,确認已經關緊,這才順着我的話走過來:“走吧,帶你去吃飯。”
“去哪兒吃啊?”我迫不及待問。我已經壓不住自己眼底的欣喜了,我的語氣裏也是淋漓盡致的欣喜,這就跟看見煎餅果子裏被老板無意多放了一根火腿腸的感覺一樣。
“去哪兒吃啊……”他拖長尾音,重複着我的話,連腳步都放慢,來配合他的思考。過了片刻,他略微傾低額頭,迎接我的目光:“職工食堂,想去麽。”
我像個飽滿的氣球被放去一半氣:“是我爺爺住院時吃的那個?”我到現在都把住院時訂的一日三餐戲稱為豬食。
江醫生單手插進大衣兜裏,放快腳程:“不,比那個好吃多了。”
“人民醫院也太黑了吧,”我拉緊肩膀上的細包帶子,跟着他往大廳感應門走:“食物方面還搞兩極分化,難怪現在醫患糾紛這麽嚴重。”
“是啊。”他煞有介事地回,似乎很認同我觀點,盡管我在埋怨的是他的工作單位。
江醫生的脾性真的好好,溫和,無争,充滿善意。我這個半癟的氣球又一下子被填實了,我要和江醫生去職工食堂诶,那邊肯定全是他的同事,我的腦洞開太大,都想着過會江醫生領着我打飯打菜,他的同事們揶揄、調侃他和我的情景了。到時候一傳十十傳百三人成虎,醫院裏頭會有更多人知道這件事,我和江醫生在一起還不就是板上釘釘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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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天氣特別好,中午的日頭像大花灑,把溫水淋在行人身上。我跟着江醫生一路走,換了一棟樓進去。
一并走上臺階,江醫生先行一步掀開了用以擋門的厚重的透明帆布簾子,放我進去。
我從他撐高的手臂下邊經過,像一搜小船滑過了穩固而放心的橋梁。心裏那一張有關江醫生的表格,立刻被寫上“心細,體貼”兩個詞,這張表格裏沒有缺點,優點需要人為添格子才能填得下。
江醫生跟在我後邊,也進來了。他走在我身後,用不低不高,卻足夠讓我聽得清的音量介紹,“一樓二樓都是病員食堂,病房的飯菜就是從這裏送過去的,”我注意着他的話,一邊打量這裏,此刻已經接近下午一點,一樓還是人聲鼎沸,來用餐的人還真不少。江醫生走到我右手邊,轉變路向,并提醒我:“走這邊,職工食堂在三樓。”
“喔,好。”我看見面前一只透明觀光電梯。電梯的左邊站着幾個年輕人,前一刻他們還在四下打望,似乎在焦急地找尋等待什麽,但這一秒他們已經不約而同朝我這邊看過來,臉上瞬間寫滿如釋重負的歡喜。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他們應該是江醫生帶的實習生。
“江老師,”果然,我和江醫生還沒走到那呢,一個女生就開始喊:“您老可等死我們了。”
“就是,可算把您給盼來了。”另一個女孩子附和。
“教授诶,我都快餓死啰,您差點釀成大錯犯下殺生之罪啊,”這是一個男生說的,他還挺有意思地講解:“殺學生之罪。”
他們分別交替着不同的措辭,但實際都是一個意思,咱們在等江老師一起吃飯,等很久了。
所以……江醫生并不是要跟我二人小世界吃個小午飯,而是帶着我來和他的實習生們一齊來頓大團圓餐嗎???
