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這個周末, 周谛受邀到江城參加一個學術研讨會,人在會中,靜音的手機忽然進了來電, 屏幕上出現‘小風筝’三個字。
他垂眼一望,淡漠的神色柔化少許, 對身旁道了聲‘抱歉’, 起身去會議室外接電話。
平日裏與他有幾分交情的教授學者們見了,無不稱奇。
這個周谛,學問做得确實不錯,就是天生寡淡,冷得不近人情。
剛才那表情, 充滿慈愛,溫和得不像他本人!
轉念一想, 他兒子好像今年參加高考?
原來如此啊,嚴父總算開竅, 變慈父了。
可喜可賀!
周谛‘聽’着同僚們詫異的聲音,面上隐隐藏着笑,心說, 兒子哪有燭龍家小風筝可愛。
也不能說可愛吧, 但她本身自帶的反差萌, 只有他一個人能get到就是了。
走出會議室, 進了斜對面的樓梯間。
長身倚在牆上,劃開接聽鍵的同時,從口袋裏摸出打火機和香煙。
“什麽事?”不難聽出好心情的詢問。
通話背景安靜至極, 兩歲半的寶寶呼吸微急。
“大、伯!家裏有怪人!”林小鳶努力控制發音。
樹屋外響起腳步聲, 誰拉開了一層那道小圓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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吓得她, 連忙屏息!
周谛不慢不緊道:“他叫四時主, 确實是個脾氣古怪、陰晴不定的家夥。不過沒有壞心,若你不喜的話,避開就好了,他做事時有出格,我也不是很喜歡。”
朱厭和畢方因為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連帶幾千年前的舊怨一并翻出,打得天翻地覆、地動山搖……
燭龍趕回去勸架,走得匆忙,留下寶貝女兒在家,肯定不放心。
那個家雖早就布下結界,可燭龍是靈力本源,他回了山海界,結界就會減弱。
同樣的因果道理,可用在鐘山三子身上。
炎禾落麟自燭龍本體而生,姜瑀是鐘山的小土地,他們三個時時刻刻汲取燭龍的靈力,滋養成長。
若一直呆在山海界還好,現下來到人界,而燭龍又去了山海界,暫時失去靈源供給,處于持續耗損狀态。
這種耗損極低,對他們本身影響不大。
只不過現在的林家,一個能打的都沒有,游蕩在人界的妖物魔物可能趁虛而入,若真如此,情況就會變得很棘手了。
趕巧,四時主和雲琅前來做客,正好幫忙看家。
周谛巨細端得有數,勾首用唇瓣含出一支香煙,安撫電話那端不言不語的小家夥:“你有沒有看到另一個……一個跟在四時主身邊的人?他可能看起來沒那麽正常,但是個明事理的,要是家裏沒人摁得住四時主,你大可将你的不滿告訴那人。”
林小鳶聽得雲裏霧中。
看起來沒那麽正常的人,性別外貌,年齡特征?
一向能言善道的周大伯竟然形容不出來。
罷罷,這不重要!
林小鳶急得心都燒起來:“是十豬,他、看到我了!”
盡管兩歲半的寶寶一字一頓,使出吃奶的勁兒咬字發音,還是沒能把四時主拗口的名字讀對。
四時主,是十豬。
可愛!
周谛失笑:“看到就看到了吧,還能怎麽……”
“他看到、我從另一個界——來!他看穿我了!”
周谛點煙的動作頓住。
四時主掌管四季,可操縱時間,有觀萬物本質的能力。
他性格惡劣、随心所欲慣了,在山海界是個叫人又嫌又怕的狠角色。
周谛倒不怕他,卻也輕易疏忽他是除了自己之外,唯二能辨識天下的人。
林小鳶還在告狀:“他一來,把胡圓姨姨、他們,全部都定住了!我沒有,他就很奇怪,笑得、好可怕……”
周谛無聲的張了張口,聽前半段的時候想說‘這家夥和我一樣喜靜’。
聽完之後,沒什麽可說的了。
林小鳶從另一個界來,這個界的時間在她身上失效也是說得通的。
被四時主發現她的特別之處,無異于發現有趣的新玩具。
恐怕妖魔還沒攻破燭龍大人的家,房頂已經先被他掀翻。
“我怕他告訴爸爸。”林小鳶要哭了。
自從被周大伯說通後,她就決定順其自然。
這兩年想象過很多坦白的父女局,滑稽的、可愛的、煽情的、氣氛少許緊迫但總體溫馨的……
她是19歲的林鳶不假,她更是林家的林小鳶!
