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元小波沒看到周乘既手上的落處。
曲開顏低頭, 才發現她裙膝上多了件毛衣開衫。
衣衫還帶着脫下來的體溫,曲小姐揣着明白裝糊塗,“這是脫下來讓我幫你拿着啊?”
周乘既杯裏再續滿一杯,與小波尋常碰杯後, 他舉杯仰頭一口盡了。順便回身邊人話, “別誤會, 我只是看不得有人凍得像鹌鹑。”
曲開顏眉眼朝他切,卻也找他的袖子,自顧自往他衣衫裏套了。誠然地講,她沒在公共場合接受過任何男人這種紳士的饋贈。因為他們多少有點假模假樣, 為了表現而标榜的品格。像周乘既這樣, 連一則細微的君子照拂也怕被他的老同學笑話去, 臺面下遞給曲開顏,她覺得有趣極了。
腦袋裏一時轟鳴。像極了……偷情……
這樣的字眼蹦出來,曲開顏自己都有點意外, 即刻心上笑得跌宕荒唐。
她套上他的開衫, 再把腦後的長發從領口一把掏出來, 不作聲了好久。低頭的樣子,像在端詳他的衣服。
周乘既偏頭來,自嘲自證的口吻, “放心, 今天剛換的, 不至于有什麽味道。”
曲開顏面上難得端正,勉強承他情的淡漠, “謝了。”
下一秒, 她揀起筷子要履行承諾地吃他分享給她的魚凍,左肩上不妨有一力道落下來。
曲開顏扭頭, 一身白色高定西服正裝的曲意年出現在侄女面前,身後高高低低、男男女女簇擁了一行人。
開顏站起身,有些日子不碰面的意外。同姑姑打招呼,“你們來聚餐?”
曲意年把風衣和手袋交給了邊上的男助手,示意他們先進裏。随即,一行人浩蕩精英地去了包廂。
“嗯吶。我老遠瞥到你了,以為看錯了呢。這穿的什麽樣子,又是黑又是灰的。”曲意年點評開顏的穿戴。
“我冷呀。朋友借我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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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意年與曲開顏父親一母同胞,比大哥小八歲,今年也快五十的人了。人保養得像個老妖精,姑侄倆站一起,說是姊妹也不違和。
當年曲松年一心鑽研學問寫他的文章,無意家族生意。于是,意年小小年紀,就出來挑擔子。如今,曲家這頭的生意全是意年在管,開顏每年從姑姑這裏領分紅罷了。
料理臺那頭的主廚也遙遙跟曲總打招呼,玩笑,剛才還和你們家小曲念叨您呢。
曲意年替開顏理理頭發,再慈祥不過的家長口吻,“她被家裏慣壞了,不成文的。”
一程家常絮完,姑姑才過問起顏顏今天過來做什麽的。
曲開顏瞥一眼身邊落座的周乘既,她不想他覺得她冒昧、自我主張,于是便沒有刻意開口,只籠統地說,“朋友請客,過來談點事。”
曲意年順着開顏的目光,看向邊上兩個三十上下的男士,其中一位很有涵養地站起了身,點到為止的問候。曲意年也淡漠地同人家打招呼。随即,朝開顏,“那你們聊,我不打攪了。”
不到十分鐘,服務生過來交代,他們這邊,曲總已經買單了,額外再送了一瓶酒。
曲開顏有點怪姑姑自作主張,她拿着姑姑簽字的賬單,跟周乘既他們說,“我去一下我姑姑那裏。”
包廂裏,團隊聚餐,很随性的酒局。才熱了場,就已經人仰馬翻的鬧哄哄。
見開顏過來,更是一個個拉着她要她喝一杯。
曲開顏來到姑姑身邊,怪她買單也不跟她說一聲。“今天是人家做東呀。”
“哪一個?”曲意年在榻榻米套房的一隅,潦草抽着煙,笑話顏顏興師問罪的樣子真難看。
“什麽哪一個?”開顏說姑姑的酒他們收了,賬單她別管。
“這小家子氣,和誰學來的!”曲意年怪顏顏。
“人家正經請同學和我的,你不要動不動來給人免單這套。很失禮。”
“所以是剛才起身和我打招呼的那個咯。”
曲開顏沒有作聲。
曲意年冷哼,滅了手裏的煙,說開顏這麽照顧一個男人的感受,還是頭一回。“做什麽行當的啊?”
