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佟雲庵依約赴會來, 他曉得開顏是個閑雲野鶴的千金小姐,約的地方自然都是些新興時髦的地段。
曲同過世後,這是第一回 。開顏主動找父親舊同僚且答應會面。
佟雲庵直覺這是個契機。饒是一身碌碌事務,也忙匆匆騰出空來見這位故人的孩子。
論起來, 曲同是佟雲庵從業以來遇到的第一個貴人。當初他初出茅廬, 漏夜去曲家拜會。堪堪兩面後, 曲同便同意授權了他的一部小說,彼時曲同如日中天。加上喜得千金,曲老師眉眼裏都淌得出蜜來。
最後一次見曲老師,佟雲庵還記得他靠在茶室的交椅上, 形容冷峻, 聽蔣月泉的一首《刀會》。期間, 新來的茶藝師打翻了一只建盞,曲同凝眉許久不曾說話,也坦言近來情緒不大好, 稍微的高聲他都撿不回魂來, 答應的稿子怕是要再拖拖了。
佟雲庵早當皮毛笑話了。附和着曲同, 期間,佟出去接了通電話,再回來的時候, 無心一瞥, 發現曲同把茶藝師重換的一只建盞徑直反扣在桌面上, 上頭潑潑灑灑淌了一汪的茶湯。
沒多久,業內就出了那樣的驚耗。
佟雲庵一身刻板嚴謹的夾克、西褲。
順着服務生的指引, 看到了永遠游離在世俗之外的開顏。即便佟某人這個年紀了, 他也很由衷得欣賞曲同與夫人留下的這個漂亮姑娘。
從前去曲家,開顏總是熱絡地問候父母的每一位客人。
他們走的時候, 開顏也會認真道再會,你們都要好好的呀。
父母離婚,父親過世。那棟美式洋樓裏的小公主也終究成了個孤女。
神仙眷侶追究的後來,原來如此經不起推敲。
偏偏曲同著文章是個最愛白描、留白的人。
橡木圓桌邊,曲開顏見到佟老師踱步過來,連忙起身,跟着一道站起來的還有周乘既。曲開顏率先介紹二位男士認識。
佟雲庵聽到對方是開顏的男朋友,好多存疑也即刻迎刃而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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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還年輕,年輕總是逃不過一個情字。
這樣也好,于商人,有機可乘,總比鐵板一塊的好。
然則,開顏口裏的這位周先生,一看便知道不是個好糊弄的主。
言談舉止裏,進退得當,傲慢與保留感十足。
佟把開顏要的兩本書給到她,女兒家即刻就轉送給了身邊人,問他,“對不對,是你要的嗎?”
周乘既稍稍意外,按下書不表。卻是替開顏招待佟老師,問對方想喝點什麽。
佟雲庵直奔主題的心思也淡了些。因為深谙,這樣的對象伴侶,可比開顏帶着律師過來更有導向及決策力。
一場茶話會停在表面的噓寒問暖上。
清明在即,佟雲庵末了也托開顏屆時去祭拜她父親的時候,幫他也問候一句。
開顏淡淡點頭,只說這一回謝謝佟老師了。有空,他們再單獨請他吃飯。
佟雲庵只說再尋常不過的小幫顧了,不必放在心上。他只怕開顏想不起她爸爸這個舊友呢。
說罷,佟某人便推脫還有事務要忙,先告辭了。
一程話務下來,周乘既其實都沒怎麽參與,陪同者的自覺。倒是開顏起身與佟某人道再會的時候,周乘既才仰頭,給了她一個眼神,示意她去送送。
因為對方有事跟她談。
……
曲開顏當即出去送了一程,回來的時候,周乘既坐在原處椅子上翻他手裏的書。見人回來,也不多問,只說謝謝她的書。
順便調侃,“有個鈔能力的女朋友真是喜悅也慚愧。”
曲開顏當他酸話,什麽鈔能力,“這明明是你說的那個……惠而不費。”因為至今,她好像還真的沒送什麽禮物給他。
周乘既把書看的一處折了角算作标記。合起來,同她說話,“我不需要你的什麽禮物,你少氣我兩回就好了。”
曲開顏聽後撇撇嘴,落座挨近他,“我氣你什麽了?”
“自己想!”
身邊人忍俊不禁,繼續喝手裏的冷萃茶,“你怎麽不問我佟老師朝我說什麽了?”
“那是你的事。”
“渣男嘴臉。”曲開顏不悅,“那麽既然是我的事,你又催我去送人家幹嘛?”
