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古人總喜歡用花開的頻率,來記錄一年時光。
如此雖然詩意,卻也飽含着等待的無奈與漫長。
東京的積雪又一次被複來的春意所融化了。
層層的院落中仿佛寂靜無人,只留下涼風過堂,綠樹輕搖。
随着時間的推移,太陽從正午當中朝着西邊漸漸地落下。
當餘晖微紅時,終于有兩排西服革履的男人魚貫而入,步伐整齊。
為首的,是已經完全褪去玩世不恭的泷本雅治。
他走到主卧房的門口,恭敬的低頭說:“少爺,紋身師傅已經帶來了。”
原來這裏不是沒有住客,只是主人太過安靜而無聲。
幾秒過後,清晰而冷淡的男聲回答道:“好,請進。”
雅治領着位老頭脫了鞋進到室內,擺擺手叫那些保镖們到稍遠的地方等候。
身着黑色和服的主人背對着大門口,端坐在榻榻米上讀着一本舊書。
“紋背是松川會的傳統,當年泷本會長紋上那條龍的時候,也和你一般年紀。”紋身師傅擺開幅裝裱講究的卷軸,開始自己的工作:“這仙鶴牡丹,取自您的名字……”
“不用了,我想要的圖案已經畫好了。”卓鶴、或者說泷本鶴第二次出了聲,将手邊的木盒随手遞出。
紋身師傅詫異的打開查看,裏面竟然是張工筆的紫薇花圖。
高雅的紫色,仿佛令虛假的花瓣帶上了生命的溫度,一筆一劃都帶着感情,自然美不勝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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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鶴把書合上,平靜的說:“繼任會長,要完成的禮節不少,紋身只是其中之一,您抓緊時間。”
話畢他就解開和服的帶子,驀然露出結實而勁瘦的脊背。
原本應當無暇的白皙皮膚上,橫着幾處槍傷的舊痕,令人痛心。
即已拿人錢財,自然要替人辦事。
紋身師傅也沒有啰嗦,立刻打開用了大半輩子的工具箱,準備開始幹活了。
——
針刺到血肉上,當然很痛,但這種微微的痛,遠比不上卓鶴這些年所經歷的折磨。
本應十八歲就繼承會長位置的他,熬到了二十二歲,才得到這個機會。
其中的辛苦,不足為外人道也。
當年在外灘出事得救純屬命大,中槍落水後的卓鶴在半清醒的狀态下被沖到了很遠的岸邊,幸而最後找來的是泷本雅治的生死兄弟,而不是南田浩二的殺手。
接連失去雙親的打擊,幾個月的治療,幾年的忍辱負重,将本就已經非常堅強的簡單少年,磨練成了個接近于喜怒無形的男人,不要說回憶起年少時的愛戀,如今就算被刀架在脖子上即将死去,恐怕他也很難再輕易動容。
因為表姐優香無以為報的恩情,一直以來,雅治始終陪在外甥身邊。
他極盡所能的幫助卓鶴,可惜能力終究有限。
或許在旁人看來,終于除掉南田這個仇人、即将成為松川會會長的外甥很風光,但稍微對世道有點了解的人就會明白,卓鶴無非是繼續做個用處不多的傀儡。
會裏真正的財權早就被委員會的叔叔爺爺們趁亂瓜分幹淨了。
如果說南田浩二是害死優香和卓淩風的劊子手,那只為名利的他們,才是幕後的真兇。
這個道理,卓鶴遲遲的弄明白,卻早已深陷泥潭,無法自拔。
——
老師傅一直忙到了月上眉梢,終讓栩栩如生的紫薇花在卓鶴的背上露出了真容。
但敏感紅腫是免不了的、天色也完全暗了。
紋身師傅摘下老花鏡道:“明天繼續吧,看你已經滿頭冷汗,需要休息。”
趴在自己手臂上的卓鶴閉目回答:“沒關系。”
“現在光線不好,恐怕顏色會有些許的偏差。”紋身師傅勸道。
卓鶴這才被勸動:“好,那您就在會裏休息過夜。”
紋身師傅邊收拾自己的工具邊閑聊:“少爺,怎麽會想到紋這個在身上呢?”