關于她的來由,還有真相,她想自己和爸爸說。
“情況我知道了,我會處理的,你先別着急。”周谛說話的聲音比之前端肅許多,又問,“你現在在哪兒?”
“樹屋。”
“那好,我找四時主聊聊,你先不要出去,等我電話。”
“嗯!”
林小鳶忐忑的等了十分鐘有餘,周谛那邊談判結束,給她回電。
四時主不會将她的事告訴任何人,包括燭龍在內。
但有個條件。
“他要你招待他,大抵就是泡杯茶,最多再給兩塊小餅幹。”周谛陰沉沉的說,口吻裏還殘存着先前對話中累積的暴躁。
讓林小鳶自己去應對那局面,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這幾年日子過得太安逸,周谛和林築龍都忘了四時主搞事情的能耐。
以為自己安分了,其他個個都會守己。
比起妖魔入侵,那厮才是最不穩定的因素!
周谛盡可能給小風筝多點信息:“四時主掌管四季,可操控單一和多個體的時間,胡圓他們的時間便是被他一并定住了。與他相處,盡可能避免身體上的觸碰,一旦有所接觸,他就能讀取你的心思和過往。”
林小鳶重重的‘嗯’了一聲。
劃重點:不給摸頭,不握手!
“他身邊有個夥伴,名喚雲琅,與你一樣是人,算來活了千年有餘。四時主有愧于他,平素會在意他的想法,你若見到他,也為他準備一份茶點,以示敬意。”
因為有愧,雲琅的話,四時主會聽一聽。
與雲琅打好關系,相當于上一重保險。
林小鳶一字不落的記下,餘下的疑惑,暫且不管。
比如為什麽與她同為人類的雲琅會活了千年有餘,他又是什麽來頭?
這些對于解決眼前的局面作用不大,她就不浪費時間去打聽。
以防萬一,周谛還是決定告訴她:“雲琅中了四時主最兇狠的咒,起初不老不死,後來遍尋解法,沒曾想越解越糟,每隔三年身體發生一次變化,有時是遲暮老人,有時是翩翩少年郎,他自己也不能控制,只能随波逐流。”
“那、也太慘了……”林小鳶一時忘了自己的困境。
難怪剛才大伯無法形容那個‘正常人’的外貌。
周谛道:“算算時日,他應該剛完成三年一次的變化,我猜他們這次造訪是為了尋一處暫時的安身之所,為後三年從長計議。”
換言之,他們出現在這裏,已是對燭龍有所求的表現。
如此想來,四時主不會做太出格的事,略使性子,滿足一下惡趣味就會收手了。
“雲琅持重,明曉事理,不管他外貌變成何種樣子,與他正常相處就好。至于四時主,雖然是個半瘋半癫的家夥,卻算得言出必行,既說好了,你且照做看看。”
林小鳶縮在南瓜馬車裏,乖巧的點頭:“我知道了。”
她現在只是個兩歲半的寶寶,說話細聲細氣,平時聽來可愛的奶音,這時就只剩下委屈。
讓她一個路都走不太穩的小人兒去招待四時主,不是為難是什麽?
