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早秋夜涼, 步西岸兩肩覆了層清冷月光,推門進屋。
他本來動作很輕,門推一半才發現裏屋的門縫透着光。
蘭蘭還沒睡。
可能是因為明天放假。
步西岸想到自己臉上的傷,輕手輕腳關了門, 沒進去打招呼, 直接回了自己屋。
但是很快, 門就被推開。
蘭蘭探頭進來, “哥哥你回來啦!”
步西岸頓了頓,“嗯”一聲, 他靠坐在床上,一條腿曲在床上,腳踝搭在床沿,另一條随便搭在了旁邊的椅子上。
他屋裏燈不算亮,一米二的單人床靠座牆放置, 他的傷也在左邊,只要他不扭頭,蘭蘭不過來,應該看不到他的傷。
步西岸倒不是要瞞着蘭蘭, 傷在這麽明顯的地方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世, 他主要是怕她今晚睡不好。
“幾點了,還不睡?”他故意冷臉, 催促她, “去睡覺。”
蘭蘭非但沒走, 反而又往這邊走了兩步,邊走邊說:“睡不着呀, 明天不上學, 可以睡到自然醒。”
她說着笑着, 步西岸一時不察,她就撲撲上來。
步西岸沒來得及阻止她,等她擡起頭,臉上的笑容瞬間僵在臉上,步西岸在心裏嘆了口氣,先說了兩個字:“坐好。”
蘭蘭盯着他眼角的創可貼,臉上全然沒有剛剛的嬉笑,她很緊張,也很害怕,但她沒有表現出來,聽步西岸的話乖乖坐在床尾,眼睛直勾勾盯着步西岸的臉。
步西岸這才說:“不小心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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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蘭還一動不動地盯着他。
步西岸沒什麽表情,任她看。
幾秒後,她才小心翼翼詢問:“哥哥,你打架了嗎?”
步西岸說:“沒有,打球傷的。”
“騙人,你打球那麽厲害,從來沒傷過,”蘭蘭不信。
是厲害。
但誰讓他走神了。
步西岸正要說什麽,就見蘭蘭似乎想到什麽,臉色頓時一遍,猛地站起身,脫口而出:“是不是她又——”
步西岸打斷她:“沒有,不是。”
他聲音悄然柔和下來,放下書,朝蘭蘭伸手,“來。”
他就這麽一聲,蘭蘭癟嘴,哭了。
她哭着走到步西岸跟前,伸手抱步西岸,步西岸大手安撫性地摸了摸她的後腦勺,低聲說:“真的是打球傷的。”
蘭蘭只哭不說話。
步西岸輕輕“啧”了一聲,擡起她的下巴,迫使她擡頭說:“非要我把創可貼撕了給你看?”
蘭蘭哭得含糊不清,“我不看。”
“沒騙你,”步西岸想了想,說,“這創可貼還是郁溫姐姐買的,不信你問她?”
蘭蘭哭聲小了點,她半信半疑地盯看步西岸,幾秒後,抽抽嗒嗒地問:“怎麽問?”
“打電話,”步西岸說,“但是現在太晚了,她也許睡了,你可以明天問。”
“你們不是一個班嗎?你剛回來,她為什麽睡了?”蘭蘭這個時候根本不信步西岸任何話,因為她知道步西岸很愛藏着掖着,以前修車不靈活,時常被工具傷到手,他從來不說。
還有那些事……
他也從來不說。
蘭蘭想着,忽然心口又湧上來一股委屈和心疼,眼淚止不住得從眼眶溢出來,她鼻子眼睛全紅了。
事實上,步西岸也能說服蘭蘭回去睡覺,但是……
步西岸偏頭看了眼旁邊桌子上的手機。
“要問郁溫姐姐,是嗎?”他問蘭蘭。
蘭蘭點頭。
嗯,是她要問。
和他沒關系。
步西岸伸手拿了手機,先給郁溫發了條短信:睡了?