“你不要和我舅舅一樣上來就查戶口好不好。”
曲意年最不樂意從開顏嘴裏聽到姜家人,“這麽說,姜家已經比我先查過了?”
“扯。”完蛋,曲開顏把那誰的口頭禪都學過來了。
“那麽做什麽行當的呢?”
“無可奉告。”依曲開顏的性子,任何時候,她都不喜歡長輩查戶口。
開顏不說,曲意年識人的眼睛也能猜個大概,“品相腔調都不錯的樣子,看得出來很有教養,卻不像生意人家,是吧?”
曲開顏怪姑姑市儈,“為什麽一定要做生意?”
“因為我一不想我的侄女去倒貼男人;二,開顏,你舅舅慣着你是慣着你,但是你的粗性子去不得像姜家那種體制或者高知家庭,人家也未必瞧得上你;再往不濟了說,你更吃不得那種工薪族家庭的苦。”所以,外頭那年輕人無論是哪一種情況,都未必和開顏合适到哪裏去。
曲意年自己吃過離婚扯皮的苦,她經驗覺得那些家世抵不上開顏的,侄女實在沒必要和那些蠅營狗茍打工族的男人扯什麽皮。
“姑姑,你好大的口氣。你這豈止打翻一船的人啊,一地球的人都給你捅掉了。”
曲意年傲慢上前,“我顧不上一地球的人,我只看好我哥哥的孩子。開顏,我就開朗和你兩個孩子,将來的也都是你們的,你可別給我想不開的去下嫁、拿錢和男人的自尊談戀愛啊。”
這些年,曲開顏一直被姑姑這樣悲觀的雲煙籠罩着,她一直想問,“姑姑,你這些年過來,就真的沒一時一刻是撇開錢之外的快樂嗎?”
“有。高/潮算不算?”姑侄倆向來不避諱這種成人段子。曲意年這些年摸爬滾打的,早已一顆金剛心,她始終堅毅的意見,要開顏相信,信什麽都別信男人。
“外頭那借你衣服穿的那男人,恕我直言,開顏,兜裏揣的遠不如你擁有的。來往來往就拉倒,你可別太上心,哪天給我官宣什麽啊。”
曲開顏很不喜歡姑姑說話的口吻,她一向最擅長唱反調,“那麽,我該和哪樣的人官宣呢?”
“顧家那樣的。結婚嘛,就是留給不死心的人去試試的。試完,出來你還能全須全尾的,不缺胳膊少腿的,簡言之,全身而退。”
聽到姑姑把自己和顧東民扯一塊,曲開顏就知道這話沒法聊了。她站起身就要走,連同手裏那瓶酒,她都不想要了。“姑姑,如果我這輩子只能和顧東民那種男人聯姻保全我的財産保全我不倒貼男人的尊嚴,那麽我寧願和你一樣養男人,我不指望靠哪個男人來實現階級跨越,但是如果哪個男人來指望我,我覺得沒什麽大不了,他們當真喜歡我的錢,多好啊,我可以一直有錢,他就可以一直喜歡我。”
“開顏,你真是和你爸一個德性,榆木固執。”曲意年一直覺得哥哥當年一意孤行地娶姜秧穗,十一年的婚姻,更是一直由着姜秧穗掣肘着他。
到頭來,人家說變心了,他也心甘情願地放她走。
離婚分走了他一部分的財産不說,還一力留下女兒照拂,等同于她姜秧穗最後一塊鐐铐都沒戴走。
曲意年罵大哥,你活該戴綠帽子!
