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我是雲琅。”男人的聲音就近響起, 溫和而平靜。
林小鳶愣了愣,松開衣角。
雲琅?
喔,想起來了, 和她一樣是人類,活了千年有餘, 還會變身。
他怎麽在爸爸的卧室裏, 還用爸爸的浴室,穿爸爸的衣服,身上都是爸爸常用的沐浴露的味道。
不過,好奇怪啊……
明明她眼前一片漆黑,卻知道自己做坐在床的哪個位置。
雲琅位于她身側的單人沙發裏, 與她保持着一定的距離,陌生的守護。
房間裏只有他們兩個人, 沒有四時主的身影和氣息,這點總算讓林小鳶松一口氣。
對此刻的一切, 除了雲琅的模樣,其他的,她清晰得如同看到。
話說回來, 她……瞎了嗎?
不怕不怕, 爸爸回來會想辦法治好她的。
至少眼下沒有性命之憂!
林小鳶強做鎮定, 心裏默默安慰自己, 身體怯怯往後縮,直至單薄的後背貼到床頭,有了一處依靠, 她蜷縮起來, 伸手摸到一只大枕頭抱在懷裏, 深呼吸——
光彩盡失的眼睛始終睜得大大的, 漆黑的瞳眸裏充斥着對先前經歷的恐懼。
驚魂未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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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旁邊那位看來:渺小,無助,超可憐……
都是四時主造的孽。
雲琅輕嘆了一氣:“看不到只是暫時的,不用太擔心。”
林小鳶眨眨眼,面露困惑。
拿不準要不要接話。
雖然大伯說雲琅持重、明曉事理,但他的夥伴是四時主,很難保證他們不會相互影響。
防備都寫在臉上了,雲琅看得真切。
自兩年前第一聲春雷響起,連他這個不屬于山海界的異類也看到了,得到上古神燭龍庇佑的孩子。
世間從未有太多公平之事,比如沒來由的寵愛。
有就是有,沒有如何都強求不來。
這些本與雲琅無關,可眼下,四時主把局面搞得這般難看,等燭龍回來,他要如何開口道出請求?
更糟的是,林小鳶沒有看上去那麽小。
從另一個界跨越而來,在這裏重新開始生活。
故而,四時主常用的小把戲對她無效。
雲琅以前也遇到過類似的人,不過嬰兒體成長系的,還是頭一回。
不管怎麽說,好好對她解釋一下吧。
雲琅略作斟酌,用比平時更加溫和的口吻,道:“你現在雖然不能看見,但感官會強于尋常時候,這是因為身體還殘留着四時主的靈力。”
林小鳶保持蜷縮的坐姿沒動,眼睫輕微顫動。
證明有在聽他說話。
雲琅繼續:“一旦與他發生肢體上的觸碰,他看到你過去的同時,也會讓你将過往種種滋味在短時間內重新體驗一遍,肉眼凡胎禁不住那般強烈的沖擊,過後便會出現目不能視、耳不能聽、口不能言、體不能動等症狀。”
這些年,他和四時主游歷世間,幾乎走遍了人界與山海界。
着了四時主道的,不管是人、是半神,是妖物抑或魔物,沒有一個能全身而退。
林小鳶的反應算輕了,輕得可以忽略不計。
又想,燭龍對她看重如斯,定留有護體保命的後招。
如若不然,僅憑這副小小身軀去承受十九載的全部,怕是要躺數日才勉強見好。
雲琅正想着,小人兒開口了:“這麽說,你都知道了……”
她最大的秘密。
“你放心,我不會亂說出去。”雲琅送上保證。
林小鳶表情定定,快速做了輕重掂量,點頭‘嗯’了一聲:“我信你,你比那個、是十豬,靠譜多了。”
不管是不是真的靠不靠譜,先恭維起來,準錯不了!
她又問:“我什麽時候,才、能看見呀?”
小人兒的聲音像春寒料峭時,土壤裏剛鑽出來的嫩芽,對未知的世界好奇又瑟縮。
成熟的心智和靈魂,受限在連話都說不明朗的身體裏,一定很無奈吧。
該她委屈的。
雲琅無意中被萌到,話音裏染上些許笑意:“很快,天亮前便能恢複。”
“天亮前?”林小鳶歪了下頭。
所以天已經黑了嗎?