腳下的路放佛變成了一潭沼澤地,我有點拔不動道。又像是踩在棉花上,偌大的失落感讓我步伐虛浮。
都忘了怎麽跟着江醫生走到他們面前的了,我只聽見他在我腦袋上方,平和地表達歉疚,說清緣由:“來晚了,今天上午病人有點多,拖到現在。”
我快速掃了眼電梯口那幾個人,都是實習生,一起五個,三女二男,青春朝氣蓬勃旺盛,原諒我想不到別的形容詞,我沒勁到都懶得仔細打量他們。
“沒事兒,周二的神經內科人山人海那是衆所周知,”還是那個有點搞笑的男生的嗓音,他馬屁水平堪稱一流:“為什麽呢,那都是因為今天輪到江老師坐診啊。”
有個披肩發女孩在按電梯,她回頭的一瞬也注意到我了,問:“啊呀,江教授,這是誰啊。”我恐怕一輩子都模拟不出如此精确的口吻,能讓訝然和嬌嗔共存。
她同時還撫拍了兩下胸口。
一驚一乍的,當你們老師在大變活人啊。
江醫生介紹起我:“我手裏一個病人的孫女,今天來挂我門診,到這會還沒吃午飯,我就帶她過來了,”他的語氣自然,措辭完美,緣由更是挑不出一點兒差錯。他就這樣,用簡單平和的話語把我推給他的學生:“我年紀大,你們同齡人比較有話聊。”
“同齡人?”那個活潑男真是聒噪又好奇心旺盛,“我怎麽看着像未成年高中生,小姑娘你多大啊?”
“過完年二十三。”我老實答,真得用勁克制着自己,才不至于讓這句話像冰錐子一樣戳出去。
在平常,有人問我多大,我基本都說二十二,才二十二,每個生辰都會在QQ空間朋友圈裏故意傷感“啊又到了一年一度的十八歲生日了”,只為假作年輕而不是奔三。可這會,江醫生在身邊,我會不由自主地把自己顯得大一些,只想在年齡差上離他更近點。
我真的不是小朋友,我目前所處的年紀,哪怕下一秒就結婚都是适齡不違法的啊。
“還真跟我們差不多大。”有個馬尾辮姑娘說。
“嗯,她快畢業了。”江醫生輕描淡寫:“在南大上學吧,是嗎?”他講話端的是滴水不漏,周密審慎。他也許對我的學校記得很清楚,也許不是那麽清楚,但這句話絕對是為了不落下我,把我扣留在大家的話題裏,架持住他的學生對我的興趣,同時也在善意地逼迫我,加入這些年輕人當中,和大家交流互動。
他越是這樣,我的叛逆心理就越是強盛。
我輕輕嗯了一聲,立刻劃出一條三八線和他們楚河漢界:“不過我是學文科的,純文科。”我跟他們不一樣,跟你的學生是不一樣的。
那個活躍男生壓根沒感悟到我的敵對心态,爽朗地笑着:“哈哈,活體文藝女青年啊。”
“一看就是啦,打扮得就挺小清新森林系。”披肩發嗲妹子望着我,評價。
操他媽的。亂給人加标簽,真是不能忍了。
好在電梯門及時為我解圍,我跟着江醫生進電梯。就好比被強行塞進一個裝滿水的密封玻璃容器,他們是魚,我是飛鳥,要多難熬就有多難熬。
包括之後也是,上三樓,聽着他們點餐,跟他們吃飯,聽他們喝啤酒侃大山,最後再目送江醫生去買單。
江醫生滴酒不沾,話也寥寥,大多數時間都是在聆聽自己的學生講近日見習的趣聞和怨責,再适時給出溫文爾雅的意見和笑容。
他真好,有這樣的老師真好,我珍惜地抿着玻璃杯裏的椰子汁,整張桌子上就我和江醫生喝這個飲料,情侶款。
那個活躍鬼馬屁精跟我坐在一起,中途,他還夾了個大雜燴裏的鹌鹑蛋滾我醋碟子裏,說:“你吃菜啊。”
我說:“知道了,謝謝。”
他:“又不吃菜又不吭聲的,你也太文靜太文科生了吧。”
我禮節性地咬了一小口鹌鹑蛋:“還好吧……”
你們老師難道從未教過你嗎,有時候文靜并不是真文靜,只是一種沉默的抵觸和抗争,是“大爺懶得搭理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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飯畢,江醫生和他的學生們在食堂門口分道揚镳,我終于也得以回歸二人世界。
那種悶不透氣的結界一下子消散了,名叫“江醫生”的氣流旋即闖進來,新鮮得讓人心情愉快。
“吃得怎麽樣?”他走在我身邊,客氣地問我。
“挺好的,”我是指開頭和結束,不包括過程,我補充:“我喜歡那個椰子汁,甜而不膩。”
江醫生失笑:“菜不喜歡?”
