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複雜
時已入秋,白天還不很冷。白微騎馬在車外,一直不斷地與人打着招呼,只白芷記住的江湖人物就有他之前提過的印掌門等幾個與白家關系不錯的,也有兩個支持吳登的人。但是彼此說話都帶着套客,不像是下一刻就會翻臉的樣子。
不多時便進了丹石城,這裏是因為原本出過一件祥瑞,因此而得了城名,祥瑞是真是假已因年代久遠而不可考了。
未進丹石城便有白家的人來迎接,一個精幹的中年男子問了白微白芷好,便說:“小人張福,是此間管事。客棧已經訂下了,請大小姐、二少爺移步。”白芷就知道,這是白微說過的,白家在丹石城的管事。
客棧是本地的老字號,是老板祖傳的“龔氏客棧”,數代經營下來地方頗大,白家在這客棧一口氣包了相鄰的三個院落。
張福低聲彙報:“江湖上消息靈通的人不在少數,這小小的丹石城竟來了幾十號高手。昨天,衙門裏又來了一位貴客,聽他們說,是南平侯家的世子,恐怕也是來者不善的。”
白微憂心如焚,表現出來卻是一副風輕雲淡的樣子,從容對四周圍着的人一抱拳:“晚輩知道各位前輩必有話說,只是小子與師妹遠道而來,還望容我們安頓下來,略備薄酒,與諸位把酒言歡。”
應付完了江湖同仁,住進客棧,院門一閉,白微的臉上才顯出一絲凝重的樣子來。白芷對江湖事知道的并不多,一直安靜地随行。進了院子,張福才說:“大小姐的院子在隔壁。”白微便道:“不必了,她住這裏上房,将我的鋪蓋挪到東廂。要悄悄的,不要讓人知道。”
張福使個眼色,自有人幫同帶來的仆役去辦,他自己卻陪着白微、白芷在廳上說話。他說的并不比白芷之前知道的更多,只添了一個細節:“小人曾想求見闵神捕,他老人家卻是誰都不見,今日又去梅塢了。”
白微與白芷交換了一個眼色,道:“知道了,用我與大小姐的名義給他送張帖子,請他今晚來吃酒。”
張福心道,二少爺怎麽不避着大小姐了?看來傳聞中大小姐的種種并不能做準的。答應一聲,看白微沒有別的吩咐,便說:“小的連旁的帖子、酒席都一同準備了吧?”
白微笑笑:“你辛苦了。”
張福說一聲不敢,飛快退了出去操辦。
白微對白芷道:“你也收拾一下,換身利落些的衣裳,袖镖要随身帶着。照說今晚應該是試探,不會動手。不過事情拖得太久了,今晚未必就照着套路來。”
白芷想了一想,問道:“需要我做什麽嗎?”
白微猶豫了一下,遲疑地道:“注意分寸,你看我暗號,我右手敲左腕兩下,你就小小發作,敲三下,就大鬧。左手敲右腕,你就停,行不行?”
“行,”白芷又提醒了一句,“那個什麽世子,出場費不會太便宜。他總不至于只是來看熱鬧,把官場上的人卷到江湖事裏來,事情不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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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微皺皺眉:“恐怕事情還是出在‘赈災’上頭了,還是別與他起沖突的好。咱們不要與官府中人走得太近。”
“行。”
兩人又商定了暗號,便各自準備去了。白芷進了上房,洗去一身塵埃,換了身月白的袍子,又穿了雙輕便的鞋子,将袖镖再三檢查,想了一想,又多帶了兩袋替換的飛镖在身上。她收拾的時候,白微已陸續見了白家在丹石城的人、幾個與白家交好的勢力。
到得晚間,龔氏客棧閉門謝客,收到白微帖子的人都來了。為了防止有疏漏,白微又額外吩咐客棧多留了兩席,以便中途到場的人不至于受到冷落。白芷還是戴着帷帽,與白微兩個并肩出現,見到她出面,不少人心裏都是“咯噔”一聲。
酒席設在客棧的大堂上,擺了十幾桌,人人攜帶兵刃,直到此時白芷方才有了一點“踏入江湖”的感覺,隔着面紗好奇地打量着來人。白微先是給她介紹了幾位前輩,印掌門就是之前說話和氣的那個中年人,朱前輩也是認得的,又有當初攔截她的師徒倆,以及後來要派人“保護”她的尼姑——定慧師太。吳登也來了,白微對他抱拳一禮,他也不還禮只是陰冷地看着白微。
七八十個人,大部分都還有一個江湖綽號,白芷只記了一半兒,倒是将各人的臉都記了個大概。這裏面有雙方的幫手,也有一些來湊熱鬧或者“長見識”的散客,白微也都請他們坐下吃酒。裏面一個讓白芷比較注意的是號稱神捕的閩鐵龍,他是一個沉悶的中年男子,膚色微黑、身材很結實,坐在那裏卻又很安靜,甚至還有點蔫,除了打招呼,再沒一字多言,但是很多人都時不時地往他身上看。
酒宴初開,人人都還繃着,吳登一杯一杯不斷地喝酒。小厮事先得到吩咐,他的酒壺空了就再給續上,直到朱前輩按住了酒過來:“不能再喝啦。”
五個字仿佛一個信號,全場寒暄的、碰杯的、敘舊的,統統安靜了下來。吳登手裏酒盅一頓,道:“朱前輩,我現在不喝酒,還有做什麽?笑嗎?我笑不出來。”
朱前輩咳嗽一聲,道:“白賢侄既然已經到了,自然是會給你一個交代的,白賢侄,你說是不是?”