現在是幾點?
胡圓姨姨他們還被定着?
那作惡多端的四時主又晃到哪裏去了?
滿滿的疑惑。
雲琅都看出來了,逐一解答:“現在是晚上7點25分,天已經黑了。胡圓、落麟和姜瑀還被定着,其他的人類已經被阿四打發走了,不會記得今天發生過什麽。”
“那為什麽還要,把胡圓姨姨他們,定住?”林小鳶撇嘴,不平,不高興。
“因為阿四把你弄成這樣,怕被他們當中任何一個告狀,索性定到你恢複為止。”雲琅對四時主這些破罐子破摔的行徑,早就習以為常了。
林小鳶從他的話裏分析出新的東西:“所以被是十豬定住,個體的時間是靜止的,對周遭、外界一無所知。”
胡圓他們不知道自己的時間被定格,就像熟睡的人不知道睡着那段期間家裏的其他做了什麽。
而這當中又有本質區別。
前者對‘被定住’是無從察覺的,後者至少知道自己在睡覺。
所以四時主要等到林小鳶視覺恢複才解除胡圓他們的禁制,只要她自己不說,胡圓他們大概率會默認她也被定了那麽久。
四時主是那麽古怪、那麽惡劣的家夥,更過分的事都做得,如此一想,他現在的行為都變成了合理。
雲琅輕淺的笑笑:“沒錯,你很聰明。”
聰明有什麽用,還不是被四時主吃得死死的。
他就是篤定她不會告狀,才這麽肆無忌憚……
林小鳶氣鼓鼓的埋首在枕頭裏,暗戳戳的記恨。
小風筝報仇,十年不晚!
等着吧,等我長大!
确定自己無恙、家人平安,她的表情也逐漸豐富起來。
雲琅看出她是個記仇的,只希望她認準仇家、看準時機,不要牽連無辜。
林小鳶在腦中想象出強大如惡龍的自己,把四時主暴揍十幾頓,揍到他哭唧唧跪地求饒,心裏的郁結總算散去少許。
然後,她想起房間裏還有一個人。
“大伯啊,他跟我說過你。”她主動開話題,以示友好。
雲琅從善如流:“說了什麽,能告訴我嗎?”
“你的來歷,還有……”林小鳶頓了頓,像是在斟酌溫和說辭。
雲琅替她說了:“還有我被阿四下咒,身體每隔三年發生一次變化,或風華正茂,或白發蒼蒼,而我對此無能為力,對麽?”
這是事實,沒什麽說不得的。
林小鳶默默點頭,不能視物的眼裏充滿同情,還有對雲琅這個人人品的認可。
真男人,勇于直面自己慘淡的人生!
為他點贊!
其實也不能說慘淡,在林小鳶看來,長生是一件很不錯的事。
只要茍得久,想要的一切應有盡有。
三年一次的變身也沒關系啊,就當體驗不重樣的人生。
做人嘛,還是要樂觀點。
林小鳶禮尚往來,對雲琅鄭重承諾:“你放心,我不會把你的情況告訴別人。”
雲琅笑了:“謝謝。”
禮貌結束,就該稍微滿足一下好奇心了。
“大伯說,你近期剛完成一次變化,你滿意嗎?”她笑盈盈的問罷,還嚴謹補充,“你不喜歡聊這個,可以不回答的。”
林家小妹社交密碼1:活躍氣氛需投其所好。
雲琅的聲音不青澀、不稚嫩,不像大伯那樣成熟,又比爸爸的嗓音年輕一些。
清越而不銳亢,沉穩又不會過分厚重,謙和有禮,字音郎朗,內有乾坤萬千,那是他活了一千多年的閱歷和底蘊。
他卻并不為此顯出半分傲慢。
實在是優質人類的典範。
再加上,他穿的是爸爸的衣服。
推測下來,他這次變化的年齡大概在25歲左右。
人一生最美好、擁有最多可能性的時候。
這是林小鳶的猜想。
雲琅道:“滿意的。”
停一瞬,又說:“都可以聊。”
“那就好。”林家小妹眼睛一彎,緊繃的小臉全然松适開,對他綻出明媚可愛的笑容,那對軟乎乎的梨渦,看上去格外友好。
雲琅輕輕怔住。
他已經許久沒有與一個誰無所顧忌的相處,彼此……倒也算某種程度的知根知底。
對了,還需對一些不禮貌的舉動做解釋。
雲琅道:“時才你招待阿四時,正是我變化之時,沒有征得同意便用了你父親的房間,穿他的衣服,是我冒犯了。我已記下這些衣物,連同洗漱用品,改日會一并送還新的。”
“不用不用!”林小鳶急得擺手,“爸爸的衣服多得穿不完,洗漱用品也有好多,你用得習慣就好。”
和四時主那個沒禮貌的壞家夥比起來,雲琅是天使啊!