“也喜歡。”
“頭還疼嗎?”
“不疼了,”答完我就後悔了,想拍嘴,順口順成這樣,今天是不是沒帶智商出門,我趕緊裝困惑:“好奇怪啊,吃過飯就不疼了。”
“應該是血管神經性頭痛,”江醫生臨時診斷:“經常這樣?”
“不經常,偶爾。”
“那也要多注意,你們學生經常熬夜,一日三餐也不規矩。”
“噢……”我偏眼去端詳江醫生,他的駝色大衣是敞着的,裏面是黑色的針織開衫,開衫下邊是白色襯衣,全身上下除了手表就沒有別的裝飾品了,他連穿衣搭配都是我最喜歡的那個樣兒。
穩重,沉厚。
我把黏在他身上視線強拽回來,憋了很久,才問:“江醫生,那我算是患者了嘛?”
——那你能夠回我的短信,接我的電話了嗎?可以嗎?
江醫生沒有再向前走,就這麽突然地,停了下來,他沒來由地問我:“你叫吳……什麽?我記得你爺爺姓吳。”
“含,”特希望我的臉可以擺出一個QQ聊天裏面的“可愛”符號:“吳含,包含的含,”江醫生的陡然詢問點亮了我的傾吐欲,我只想一股腦兒地把個人信息全都往他那裏塞:“有個算命先生說我八字過火,性格直了些,要起個藏得住別完全表露出來的名字,于是我就叫吳含了。”
可我此刻的作為簡直是在打臉。
“那好,吳含,”江醫生偏低頭來與我對視,聲線變得正式而疏離:“你知道我的具體情況嗎?”
“啊……?”我不明白他的意思,我只知道江醫生的瞳孔黑漆漆的,有點嚴厲。我的胸口也被他看得陣陣縮緊,發疼,這個啊只能用低弱的氣息卡出喉嚨。
“知道嗎?”他又問了一遍,語氣很平靜,但目光分明抓着我,在催促。
我從心裏那段慌張的空白裏跳出來:“知道啊……我知道……”
“說說看。”他的語氣和眼神,都像削尖了的銳器。
“我知道你叫江承淮,離過婚,有孩子,三十一歲……”我說着這些道聽途說來的基本信息,又背書一般,把他介紹牌上的內容一五一十重述了一遍。聽說努力去把一樣東西背七遍,就能形成永久記憶。
“就這些?”他問。
“不止……”其實我知道的訊息僅止于此,但我忽然想豁出去了,破罐子破摔:“我還知道,有個叫吳含的小朋友,喜歡你。”
表白,這算是表白了吧。我快要掉出眼淚了,直覺和預感強大到可怕,在反複提醒我,他這個态度是要拒絕你了啊千萬別告白千萬別,可我就是忍不住,隐隐約約的僥幸,像浮動在幽閉山穴裏的光點,我跟自己賭氣一般走過去,我不信它只是一只狼眼,而非一片桃花源。
“……就是很想,跟你在一起啊……”我盡量放慢語速說着,為了顯得自己稍有底氣,底氣,底氣它到底是個什麽東西,在江醫生面前我就沒有過這種東西。
江醫生注視着我,問:“知道我為什麽帶你來吃飯嗎?”