曲家甚至要驗開顏的DNA,曲松年在老宅發了好大一通火,說誰敢動他女兒,試試看,他會和所有人翻臉!
大哥離婚第二年,就意外去了。意年始終接受不了,接受不了大哥就那麽突然地沒了,也接受不了,他愛人的方式。
這麽多年過去,他留在世上唯一一筆血脈,開顏又是這個性情。
外頭這邊,酒肴已經悉數上完,到了最後的甜品環節。
曲開顏還沒有回來。
她手機在位置上唱了幾發,手袋也胡亂困在桌面上。
周乘既暫時做主,替她把手機撥到靜音,擱到手袋裏,阖上。
元小波看在眼裏。
其實一個晚上屬于成年男女的風流雲動的眉眼官司,作為過來人的小波也全看在眼裏。
此時此刻,小波依舊有點替老同學嗟嘆,說不準這個“豔遇”是福是禍。
因為他瞄到曲小姐今晚用的手袋是愛馬仕某款,他們集團業務一部的總監就有同款的黑金,聽說光累計消費就得百萬向上才能申請,還要配幾十萬的貨。
小波知道周乘既的家庭,他祖父到父輩都是很有名望的讀書人。周家也不是一般的工薪,但誠然地講,知識分子體制家庭,離手邊這樣能揮霍的富家千金還是有點距離的。
尤其,周乘既還是這麽有心氣的一個人。
當初,為了個白月光許同學,周乘既就可以好幾年和母親關系難緩和。
他這麽多年不談對象,難說不是故意做給家裏看的。
趁着曲小姐沒回來,小波和周乘既聊點私事。
“你媽最近身體怎麽樣?”小波關懷地問。
“老樣子。春節前才定檢過的。”
周母自己做醫生的,偏偏忙到體檢沒及時做,等自己覺察到異樣,乳腺查出毛病,到毅然決定手術,父母全沒有通知周乘既。
還是事後休整兩個月,奶奶找他聊點家務,實在沒忍住告訴了孫兒。
周乘既那會兒打擊不小,他夜裏打飛的過來找小波喝酒,一個晚上燒掉一包煙。
落寞地自省,或許他父母有不合格的地方,然而,他自己也很不合格。
他一點不覺得父母是為了讓他省點心而不告訴他,相反,是他很不合格。才導致,這種親情羁絆失語、滑鈎了,他記得他母親說過,這世上唯有手術室的門口是最恐怖也最喜慶的地方。
一腳出來就是生,一腳出不來就是死。
過年的時候,周乘既認真和母親聊過,勸她退下來。要強一輩子的缪主任,輕傷不下火線的自诩:
你奶奶還忙活呢,我有什麽理由閑下來。再說,我和你爸天生勞碌命,他退下來,我再退下來,我不敢想象天天在家鍋碗瓢盆抓瞎的日子。
其實周乘既父母感情很好,當初,周父是一眼相中老母親的學生,心機勃勃地近水樓臺先得月了。周乘既曾經說過,他不回去,他父母從不會吵架。果然,孩子都是意外。
春節裏,周母明裏暗裏透露,閑下來也沒事做。人家還買汰燒地接送小孩……
周乘既一時沉默。
這一程,誰也沒說服誰。春節一過,缪主任又回去坐診了。
小波聽周乘既閑絮完,才道明今天的來意,他其實是特地過來還一部分錢的。
雖然他知道周乘既且不等錢用。不過借錢這事,人家許諾出來是情意和人品。小波說,他及時歸還也是感恩和人品。“我媽有一筆定期到時間了,她是個輕易不能欠賬的人。逼着我先還一部分給你呢。”也實實在在感謝老同學,周乘既的一筆助力,省了他那房子去欠銀行多少利息。
“感覺冥冥自有天意,還錢都還的是時候。”
周乘既面上不顯,問他,怎麽說。
“談朋友,怎麽不算一筆不小的開支呢。”小波揶揄周工。
周乘既沒接這話,只寬慰小波,他不急着用錢,也相信小波的人品。
“收款吧。你是不知道欠錢的滋味。”
小波當着周乘既的面要他查收款項,周某人看到支付寶進來一筆錢,于是,二人認真交割的嘴臉,周乘既淡漠道:“收到,謝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曲開顏像只貓似地,無聲無息坐回來。
周乘既着實被她吓了一跳,她卻意興闌珊之态,耷拉着眉眼問他們,“聊什麽呢?”