“因為我在,他張不開口的樣子。”
曲開顏湊過來端詳周乘既,這時眼裏的光好些了,說話間也滿是茉莉與龍井的香氣,“我沒發現你還有這個用償呢,冷面的人真是好占便宜哦。”
話又說回來,曲開顏只是自己沉不住氣,她并不是不懂沉得住氣的便利。周乘既是能陪陳适逢去最終談判的主,他自然什麽波詭雲谲的心理戰都見過了。
他不問,曲開顏也要告訴他。“還是爸爸遺稿的事。佟老師勸我再想一想,他也快退休了,想把爸爸的這本當封箱了。”
周乘既把手邊紅藍兩本工具書當手枕那樣,墊在手下,左手食指在封面上若有若無地敲着, “嗯,那你怎麽說的?”
“我說考慮考慮。”
“考慮就給了對方再找你的餘地。不想面世,就徑直說不。”
“我想聽聽你的意見。”
周乘既摩挲着手裏的兩本書,直言不諱,“你如果因為我這兩本書,而覺得要還對方人情,這可不是惠而不費了。對我來說,你是血虧。”
曲開顏笑意很濃,“嗯,我就是要你覺得虧欠我。我現在可懂男人為什麽要一擲千金追女人了,真爽,反正對我們依舊是惠而不費,可是我看着你拒絕不了我的樣子,甚至為難的樣子,真爽,不,是舒服。”
周乘既眼裏一閃而過的陰晴不定。
曲開顏就更加驕縱了,要不說公共場合最安全呢。她看着有人隐而不發的樣子,太有趣了。與君子戀愛,與君子博弈,與君子……耍流氓。
君子伸手示意買單。曲開顏卻不想離席,不想離開安全之地。
因為她知道情緒穩定的人,發瘋批病的時候,也蠻吓人的。
二人獨處私語,曲開顏為了哄周乘既開心,“乖乖兒,我真的答應佟老師考慮一下了。就像佟老師說的那樣,國人都追求圓滿,時隔這麽多年,爸爸以遺作方式再出現,也許對于他的讀者是一種圓滿。對佟老師也是。我想,對我們也是。我很開心,你看過爸爸的故事。”
有一種冥冥之中的宿命感。
周乘既聽她這番話,目光卻逡巡了許久。想說什麽,又顧忌着她才稍緩的情緒,只四目相對裏朝她勒令,“公衆場合,請不要亂喊我的名字。”
“就喊。”
“這不是你該喊的。”
“那該誰。你奶奶?”
“是。因為是她取的,她當她孫兒是個寶才這麽溺愛着喊的。”
“……”
“你當嗎?”
“什麽?”曲開顏一時沒轉過彎來。
等她反應過來的時候,周乘既在她對面沉寂不顯。
曲開顏脫口而出,“我當然當啊,周乘既,我是不是還沒認真說過我喜歡你啊。我喜歡你啊,周乘既。”
“……”
“那麽,我現在可以喊你的小名了嗎?”
某人不置可否,提上空椅上的東西,攜起桌上的書。知會她,“走吧,回家。”
曲開顏不滿意,“喂,你還沒有回答我。”
周乘既拽文般地跟她扯了個典故,卿卿我我的出處。
竹林七賢中的王戎不肯老婆喊他“卿”,老婆反問他,我愛你、親你才叫你卿,我都不能叫了,誰能叫嗎?
曲開顏馬虎精,糊塗得很,一時聽不懂,反而嘲笑他,“喂,你個理工科畢業的,為什麽這麽文绉绉的啊?”
“大小姐,理工科畢業也是要上小學、初中和高中的。也是要學成語釋義的。”
“那我怎麽不知道的?”
“誰曉得你呢。大概那時候曲開顏都不讀書,光想着和你的筆友通電話了。”
這個人,真的,腦子裏裝的必須是CPU。
非我族類,即是妖。
從餐酒吧出來,電梯裏徐徐往下落,周乘既替她理理戴歪的帽子,問她,接下來去哪裏。還是回去……
曲開顏見有人若有所指。故意和他逛花園,答應佟老師的事,她确實放在心裏了。
這個點時間尚早。她想了想,終究擡眸看周乘既,“你陪我去我小時候住的別墅看看,好不好?”