這樣的小夥伴,歡迎常來家裏做客!
常住都行!
“不用了嗎?”雲琅有些意外。
之前四時主對她做了那麽過分的事,他以為自己也會被讨厭。
畢竟他們是一起來的,比起造訪,更像不請自來的入侵者。
“嗯,不用!”冤有頭債有主,林小鳶分得很清楚,“要是爸爸在,也不會要你還的,只要你穿得舒服就好。”
被照顧到感受了,雲琅心裏浮起一片暖意:“謝謝。”
林小鳶‘嘿’地一笑,這會兒不緊張,也不害怕了,雙手抓着小腳丫,整個身體一前一後的晃着:“我爸爸的衣着品味,整個小區都認可!基礎款,随便搭配,都好看的!”
真正想說的是:我想看你穿我爸的衣服是什麽樣子。
應該是不重樣的帥氣吧……
爸爸的顏是無敵的,雲琅的性格好得讓她無腦打一百分,她想盡量把一碗水端平。
雲琅側首看向穿衣鏡,他穿着黑白灰拼接的幾何圖案毛衣、亞麻色的休閑褲,一根沒有任何裝飾的皮帶,褲腿卷起少許。
整體合身、簡潔,質感十分舒服。
這一切他看起來與外面的人類沒有任何區別。
更重要的是,鏡中的自己有一張年輕的臉容,不用刻意做出表情,已是神采飛揚,意氣風發。
近乎與他遭逢巨變時一樣。
已經有多久沒回到過這個時候?
他記不清了。
接下來這三年,該如何珍惜才不算浪費?
“雲琅?”林小鳶久等不到回應,只好出聲喚他。
“我在。”雲琅從複雜低落的情緒裏抽離出來,歉意道,“抱歉,我有些走神。”
好不容易變得個滿意的年齡段,只能保持三年,想想都難受。
林家小妹社交密碼2:不要哪壺不開提哪壺,适當岔開話題,你好我好,大家好。
“那個,我也很抱歉……”她讪讪的笑,摸着有小肉肉的肚皮,“你會做飯嗎?”
雲琅活了那麽久,要是連做飯的技能都不具備,就太廢了。
牽着林小鳶的手,把她帶到廚房,讓她在餐臺前坐好、坐穩了,再去查看冰箱裏的食材。
考慮到林家小妹的眼睛還看不見,吃飯需要輔助,冷藏櫃裏正好有包好的馄饨,不出意外,今天的晚飯就是它了。
雲琅征詢林小鳶的意見。
燭龍不在家,小主人被坑得暫時眼盲,不能再喧賓奪主了……
林小鳶舉雙手同意,附加條件是加雲山樾出品的油辣椒!
她喜吃辣。
不是真的辣,是貪圖帶辣味兒的香!
饕餮怕她把胃吃壞了,在空間裏開辟了一塊肥沃的土地,培育出這種香而不辣的紅辣椒。
曬幹後搗碎,加蒜末、姜末、花生碎、花椒等作料,用油爆香,裝瓶備用。
雲琅燒水煮馄饨時,林小鳶化身精致的吃貨,把油辣椒的制作過程娓娓道來。
等香噴噴的馄饨出鍋,她已經把雲琅視作無話不談的好朋友。
當然這也是階段性的。
“就是啊,你這次變得那麽……舒心,打算做點兒什麽,會出去旅游嗎?有沒有特別想去的地方?”她坐在凳子上,垂懸的小腿前後晃動着。
寶寶在成長過程中的多動體現得淋漓盡致。
她本人對此毫無察覺和意識。
雲琅端着馄饨半蹲半跪在她跟前,像虔誠的騎士。
瓷勺撥開表面那層紅油,舀起一只飽滿的肉餡兒馄鈍,仔細吹涼了,送到公主的嘴邊:“來,張嘴,啊——”
林小鳶怕燙,自己也要吹吹,完了才張開小嘴接受投喂。
馄鈍鮮美多汁,皮裏的堿中和掉肉裏的酸,帶來更細滑的口感。
美味!