他總是喜歡用這種疑問句式,顯得循循善誘,師者風儀,拉開距離感。
“為什麽?”我僵硬地問。
“想讓你見見更多人,”他不再看我:“你現在很需要清醒的思考。你爺爺一月十三號入院,二十三日出院,這中間只有十天,而我們只見過三次面。你說喜歡我,是真的喜歡我,還是在喜歡一個經過你美化的,可以令你自我滿足的幻想。如果你還不明白,那我就打個比方,比如,你只是單純地對一個職業有偏愛和渴望,所以想找從事這個職業的人,像我一樣的醫生,或者警察,又或者西裝筆挺的企業高管,”
“這個問題,你能回答我嗎?”他說。
我愣住了,結結實實地愣住了,這個問題是美杜莎看過來的一眼,我變成了一只毫無生氣的石頭。
江醫生只給了我十幾秒,他就擅自為自己的剖析畫上句點了:“所以我會帶你來吃飯。你還年輕,相貌也很好,與其選擇我這種身份特殊的男性,倒不如多認識一些年紀相仿的醫學生,他們都是潛力股,今後或許比我要優秀得多。”
這番話,從一開始,我聽得毛骨悚然。到後來,他的字眼就成了一下下敲打在我淚腺開關上的手。
每敲一下就加重力量,一下比一下重,我努力忍耐了好久,只為了不讓那些擠在閘口的潮水湧出來。
可能是見我耷着頭半天沒反應,江醫生不輕不重地,嘆了一口氣。
而就這一下,壓死駱駝的這一下,我忽然就冒出了眼淚。
“根本就不是,”根本就不是這樣的,淚水以我無法理解的速度在臉頰上劃出滾燙的路線:“你一開始說那些話的時候,我的确被戳中了,開始懷疑自己的企圖,到底是不是跟你所說的一個樣子,其實根本就不是,”
我無語倫次地重複着,那種由內而外的哭腔根本遏止不住,在加深、加重着我的丢臉程度,“如果有長久的相處,我應該會用一堆條件來打量你,周密地思考。可是,沒辦法,就是因為時間太短,才十天,只有十天,一見鐘情是最沒辦法的事,我只能靠着原始和本能的反應來喜歡你,這其實是最真實的,看起來好像很虛幻,很偶然,實際上比什麽都真實樸質。只是因為你站在那了,我就喜歡了,”
中學有一篇英語課文,登山者說,because ti's there,因為山在那,他就要去攀爬。
我陳述這些話的時候,始終沒敢擡頭,哭起來有多醜只有我自己清楚,我更不想讓對面人看見,只一個勁揉眼睛:“江醫生,你能這麽快就回絕我,我覺得很高興,”
一點也不高興,好難過,從此以後,我如果都不能再見你,不能再找任何理由見你,我寧可你和我搞暧昧不清不楚玩弄我的感情。
我接着說:“特別高興自己沒喜歡錯人,你是好男人,希望你以後開心幸福。”
收尾結束,我僵着雙肩背過身,快步朝醫院大門方向走去。真傷心啊,我一下下抽着鼻子,剛到站臺,公交就像急着帶我逃離一般如期而至,我走上臺階,刷公交卡,嘟——
僵硬的女聲随即報出,學生卡。
鬼要你提醒我還是個學生啊,江醫生都沒來追我…………拜我的眼淚鼻涕橫流所賜,車上的人都自動劈開一條道讓着我。看我的眼神像在看外星人。
一路上,我都坐在靠窗的位置低頭看腳尖,不想向任何地方展示自己的臉。
太陽穴開始跳着疼。
這是偏頭痛吧,原來這才是真正的偏頭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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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房間悶頭悶腦哭了一下午,晚上爸媽還是沒回來吃飯,我和爺爺奶奶弟弟就從簡随意,下了一鍋陽春面分着吃光了。
從吃飯伊始,到我刷碗結束,吳憂一直在吐槽我不管站着坐着都像一團負能量。
他年紀輕輕懂個屁。
八點我就爬上床,拒絕上微信,拒絕上扣扣,拒絕和任何人交流。就在手機上看言情,越虐越好,強取豪奪陰陽兩隔妻離子散絕症車禍情侶終成姐弟兄妹,虐得越狗血越好。
大約十點多,手機在我掌心震了一下,是一條新信息。
我拉下菜單欄,點開,內容就六個字:
“小朋友,對不起。”
發件人是江男神。
這幾個字長得就像告別。
我端詳了那個短信一會,烏龜縮殼般,把自己的四肢腦袋全部埋進了被子裏。
躲在黑暗裏,我再一次淚如泉湧。
☆、第七張處方單
接下來的日子不鹹不淡地過着。
微信群裏,我不再睜眼閉眼就提江醫生了,室友們大概也察覺到了什麽,聊天途中很默契且善意地規避着相關字眼。還有兩天就是新年,這個春節的時間不早不晚,揪着一月份的尾巴尖把馬年送了過來。
這幾天我也收到不少群發短信,有的號碼都沒存過,也不知是誰發的,祝福語無非那幾種,“馬上有錢”“馬上有男人”“馬到成功”“龍馬精神”之流,我通通都用一個“謝謝,新年快樂:)”打發回去。
:)?