就是同小區她真正的家。
她出生的地方,她父母待過的地方,她父親去世的地方,她十二歲起,就一直逃避的地方。
周乘既一瞬不瞬的目光回應她,手從她帽沿上滑下來,輕輕捏住她一邊的耳垂,“好。”
這套別墅是曲松年當年買了送給妻子的訂婚禮物。
可是,他們離婚分割的時候,姜秧穗堅持沒有要,進來的人便知道,相伴十年不止的屋宇,想一朝分割清楚多麽的不容易。
上下三層,全複古美式的裝修風格。
因為曲姜兩家訂婚的時候,姜秧穗已經懷孕了,她一眼相中這套老房子也是喜歡這作舊風格的橡木牆裙。
說這樣的牆裙,孩子不管玩鬧到多大,牆上都是幹淨整潔的。
時隔整整十八年,十八年足夠一個襁褓裏的孩子成人。
曲開顏拿她的備用鑰匙,開了這裏的大門。推門而入,除了關門阖窗的緣故,室內空氣不大清新,絲毫蒙塵的味道沒有。因為這裏,姑姑定時差人來保潔養護。
尤其是爸爸那複式挑高負一到一樓的書房。裏頭的藏書,需要恒溫恒濕的環境。
曲開顏那天就說了,她爸爸的藏書有很多,偏偏周乘既要的可能他還真沒有。
周乘既跟着曲開顏的腳步,來到這棟足足兩層高,三面牆滿是書的書房也被着實震撼到了。這得多麽以書為伴的人,才藏得住這麽多書。
書房裏頭的一陳一設,曲開顏說,都沒有變過。“從前,我們都不怎麽進得來這裏的。”
曲同大多數書稿都是手寫的。每一章每一頁,他都要自己收拾,不喜歡任何人碰他的東西,哪怕親近如妻子、女兒。
曲開顏指着二樓露臺出來些一處玻璃頂,叫周乘既看,“因為爸爸書房裏陽光特別少,他又喜歡一待就是一天,媽媽就讓人在頂上修了處玻璃頂,這樣,陽光能照進來。”
媽媽說,陽光就是維生素。爸爸可以不要我們陪他,但是不可以不要陽光。
回憶過去的人,站在偌大書房的中央,仰首看二樓最高處的玻璃頂。
隔着不遠不近距離的人,看她,站在一縷光裏。
猶如子宮裏的孩子。
盡管如數家珍,但這一刻,身邊只剩下了光裏的微塵。
曲開顏自顧自翻包裏的煙,濾嘴也不裝了,只拿火機滑火,幾次都沒成功。
倚在書房門口的人,喊她,“過來。”
曲開顏求他,“我只抽一支,好嗎?”
周乘既始終鎮靜色,“過來。我幫你。”
陷在泥潭裏拼命想往上爬的人,艱難涉水般地走了過去,把火機交到周乘既手裏,他三兩下滑出火來,拿手半攏着,遞給她一簇火與光。曲開顏把煙湊上去燃,深深吸了兩口,清瘦的臉隐在蔚藍色的煙霧後頭,片刻,她才告解般地自話,也是問周乘既,“爸爸為什麽會死,死在我睡覺的時候,我為什麽一點感覺都沒有,不是說親情的人都有心靈感應的嗎?姑姑和媽媽争執成那樣,媽媽怪姑姑為什麽曲家不同意屍檢。”
“周乘既,我隐隐覺得和爸爸的服藥有關。”
“我為什麽不能像媽媽那樣,睡覺前總會來看看爸爸,問問他要什麽。”
“我除了這麽多年都不敢走進這棟房子,我什麽都沒有為他們做過。”
“我寧願沒有那麽多所謂的遺産,請你們把爸爸還給我,把媽媽還給我,我求求你們了。”
周乘既一直沉默地傾聽着,因為他覺得她需要一個出口,把這些情緒垃圾倒出來。
可是看着她顫顫巍巍夾着煙,潦草地擱到唇上吸一口,肩頭都是發抖的,周乘既的理智也沒有用了,他只能本能地摘掉她的煙,拿指間撚滅火星,然後抱住顫抖的她。
“好了,都過去了。”
曲開顏圈着周乘既的腰,不管不顧哭了好久,她一時想到什麽,随即松開了他,當着周乘既的面打開了爸爸的兩個保險箱。
一個裏頭裝着曲同沒有面世的遺稿手跡,一個滿滿當當全是貴重首飾珠寶。曲開顏拿出了兩樣,爸爸的遺稿和她說過的,與周乘既奶奶同款的百達翡麗中古金表。
“我說過的,沒有騙你。”曲開顏紅着眼,淚都沒擦幹。把他父親的那支表拿給周乘既看,作證她之前的話。
嗯,表拿給他看還好說。“遺稿也拿出來,你太不當心了。”
“我想你作爸爸的第一個讀者,或者校正編輯。”曲開顏天真爛漫極了,口吻像個十來歲的孩子。
她再問他,也像求,“好不好?”