周乘既不便說小波還錢,便玩笑說:“和小波借了一筆錢。”
曲開顏頓時咯噔在那裏。
姑姑那些生意經,熱氣還沒過去呢。
她一時當真了。面上吃了十噸閉門羹的冤枉氣。
周乘既自然不解,他只說他們這裏快散了,“你找你姑姑談完了?”
曲開顏點頭,只散漫地說她姑姑一向生意往來慣了,老愛替人包攬那套。“我把賬單給她還回去了,酒也沒要。”
周乘既聞言,沒什麽反饋。好像倘若她姑姑真的給他們包攬了,他也不會覺得冒昧。當然,他自己買單,他也樂得從容。
他一面接過賬單自行結付,一面交際形容到口吻地告訴曲開顏,“不要緊,反正我也是開票報公賬。”
曲開顏更氣了,好像徹頭徹尾坐實了周某人是個小氣鬼。
她有點不開心,“我也在你招待客戶的名目裏?你們陳适逢知道你這樣濫用公費嗎?”
周乘既沒所謂地點頭,“嗯,假公濟私一回吧。”
他們飲的酒沒有喝完,可以存酒在這邊。
服務生将存酒單遞給客人,可以标記好剩下的酒位線,和客人名字。
周乘既征詢的口吻,“填你的名字,可以嗎?”
曲開顏反問他,“你不會再來這了?”
周某人三心二意的眉眼,只敷衍她,“說不準。我項目做完就回頭了,所以,還是留給你吧。”
他說着,接過一款黑色小楷秀麗筆,利落潇灑地簽上了誰的名字。
直到他把那存酒單标記般地貼在瓶身上,曲開顏都沒認出,他那潦草的筆跡,簽的“她”到底長什麽樣。
“你做完項目回頭是什麽意思?”
周乘既聞言,好像聽到了句童言無忌,他酒後微醺的笑意答複她,“就是我來你們這裏跟項目的,項目做完,我就回P城去。”
曲開顏一個晚上都沒認真吃東西,這席快散了,她才認真有了空腹感。
再沒頭蒼蠅地找她的手機。
周乘既提醒她,在她包裏。
曲開顏臭狗子脾氣:“我知道!”
赴會的兩位男士前後起身,作散席狀。
唯一的女士卻遲遲沒有起身,她看到手機上好幾通未接來電,以及閨蜜群裏,盼盼給她們發了個《美女倒黴三部曲》小視頻。
曲開顏一時獵奇,點開了。
所謂倒黴三部曲:
第一步,期待男人回消息;
第二步,頻繁給男人發消息;
第三步,相信男人并給男人花錢……
曲開顏瞬間膝蓋中箭的幻痛感。然而,沒頭腦的大小姐堅決否認第三步。
她可沒為他花錢啊,要花也是他花的。我管你走公賬還是走母賬……
于是,腹诽的大小姐一臉陰晴不定地起身來,身上還穿着人家的毛衣。
她瞄到自己,才要去脫自己,好還給他。
周乘既在曲開顏對面,穿回他的防風外套,“你冷就先穿着吧。”
曲開顏任性就更當別人的話耳旁風。
她都脫掉一個袖子了,對面的周乘既突然聲音沉了一截,“外面比這裏更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