短信發送成功,步西岸垂眸看着手機屏幕上的發送成功的通知,指腹不動聲色來回摩擦兩下手機邊緣。
郁溫剛洗完澡出來,她一邊擦頭一邊看時間,桌子上手機忽然震動亮起,她湊過去看一眼屏幕,愣了愣。
屏幕顯示收到一條短信。
她的手機那麽久只收到過一個人的短信。
郁溫怔怔的,頭發也不擦了,水滴順着頭發滴在她大腿上,冷風一吹,涼意更甚,她瑟縮了一下,才從短暫的失神中回神。
模糊的目光漸漸聚焦變得清晰,她看着屏幕,過去那些她躺在被窩裏發短信的畫面在腦海浮現,情緒也被一瞬拉回那些當下。
緊張的,期待的,興奮的,還有忍不住悸動的。
在幽幽山谷裏平靜了那麽久的心,幾乎輕而易舉就被攪得天翻地覆。
每一段回頭,沒有人會在最開始就知道自己是重蹈覆轍,還是失而複得。
但至少,是心甘情願的。
郁溫想起晚上步西岸在言宥旻面前的表現,幾秒後,她拿起手機回了:沒。
短信發過去沒多久,有電話打進來。
郁溫看一眼來電顯示,接通,她把手機開了擴音放在桌子上,微微歪頭,一邊擦頭發一邊說:“喂。”
“郁溫姐姐。”居然是蘭蘭。
郁溫有點意外愣了愣,湊近了手機問:“蘭蘭?”
蘭蘭說:“是我。”
她聲音悶悶的,有明顯的鼻音和沙啞,郁溫不由得再次看了眼時間,都已經十一點了,蘭蘭怎麽不僅沒睡還哭了?
步西岸的家庭人員特殊,非老是小,對比常規家庭他們發生意外的概率要高一些,可承擔這些意外帶來的後果卻非常艱難。
郁溫只是這麽一想,心髒就重重地跳了一下,她不由得有些慌,“怎麽了?怎麽哭了?發生什麽事情了嗎?”
她聲音關切,甚至有些不知所措。
兩個人一個哭得說不明白話,一個沒聽明白就胡思亂想,步西岸在心裏嘆氣,伸手搶走蘭蘭的手機,插足二位道:“她覺得我臉上的傷是打架打的。”
……哦。
郁溫明白了,所以這通電話裏,她是證人。
也不知道該怎麽形容自己的心情,郁溫默了幾秒,喚了聲:“蘭蘭?你哥哥沒有打架,他只是打球傷了。”
蘭蘭将信将疑:“真的嗎?”
“真的,”郁溫說,“我不會騙你的,好嗎?”
蘭蘭這才勉強信了,她伸手拿走步西岸手裏的電話,低低喊了聲:“郁溫姐姐。”
郁溫應:“嗯。”
下一秒,蘭蘭問:“你好久沒來找我玩了,你跟哥哥吵架了嗎?”
郁溫愣了愣。
步西岸也擡眸看向蘭蘭,蘭蘭察覺他的目光視線,小心翼翼和他對視一眼,她以為步西岸會說沒有,可步西岸沒說話。
蘭蘭似乎意識到:她是猜對了嗎?
她一下子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忙不疊勸說:“郁溫姐姐,你們真的吵架了嗎?你不要跟哥哥生氣好不好,我哥哥、我哥哥他、他好笨的!他笨笨的,你不要跟他生氣。”
郁溫有點尴尬,因為她不知道該怎麽跟蘭蘭解釋,她和步西岸并沒有吵架,只是她單方面在喜歡他,又單方面生氣,然後冷戰。
雖然他們還沒有完全邁進成年人的世界,但是很多時候處理問題的方式已經逐漸趨于成年化:寧願沉默地錯過,也不想主動給對方剖析自己,因為剖析意味着坦誠,而單方面的坦誠總是卑微又狼狽的。比起這些,前者至少能自我安慰得了份體面。
一份,重修于好時,可以因為明面沒有裂痕,從而假裝一切不合都沒發生過的體面。
以及,一條退路。
比如現在,她的退路就是,她可以跟蘭蘭說沒有呀,畢竟真的沒有,至少明面上沒有。
要退嗎?
