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生我誕我者
“故事”的空間中，無數的黑影迅捷地沖上天空，屹立在上方的木偶的女人束在眼上的布帶往後飄飛，她的衣衫在風中震動，倏然間，數條的飄帶卷殺而來，擊落了幾道不及躲閃的黑色獸影。
但更多的影子更快地湧了上去，不一會，整片天空就見不到原本的顏色了。
下方的樹林裏，白色的馬匹不安地踏着蹄，在它的身邊，那具無頭的屍體忽然動了動，緊接着，他慢慢地爬了起來。
他擡頭仰望着天空，就好像是他的頭顱還在一樣。他伸出手，另一邊的白馬就靠了過來，他撫摸了下它，而後，久久沒有動作。
……
莉迪亞只感覺自己在沉入無邊冰冷的深海中，她怎麽努力也睜不開眼睛，身體也使不上力，之前發生了什麽更是記不起。
有模糊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我覺得不應該讓這個孩子進來，”那是一個女聲，雖有些不近人情的冷硬，但莉迪亞知道，她其實是一個很好的人，“她的父親才剛在看守封印的過程中犧牲，她的人生還沒有開始。她之前也從未與異化的事打過交道，德懷特将她保護得很好，他更希望她過着普通平凡的安寧生活，”女聲道：“我們應該遵守他的遺願。”
“瑪佩爾，”另一個男聲溫和且不迫道：“為什麽我們不尊重她自己的意願呢？”
他們一齊看向自己，那個時候的自己是怎麽說的呢？對了，她是這樣說的：“我相信，世間的公理與正義是永存的！”
“我來到這裏，既是為了我的父親報仇，”她鼓起了最大的勇氣，用顫抖的聲音說出了自己的想法：“也是為了走上他沒走完的路！父親為之踐行的，我願意用一生去将之維護！”
她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組織語言，将這番羞恥的話說出口的。說完了之後，她的腦子懵了一下，整張臉都紅潤起來，恨不能立即躲入地縫中去。她閉上眼睛，生怕聽見誰笑了出來。
但幸而，那兩位都沒有笑出，瑪佩爾女士沒有再說話，而那位局長則是溫柔地鼓勵了她：“雖然有些笨拙，但我相信你會是一個好隊員的。你繼承了來自你父親的精神，也會是後來者的表率，我相信會有那麽一天。”
……讓你失望了啊，謝利局長。莉迪亞腦中模模糊糊地想到，她的路就要在這裏斷了。可是她并不後悔，因為，她曾經發過了誓——
這就是她要踐行的路啊！
外界，“道格”試了幾次，都不能将彎刀從這之前一直很懦弱的女人手中拔出，他擡起腳，想要狠狠将這女人踢走，可這時，已經憤怒到爆表的老治安官猛地撲了過來。他不是不知道自己這時最該做的是逃走，但有時候，人是不能僅靠理智行事的，如果他真的那樣做了，他會到死都不能瞑目。
Advertisement
“道格”一轉身，一腳就踢了過來，老治安官捂着肚子，剛想要爬起，卻忽然停了下來。他瞪大了眼，極詫異地看向“道格”的後方。
“別以為你可以騙過我……”“道格”向他那邊走去，口中嘲笑其拙劣的僞裝，但下一瞬，他的心髒就瞬間緊縮起來。因為他看到，在月光下，有一個高大的黑色的影子不知何時已經出現在了他的身後，他騎着馬，身軀上沒有頭，手中的斧子高高揚起——
他瞳孔縮成針，恨不能立即回身，用手中的彎刀将之擋住……可他到底還是沒有來得及，斧頭利落下落，一聲輕響，“道格”死不瞑目的腦袋就這樣滾落下來，直到停在了老治安官的身前。
一道奇怪的通道出現在一邊，愛麗絲那熟悉的身影從中一腳跨出。老治安官張開口，沒來得及收拾自己一波三折的心情，就立刻喊了出來：“救、咳、救救她……”
愛麗絲眉頭皺起。她沒想過自己只是離開了沒多久，這兩人就落到了這樣狼狽的下場。目光從“道格”的屍體上掠過，愛麗絲立即趕到莉迪亞的身邊，見到她肚子上的傷口仍在血流不止，沒有猶豫，她将自己的一只手放在了傷口上面。
幾乎是肉眼可見的，那傷口就自己愈合了起來。
老治安官表示自己今日再見到什麽都不奇怪了，他只是松了口氣，為莉迪亞的好運。
無頭的騎士在收下“道格”的性命後，卻沒有再繼續攻擊。他靜靜立在那裏，似是在等待着什麽。而愛麗絲也在将莉迪亞交給老治安官看顧後，走到了這位騎士的身前。
“你預備要去哪裏？”她問。