“因為好看。”卓鶴一副不想多談的死樣子。
等在旁邊的泷本雅治趕快叫女傭帶老師傅去吃飯了。
典雅的卧房裏沒了閑雜人等,舅甥兩人也稍微放松了下來。
雅治打量着卓鶴的後背啧啧的搖頭:“生怕他們不知道你有個軟肋。”
對新會長的“恭敬”都是做給外人瞧的,平日裏他多半還是副經常挑毛病的随意态度,指點着外甥做錯或者做得不夠完美的任何事情。
表姐那麽突然就離開了人世,如果自己不管卓鶴,恐怕也就沒人會管了。
已經長大的面癱依然學不會生動的表情,他拿過擺在旁邊的白毛巾擦了擦俊臉上的冷汗,淡聲道:“真的是軟肋,就會把她帶在身邊了。”
這家夥自從回到東京後,就很少提到那個中國女孩子。
泷本雅治忍不住說:“人家的節目哪期也不落下,還整天監視盯梢,現在一副不在意的樣子騙我,有什麽意思?”
“不是不在意。”卓鶴把和服套上,吃痛的皺眉,卻沒再多言。
不是不在意,只不過紫薇從來都不是他的軟肋,而是他堅強的理由。
然而遺憾的是正如曾經許諾的那樣,小面癱沒有辦法帶着公主,到好的地方去。
所以,寧願遠遠地凝望着,不去破壞她本該無憂的人生。
——
總是熱熱鬧鬧的北京,永遠像趙紫薇一樣充滿了精神氣兒。
她剛跑了外景回來,正在食堂點了幾個小炒,準備和攝像、編導們吃吃喝喝,不料何茜的電話忽然撥了過來。
紫薇先着急的咬住個雞翅膀,才含糊不清地接起來問:“小姨,怎麽啦?”
“上次問你的話還作數嗎?”何茜開口便道。
紫薇糊裏糊塗:“什麽話?”
“你願不願意到比較危險的地方去采訪?”何茜解釋。
“願意、願意呀!”紫薇趕緊把吃了一半的雞翅放到碗裏:“有什麽活派給我嗎?”
“周組長會跟你聯系的,別告訴你媽。”何茜囑咐了句:“注意安全。”
趙紫薇忙答應:“好好好。”
挂掉電話,她簡直神清氣爽,立刻又給自己填滿了米飯。
之所以想做新聞主持人,就是希望能像小姨似的走南闖北,做很多有意義的事。
這兩年老呆在北京當小花瓶,簡直悶得她整個人都快炸掉。
——
“這個福島第一核電站位于福島工業區,由于将近九級的強地震和海嘯,導致海水倒灌進核電站,造成核電站全廠失電,進而引起核洩漏,現在全世界都在關心着福島的安危。”周主任專門負責亞洲國際新聞,她把厚厚的資料塞進紫薇懷裏,利落的安排道:“我們增援的記者和翻譯晚上七點飛機前往東京,再轉站到福島,會有領隊和大使館人員陪護你。”
從來沒有接受過大任務的紫薇很緊張:“好的,好的。”
“是何主任提議你的日文很好,才臨時加進了名單裏,可別給她丢人啊。”周主任小聲說道,又笑了笑,轉身便往辦公區走了。
被留在走廊的趙紫薇不曉得這樣是不是意味着自己被特殊照顧了,她瞧着紙上面核洩漏的恐怖字眼,忍不住咽了下口水。
何茜有短信囑咐,如果害怕,可以退出。
但遇到天災退出、遇到人禍退出,什麽都退出,幹嘛還要做這行呢?
在趙紫薇的字典裏從來都沒有退縮二字。
她把資料塞進包裏,立刻抓緊時間,回家打包簡單的行李去了。
——
“幫我把這個機器放上去,小心點。”
“來來來,口罩你們要不要?”
“到那裏會發啦,趕緊商量下報道方案。”
同事們剛上飛機就忙個不停。
趙紫薇自然也不閑着,自力更生地放好所有的行李,才坐下謙虛的聽着前輩們聊天。
開玩笑之類的吵鬧平時還好,現在争分奪秒,她可不敢故意惹人讨厭。
飛機起飛的時候,天空已黯然。
機身沖破了雲層,卻又讓人迎接到了最後一絲璀璨的霞光,染紅了千裏萬裏白色的雲海。
跟大家寒暄完畢的趙紫薇安靜的坐在位子上,握着安全帶看向窗外格外壯觀的景色,心中有些恍惚,就連事先擺在腿上的核電站資料都忘記閱讀。
從第一次前往東京到現在,這麽多回,終于有一次不是因為卓鶴,而是因為工作。
曾經以為沒辦法面對的事情,原來事到臨頭,根本來不及矯情。
紫薇沒有告訴任何人自己接受了這個任務,說不害怕生死,倒也不現實。
于是她一直思念着心中永遠不會消失的少年,默念着問:使徒君,你一定會保護我的,對嗎?
當然沒有回答。
永遠懷揣着答案的格格大人,也從來都不需要任何響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