要假裝一切都沒有發生嗎?
那她無數個輾轉反側的夜,又算什麽呢?
郁溫垂眸,內心搖擺不定,猶豫躊躇。
就在她沉默時,蘭蘭忽然很大聲地沖步西岸喊:“你不要跟郁溫姐姐吵架啊!男生要讓着女生啊,你怎麽連這個都不懂!笨死了!”
說着,她把手機還給了步西岸,然後說:“跟郁溫姐姐道歉!”
步西岸看着手機,沒說話。
說實話,他并不知道郁溫情緒變化的原因,他也沒有去深究過原因,因為不管原因是什麽,這個結果,他都接受。
遠離他的世界,對她來說是安全的。
即便她不走,他也會控制好距離分寸,他會只和她做普通同學,然後平淡順利地度過三年,成為她記憶裏的老同學,在一年又一年的時間裏慢慢淡化消失。
“快點啊!”蘭蘭又催。
電話裏依舊沉默安靜,步西岸甚至沒有發出一點聲音,郁溫忽然就不猶豫了,不是決定了退不退,而是覺得,為什麽要為難步西岸呢,他又沒有義務為她的單方面行為買單。
他明明什麽都不知道的。
他也明明,是不喜歡她的。
不喜歡她,為什麽要照顧她的情緒?
這個世界已經對他很不公平了,她就不要再對他不公平了。
眼睫輕閃,郁溫原本複雜別扭的情緒一瞬平息,她斂眸笑笑,正要說什麽,耳邊忽然傳來一道低沉的,清晰的,“嗯,對不起。”
郁溫一怔,“你……”
“別生氣了。”他又說一句。
郁溫徹底愣住。
蘭蘭忙不疊湊上去喊:“郁溫姐姐,你聽到了嗎?哥哥說他錯了!”
步西岸短促地笑了一聲,低低說:“嗯,錯了。”
蘭蘭繼續喊:“真的錯了!你就原諒他吧!”
片刻,郁溫回神,被她好不容易撫平的心底再次翻湧起來,甚至咕嚕咕嚕冒起了泡,氣泡炸開,藏匿在心底的郁結悉數随風散去。
郁溫坐在桌子前,窗戶開了一半,風被窗紗擋去戾氣,只剩下小密度的輕拂,她如同一只被撫順了毛的貓,不可抑制地翹了翹唇,眯眼露笑。
“哦,好啊,原諒你了。”
這話是跟步西岸說的。
她知道步西岸在聽。
她不知道步西岸為什麽要道歉,但她忽然就不氣了。
一點兒都不氣了。
其實沒有為什麽,她需要,他有,他就給了。
她高興,他就值。
“好喲!和好萬歲!”蘭蘭高興地握拳向上,然後把手機拿走,笑着問,“嘿嘿,那郁溫姐姐,你明天有事嗎?”
郁溫心情也好,說話都輕快不少:“怎麽了呀?”
蘭蘭又“嘿嘿”一笑,“你國慶是不是放七天假呀?”
“是呀。”郁溫說。
“那你要不要來找我玩呀?”蘭蘭問。
“嗯……”郁溫假意思考。
蘭蘭以為郁溫有事,臉上笑容明顯少了一半,但還是很懂事地說:“沒關系,你有事的話……”
她話沒說完,郁溫忽然說一句:“好呀!”
蘭蘭“诶?”一聲,停住。
郁溫笑:“改天找你玩。”
蘭蘭反應過來,大喊“郁溫姐姐萬歲”,然後激動讓郁溫趕緊休息,順便說句晚安,挂了電話。
電話挂斷瞬間,步西岸一頓。
蘭蘭并無察覺,把手機丢給步西岸,轉身跑了:“我也休息了,晚安!”
步西岸看着懷裏的手機,沉默幾秒,輕輕一聲:“啧。”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