無頭騎士動了動，沒有了頭顱，他連表達自己也做不到。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麽，就像是在片刻前，他為何會做出那樣的決定，也沒有人能理解。
他原本正在疑惑自己為何會清醒過來，腦袋裏就忽然閃過一道念頭，他要趕去戰場！
哪裏是戰場？就是那黑色洪流掩蓋了天空的地方。他騎上了白馬，跨越了山林，當他來到最高點的時候，他就見到了正在交手的雙方。
黑衣的青年如神明一般莅臨在天上，他的身後有一位詭奇的女子，她身軀如木偶般僵硬，散發出來的威勢簡直就能将半邊天遮去；而另一邊的，卻是一位金發幼年的小女孩，她站立在山崖上，手中抱着一只可愛的小熊，頭上的王冠在熠熠閃着光。
她站在群獸中，就好似是萬獸的主人，顯出了無與倫比的強大的壓迫力。
他們是誰？是了，他們一人是造就了如今自己的“創造者”，一人是之前與自己有過相見的敵人。他的思想中如此自然地就明白了這一點。
而他的到來也吸引到了二人的注意力，青年與女孩俱都一起向着這邊望來。青年目光微動，騎士就向着小女孩舉起了斧頭。
“砰！”一陣強烈的風動，之前還在給木偶女造成極大麻煩的巨獸就這樣從天而降了。它身軀有十數米長，身高也比他高出幾倍，它伏下身子，露出尖利的牙，一臉威懾的神情。
愛麗絲看着選擇了與自己為敵的騎士，她略略思索了一會，忽而問道：“你現在是誰？安德魯，還是‘無頭騎士’？”
騎士高舉起的斧頭就停了下來。現場有一瞬的安靜，黑影與木偶女的戰鬥也靜止了下來。青年微微斂下眉，他手中的書頁無風自動。
剛才的猶豫消失不見，騎士再度向着巨獸攻襲而去。愛麗絲就站在無形之獸的身後，沒有任何退卻，而是直面着這一切。
就算剛才的問話沒有任何回答她也不氣餒，看了一眼黑衣的青年，她突然笑了起來：“我也不問你這其中還有什麽隐情了。露西姐姐告訴我，‘一件事在做之前要思索好幾遍，但等到真的決定要去做了，就不要有一秒的猶豫。’”
“又有人告訴我，”愛麗絲回憶道：“‘生我誕我者，當愛他敬他。但他也絕非全是對的，你當有自己的思想，不可無端盲從。思考是一個人成熟的最重要的标志，而做出選擇，則是你人格塑成的最關鍵一步。’”
“你想要的，一直都只是‘無頭騎士’，”愛麗絲笑道：“可現在仍只是安德魯的‘前傳’，後面他徹底蛻變為騎士的文字你還沒有寫出……”
“安德魯！”她突然喝道：“你的頭呢？”
騎士驀然停在原地，他突然大幅度地顫抖起來，他手中舉起的斧頭也在搖晃，連他身下的白馬也不由數次擡頭，想要看看自己的主人怎麽了。
文字的鎖鏈流淌起來。騎士仿佛聽見了兩種不同的嘈雜的聲音，一者，是在惋惜安德魯那悲慘的一生，而一者，則是在呵斥着他的叛逆。
“真是可怕，他本來是無辜的，竟就這樣被砍掉了頭嗎？”
“那匹白馬是怎麽來的？是作者象征的手法嗎？隐喻他父親為他刺起的求生欲？”
但這些聲音是說給“安德魯”聽的，所以他們的聲音漸漸微小起來。
而另一種聲音則是放大了起來。都是些熟悉無比的聲音。
“你是在否定我們的存在嗎，安德魯？”照顧他長大的嬸嬸一臉痛惜道。
“你之本身本就是為‘作者’大人創作出的，沒有他，又怎麽會有你？”一直看着他長大的叔叔告誡道：“不要做恩将仇報的事，那違背了我們一家的信念。”
“不要否定我們！”工人中的領隊哈登跪倒下來，他一臉恐懼地祈求道。
最後出現的人讓他心中一震，是他父親的聲音。那個曾經一直忽視他，但在最後還是做出了那個決定的人，他失望的聲音在他心間響起：“又要去做些無謂的事，你什麽時候才能長大呢？”
那其中的語氣讓他下意識地想要閃躲起來，而這時，他又聽見了那個小女孩醍醐灌頂般的聲音：“為什麽要抛棄掉自己的堅持？”
“事實證明，你才是對的啊！”
你才是對的！
從來沒有人對他說出過這樣一句話。他在小的時候，聽到最多的評價是，“這孩子還差得遠”、“他能知道什麽？”、“你總是這樣天真，這世界不是那麽簡單的”……這也是他在勸阻父親一事上如此無力的因由之一。
而現在，是又一位“父親”？不！是他命運最高的擺織者。他如果選擇了反抗他，就代表着他要抛掉除開安德魯這個名字外的所有一切，他過去所擁有的，乃至他的性命、他的人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