:)是什麽?這個神情該怎麽展現出來?我都快記不得了。從被江醫生婉拒的那個下午,到現在,我鮮有能發自肺腑笑出來的時刻,基本都是:|,或者:(,一家子人吃晚飯,談天說地講笑話,我總不能不配合吧,只能努力撐起嘴角,在眼睛裏使勁擠出感興趣的光亮,附和他們,防止被爸媽看出異常。
沒勁。
特別沒勁。
真的特別特別的沒勁。
除夕前夜,我在微信群裏發:“我該怎麽辦啊,渾身像被掏空了似的,就跟SHE那歌唱的一樣,把我靈魂都帶走。”
康喬馬上回複了我,她的感嘆號用得特猖獗,情感特強烈,讓手機這頭的我都有了種被人扯着領子前後晃,并且在我耳邊高喊“你他媽醒醒啊”的錯覺:
“神經病啊你!!”
“不就一男人嗎!!!還是二手貨!!!!”
“有什麽值得你魂牽夢萦的!!又不是沒別的男人了!!!”
“你就是賤格!!!越是不屌你你越是跪舔!!!”
“你自己說是不是??!!”
“別想了!!你們不合适!!!他都可以當你小叔了!!!”
康喬說的很對,我的确像個神經病,不,是精神病患者,不到二十天的光景,我從一個戀手戀足戀臉戀江醫生一切的戀物癖狂魔,變成了一具形如走屍的抑郁症,現下又淪為不知悔改的偏執狂,一個連着一個,接踵而至,一波又起,擋都擋不住。
“等出現新男人你就好了,”可能是發覺自己沖了點惡劣了點,康喬從電閃雷鳴變回了涓涓細流:“年後我看看能不能給你介紹個,別想那人了,又不是沒別的男人。”
她不依不撓地高唱着“天涯何處無芳草”的主題曲。
對啊,又不是沒別的男人,我細細品味着她這句話。從小到大,我也喜歡過很多人啊,男生,男人。也追星,出挑的中日韓歐美男演員照片都曾被我舔個遍。
“但是很奇怪啊,”我在微信裏打字,“我前天晚上夢見江醫生了,夢特別短,我站在走廊口,他從辦公室出來,就像他那天拒絕我的那個中午一樣,向我走過來。當時牆上有挂壁電視,正在播放吳彥祖和金城武脫光了在跳鋼管舞,但我瞄都沒瞄一眼,就因為舍不得,有一秒鐘把眼睛從江醫生身上挪開。”
康喬打斷我:“你沒看電視屏幕你怎麽知道電視上在放吳彥祖和金城武的裸體鋼管舞?”
“那是夢啊,夢本來就很神奇,可以盡情開上帝視覺,”她的插話讓我頓感不快:“你能不能聽我把話說完。”
“好好,你說。”
“然後,江醫生就走過來,跟我說話,我醒來後完全記不得了他說什麽了,但是他跟我說話的那幾秒鐘的感受,我記得一清二楚。”
“什麽感受?”
“活二十多年從沒有過的感受,什麽帥比啊男星啊都不會讓我有這種感覺,特美,特別的美好,讓我從內而外,不能控制地發光,”我給這個夢收尾:“而他僅只是說了一句話。”
“所以想證明什麽結論?”康喬的口氣,都能讓我想象出她臉上寫滿“恨鐵不成鋼”的樣子。
“顯而易見的結論,”我頓了頓手指,接着發消息:“江醫生是無可取代的特例,是the man,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你是女蘇格拉底還是周婆?以後的事你這會就能預見?”
“我就是能預見!他就是明月光和朱砂痣了!”我激動地用标點加強看法。
“那你應該慶幸,沒讓他變成飯黏子和蚊子血。”康喬瞬間找到新路線來安慰我了。
我忽然回不出話了,因為我反應過來一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