周谛的心也不是石頭做的,軟下語氣解釋道:“我雖能立刻過來,只怕出現了會将他惹惱。”
急過最開始那一會兒,林小鳶已經冷靜許多:“我不怕,不看僧面,看佛面!是十豬對爸爸和大伯多少都會有、顧慮的。”
周谛會心一笑:“萬事小心。”
結束通話,林小鳶給自己做了會兒心理建設,離開樹屋,去招待性格惡劣的來客。
經過偏廳時,餘光瞄到胡圓姨姨他們全然不動的身形輪廓,竟然有些羨慕。
她多想自己的時間也被定住,直到爸爸回來……
客廳無人,樓上有隐隐約約的走動聲。
林小鳶仰起頭勇敢的向上看,淡青色的袍角在樓上轉角一晃而過,往三樓去了。
四時主不客氣的聲音飄下來:“我還沒逛完,你先去燒水,再來一碟奶油曲奇,面上灑了蔥花的那種就不要了。”
居然挑食!
林小鳶心裏狠狠地腹诽,面上穩住了,揚聲問:“另一位大人呢?”
“你說雲琅啊?”四時主不以為意的說,“他沒胃口,不用管他了。”
沒胃口?
莫非這次變化不合心意?
那他人現在在哪裏呢?
林小鳶滿頭問號。
四時主的催促,警鈴似的響在耳邊、客廳,整個林家:“別站在那裏發呆,趕緊動起來,把你爸最好的茶葉拿出來招待我。”
林小鳶吓得縮了縮身子,再抿抿唇,定下心神。
我忍!
兩歲半的林小鳶夠不着廚臺,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将一把椅子拖到水池前,半跪着用水壺接了水,再移去竈臺那邊……燒水。
一通操作下來,心理上的疲憊遠大過身體。
好在胡圓姨姨沒把茶葉放在壁櫃裏,那是她站在椅子上都夠不到的高度。
水開了,小手伸進茶盒裏抓一把雨前龍井,放進古樸的汝窯茶盞裏,先倒适量熱水把茶葉洗一遍,濾掉茶渣後,再将熱水添置七分滿,就算完成了。
林小鳶可沒有敷衍,她已經用上畢生所知的、全部的泡茶知識……
泡好茶,再選幾塊形狀完整的奶油曲奇裝盤。
做好準備,她先把曲奇端出去,放在客廳的茶幾上。
等她回頭去端茶來,四時主便坐在沙發中央,那碟曲奇的正對面。
林小鳶與他隔空對了一眼,控制着臉上的表情,走近了,把茶放在曲奇的旁邊,規規矩矩道:“四時主大人,請用茶,招待不周,還請見諒。”
要是爸爸在家,才不會讓我招待你。
就算有不周到的地方,你也給我受着!
欺淩弱小,天打雷劈!
哼!
四時主對于使喚一個兩歲半的幼童這件事毫無心理障礙,相反,他還覺得十分有趣。
畢竟這副小小身體裏,住着一個十九歲的靈魂。
不,算上來到此界的兩年,她當有二十一了。
只看她搖搖晃晃的給自己端茶倒水,分明很生氣卻不敢發作出來,周谛一定對她交代了許多。
四時主優哉游哉的品了一口茶,眉頭便蹙了起來:“你就拿這種貨色來招待我?”
林小鳶早就想好對策,小手背在身後,回答道:“爸爸不喝茶,只喝咖啡。茶葉用來招待客人,很貴很好的!”
“廢話。”四時主當然喝得出茶的好壞,這種品質,在他這裏只能算作勉強。
林小鳶不接話,心說你盡管為難我吧,只要你不把我的來歷告訴爸爸,給你折磨一下也無所謂了。
四時主意興闌珊的放下茶,拿起一塊曲奇,正反兩面挑剔了一下形狀完損,頗為喜悅的品嘗起來。
畫面有點喜感,還有點詭異……
試想,他一個全古裝扮相的年輕男人,坐在現代背景的客廳裏吃曲奇餅幹。
神仙的容貌,惡劣的性情。
無論他本人和周圍環境的碰撞,還是他自身骨子裏,都源源不斷的散發出讓人難以忽略的違和感。
那種違和感是有刺的。
他也從不在乎自己的行為言語是否會紮傷別人,甚至很多時候,他會主動靠近,故意傷害。
“餅幹烤得不錯,沒有給我壞的,算你識大體。”四時主吃完曲奇,仿佛溫和了一些,伸出手去,準備獎勵的摸她的頭。
林小鳶瞬間打起十二分精神,後退,拉開距離。
四時主伸出去的手懸在半空,才将舒展的眉頭,不悅的攏了攏,但很快,他重新展眉,看似退讓的靠入沙發裏,垂眼睨着眼前的小不點兒,口吻輕慢:“周谛都跟你說了?”