林小鳶進食的時候還是有講究的,一定要閉着嘴咀嚼。
又因為馄饨大個兒,漲得她雙頰鼓起,小嘴嘟嘟,一動一動的,比啃松果的小松鼠還可愛。
雲琅忽然體會到燭龍養女兒的樂趣。
就在下一秒,林小鳶把口中的食物全部咽下,沒等他把第二只續上,她又問了:“你怎麽,不說話呀,不喜歡旅游嗎?”
“不是,我挺喜歡,還沒想好去哪裏,也可能随處走走,不定計劃。”雲琅說着,往她嘴邊遞了遞勺子。
她竟然往後仰去少許,極其自然避開了,話接上回:“這樣也不錯,睡覺睡到自然醒,吃頓好的,當地特色,再決定去哪裏逛。”
“……”
“那、博物館和游樂場,你比較喜歡哪一個?”
“……博物館吧。”
“喔,我也更喜歡博物館。”
話到這裏,有了停頓。
是機會!
雲琅立刻搶白:“張嘴,啊——”
林小鳶聽話張嘴,開始咀嚼第二只馄鈍,吃得有滋有味,眼睛裏逐漸有了光。
如果表情會唱歌,她大抵會邊吃邊給他哼哼一首時下熱門兒童歌曲。
也可能是她那個界的流行金曲?
雲琅有些混亂的想着,再看碗裏飄着的馄饨。
道阻且長!
晚飯結束,雲琅收拾了廚房,一看時間,已近九點。
他帶林小鳶回房洗漱,擠牙膏,拿着擰幹熱水的毛巾在旁邊等着,又給她泡了個熱水腳。
完畢,10點準時上床!
寶寶的卧室只開着一盞蘑菇小臺燈,燈光溫軟。
雲琅拿了一本《小王子》,委身坐在床邊的河馬沙發裏,長腿曲在胸前,不照鏡子都猜到這坐姿多……滑稽。
他不知道怎麽就發展到這一步。
林家小妹側身躺在床上,面朝他,自若的問:“你說是十豬現在哪裏?”
“他通常不會告訴我要去哪裏,而我不關心。”說起那家夥,雲琅就來氣。
林小鳶長長地‘哦——’了一聲,又問:“他還會回來嗎?”
“不知。”雲琅擰着眉,有些煩躁的翻開書本,“第幾頁?”
這千年來,被阿四絞盡腦汁的折磨,都不如此刻令他抓狂。
何解?
“啊,我不記得了……”林小鳶睜着她看不見的、純邪無辜的大眼睛,“随便念一頁吧,聽個聲音。”
不聽睡不着覺是嗎?
雲琅不受控的瞪了小家夥一眼。
身體裏流淌的高貴血液,已經不能讓他維持面上的優雅和體面。
別再說什麽皇族禮儀,大清都亡了五百年了!
還有,她只是身體兩歲半,心智有足足二十一歲!
為什麽他要像寵小孩子一樣哄她,為她予取予求?
“雲琅?”林小鳶沖他眨眼睛。
“抱歉,我走神了。”雲琅送上歉意,收斂表情和情緒,埋首看書本上的文字,溫和的朗讀起來——
“第五顆行星非常奇怪,是這些星星中最小的一顆。行星上剛好能容得下一盞路燈和一個點路燈的人。小王子怎麽也解釋不通:這個坐落在天空某一角落,既沒有房屋又沒有居民的行星上,要一盞路燈和一個點燈的人做什麽用。但他自己猜想,可能這個人思想不正常……”
雲琅看了看蘑菇臺燈,又看了看自己。
“……”
“雲琅?”
“抱歉,走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