“周乘既,我只信任你,如果要改稿,你幫我想想,爸爸會願意怎麽改。”
對面的周乘既頭頂到腳下,都酥酥麻麻地。這種感覺很奇妙,他甚至有點扛不住她的拳拳心意。
等到曲開顏拖着他到她從前二樓的房間裏,她不管不顧的愛與親昵,叫周乘既有點措手不及。
理智出聲喊她,“別鬧,這樣很不安全。”
沒頭腦的大小姐沒理解他的話,“這是我自己的家,我愛怎麽樣怎麽樣,哪裏不安全。”
周乘既捧着她的臉,笑且無奈,“我是說會鬧出小孩人命。”
曲開顏這才會意,她還是不依不饒,“那麽,我如果有了你的孩子,你會娶我嗎?”
周乘既這個冷漠犯,“如果這個假設必須成立,我不想我們這麽沒計劃地要孩子。”
曲開顏一秒落淚,“我就是那個沒計劃的孩子。”
周乘既這一次沒有避諱她的傷心事,極為嚴肅且缜密,“所以我們吸取經驗,好不好?”
“不好。我現在就想你,也想你要我。”曲開顏說不上來的,心裏空落落。她必須找一些她努力信任地來填補。
即便到了這個時刻,她還是納悶了,周乘既說的那句話太對了。男女之事,男人不配合,真的很難。
她這是找了個什麽冷漠的男人。曲開顏就是不信邪,她不管不顧地脫解自己,也撒嬌口吻地喊他名字,喊他乖乖兒,哥哥……
大概哥哥刺激到他了,周乘既一把橫抱起了她。
二人跌落到曲開顏小時候最愛坐的雙人閱讀沙發上,這張沙發是媽媽拿她最喜歡的紅絲絨給顏顏改裝的。
時隔這麽多年,它依舊是鮮豔的,沒有蒙塵的。
只是兒童雙人沙發自然盛不下兩個成年人。
尤其是周乘既這麽盤靓條順的個頭,他單膝跪在沙發及主人兩腿間,油然生出些罪惡心。
仿佛眼前的曲開顏,還是那年的孩子。
曲大小姐又跟着魔了一樣,瘋瘋癫癫地來纏人,周乘既光拈取到她那些濡濕,腦子的弦就已經開始要崩了。
“顏顏,我們回去,好不好?”
“不好,我就要在這裏。”
周乘既在她腰及腿上,狠狠揉了兩下。
懷裏的人疼得跟什麽似的,眼淚都快要出來了,卻弓起身來。
熱情,瑰麗。
她偏要攪碎他所有的理智,兩只手去放他的欲望出來。用再任性不過的口吻,慫恿他,“哥哥,你想我嗎?”
周乘既由着她放縱他們走到某一步,他只扶着自己,才沾到她那些殷切的濕/潤,兩個人齊齊出了聲。
欺身的人撐着沙發靠背堅決要起身來,并勒令她跟他回去。
“開顏,我不信什麽安全期,也別逼我做一個濫人,好不好?”
說話的人想起什麽,幹脆再朝她誠實點,來同她打岔,哪怕潑冷水,“我不能做你父親的第一個讀者或者校正者。因為我确實不是你父親的書迷……”
“顏顏,我不想騙你。”
曲開顏聽這番話時,還濕漉漉的目光,俨然一個熱戀中的小女孩,包容一切不可控的錯誤。
可是周乘既理智極了,饒是他身體誠實瘋了,依舊不想他們走到那不可控裏,這不是他們這個年紀該放縱胡鬧的了。
曲開顏依依戀戀,關鍵時刻,她一點不糊塗。或者,但凡涉及到前度、第三者這些,女人的第六感都能準如雷達。
“不信安全期……你不是爸爸的書迷,是什麽意思?”
然而,大小姐屬于公式猜對了,代數又代錯了。
“周乘既,你不想騙我什麽,……,是你前女友是我爸爸的書迷,對不對?”
“你不信安全期到底是什麽意思,……,周乘既你別告訴我,你和她有個孩子,或者幹脆養在你們家。你才能十年不找別人……”
什麽亂七八糟的。有人光聽她這無厘頭的腦洞,就禁不住地笑了。
他那慢條斯理地笑,愈發地叫急性子的人發毛。曲開顏最讨厭她無比真誠,甚至全副交心的程度,對方還游刃有餘得很。
她不肯周乘既笑,也讨厭他這樣,“周乘既,你如果真和初戀有個孩子,你現在就給我滾,我一輩子不想再見到……”
她話還沒說完,就被人撈住了腿彎。
咬着牙關擠入的人,連氣息都像崩斷的弦,他另一只手別住她下巴,想叫她閉嘴呀,你這樣恨不得上下一齊淌眼淚還沒頭腦得很,試問,誰能忍得住!
“曲開顏、
睜開眼睛、
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