林小鳶滿臉戒備,點頭。
四時主嫌她心眼兒小:“不過想了解你在原先那一界的成長生活,借你的記憶看看那個界與這個界的不同,這都不行?”
我跟你很熟嗎,要讓你了解我?
林小鳶充分體會到他的難纏,也知道不滿足當下的他,待會兒他可能提出更過分的要求。
“只是看看?”她不情願的問。
四時主清淺揚眉:“不然呢,挖出你的眼珠子來下酒嗎?”
林小鳶:“……”
我只是個兩歲半的孩子,竟然對我說那麽血腥的話!
太惡劣了!
為了盡快結束對他的招待,林小鳶不得不妥協。
“那就、給你看看吧……”
小腦袋湊過去,就跟羊主動靠近獅子老虎狼沒有區別。
可她實在沒有別的選擇。
四時主終于來了興致,從沙發裏坐起來,再度探出纖長漂亮的手。
微涼掌心貼上林小鳶額頭的一剎,她整個人驀地怔住,瞪大了眼睛,表情只剩下驚愕!
回憶不停的翻湧着、攪動着,屬于林鳶的十九年,那被淡忘的十九年,重新清晰深刻了起來。
父母的漠視、遺棄、直白的不喜歡和最後的利用!
鄰居和同學嘲笑、指點,惡意的揣測,或憐憫或輕視的目光!
外婆的疼愛、包容,還有讓她痛得難以呼吸的離世……
她咬緊牙關熬過的日與夜,她為一線生機埋頭苦讀的分和秒,她故作輕松,無比渴望的親情的關愛……
瞬息間,情緒和情感爆發在胸腔,近乎将她小小的身體撐破。
當這所有的一切到達臨界點,她只剩下純粹的痛。
好痛!
暈厥過去之前,嗡鳴的雙耳捕捉到一聲憐憫嘆息。
四時主落落寡歡道:“也是個可憐人。”
林小鳶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她夢到自己忽然長大,變成了19歲的少女。
爸爸、哥哥、落麟喵喵、姜瑀汪汪,還有胡圓姨姨、周谛大伯、小姨,會做好多好吃的饕饕……他們都不在了。
只有年邁的外婆疼愛着她。
那些愛遠遠不夠,她知道,她不敢說,她怕傷了外婆的心。
她的爸爸媽媽不愛她,只愛弟弟。
後來外婆去世了,他們還要把她賣給別人抵債。
成長太痛了,生活太苦了,她……快沒力氣堅持下去了……
“我不管!我要養她!”
誰在說話?好大聲,好自信。
她聽得好有安全感……
“上天待你不薄,以前沒有的,在這裏都會得到。”
這又是誰在允諾?她信了,不懷疑。
她也不貪心,一處安身之所,幾個溫暖家人,足矣。
“快長大吧,做燭龍大人的小棉襖。”
“我是你的哥哥,我叫盛朗軒,盛開的盛,明朗的朗,器宇軒昂的……軒。”
“我會像守護朗軒那樣守護你,好好長大吧,我的女兒。”
“名字很重要。”
“鐘婉漓,鐘婉滢,一聽就是好姐妹。”
“好好學習,才有前途。”
“你在哪裏,哪裏就是我們的家!”
“我要做你小姨,給你攢嫁妝。”
“他說在人類的視角,仿佛小的都是可愛的。林小鳶,單單聽起來都注定備受寵愛與呵護。”
林小鳶,是我嗎?
驚醒!
掙紮着睜開眼睛,胡亂揮動的小手抓到一片溫熱的衣角。
是她熟悉的觸感,還有味道。
“爸爸……?”
林小鳶鼻子酸了,差點哭出來,顫抖的喊完,發現不對。
旁邊的人不是爸爸,還有她的眼睛,怎麽一片漆黑,什麽都看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