白微笑道:“不但吳家,連家師,也都需要有一個交代。晚輩還是那句話,證據呢?家師可是在百裏之外失蹤的,當時還是在為吳老前輩辦事,這個,總要有人負責的。”
吳登新拿了血書與玉佩,怒不可遏,罵道:“這還不是證據嗎?幾個月了,你們只是拖延,突然說白翼不在現場,怕不是這些日子處心積慮在做假吧?”
白微眯着眼打量了一下血書與玉佩,這是爆出有這兩樣物證以來第一次見到,血書是寫在半幅撕下來的衣擺上的,布料疊皺着上面的字看不大真切。玉佩卻是非常熟悉的,是白翼的随身貼身之物。
白微眼色暗了下來,聲音裏透着寒意:“可否借來一觀?”
吳登冷笑道:“怎麽?你還想當面銷毀證據不成?”
印掌門卻又打起圓場:“既然闵神捕在此,不如交給闵神捕來驗看,如何?”
吳登皺眉看向闵鐵龍,闵鐵龍默默起身,道:“好。”他的聲音也是悶悶的,聽着一點也不像個“神捕”。吳登将血書與玉佩交給了闵鐵龍,闵鐵龍看了,将血書還給吳登,捏着玉佩到了白微的面前:“白少俠,這可是令師的物件?”
白微心裏已急出火來了,伸出的指尖有些顫抖,在闵鐵龍的手裏摸了摸玉佩,肯定地道:“是。”
吳登冷笑道:“是吧?這還不算證據嗎?”
白芷看看白微,只見他面沉如水,以白芷對他的了解,這會兒這貨已經氣瘋了,但是看他并沒有打暗號讓自己出頭,一時又吃不準該不該鬧。印掌門已經在打回場了:“諸位,今日只是為白賢侄和侄女接風,闵神捕在這裏,有什麽事明天再說也不遲,是不是?你們年輕人有精神,我可是餓啦。”
白微忽地一笑:“印前輩,今天要是不說清楚,只怕今天各位豪傑都吃不好也睡不安,”說着,沖四下一抱拳,道,“各位既然要說法,我便給大家一個說法!”
白芷被氣得不輕:【老子信了你的邪!你又綠我!說什麽打暗號讓我鬧,合着你都有譜了!】
白微沒看她,繼續說:“諸位行走江湖,總會有些信物,或遇急遇險要求救,又或者遇到不湊手的事情要質押,信物就是招牌,是也不是?”
闵鐵龍點點頭,問道:“這是令師的信物?”
白微笑得有點瘆人:“不管什麽人,憑這塊玉佩至能提白家一半的存銀應急。相信諸位也知道我白家的家業,單是附近五府,至少能湊出五萬兩來,你說,他會不會這麽不小心就弄丢了信物?現在,我倒要問一問吳少俠,你從哪裏得到的玉佩?你使了什麽毒計來坑害我師父?”
吳登啞然,捧哏的藍衫青年卻是嘴快,在人群裏揚聲道:“誰會嫌錢多呢?”
白微在手腕上敲了三下,白芷心說,我回去再跟你算賬,将筷子往桌上一拍:“吃還堵不住你的嘴!我見過讨飯的,見過讨罵的,今天頭回見你這一邊讨飯一邊讨罵的。端起碗來吃飯,放下筷子罵娘,說的就是你這個小賤人!”
她話說得又快又清,卻是将滿堂的人都得罪了,這場酒是白微請的,一罵罵全場,倒是非常符合“白芷”的脾氣。白微知道她生氣了,怕她鬧大,忙向闵鐵龍道:“勞煩闵神捕将玉佩保管好,待洗清沉冤,晚輩再向您讨。”
闵鐵龍點點頭,看看吳登,吳登也只能憋屈地點頭。闵鐵龍将玉佩收了,一抱拳:“告辭。”這飯他是吃不下去了,這場官司一時半會也是完不了,他還不如回去自己吃,還省心。
白微苦留不住,各位有頭有臉的江湖人物紛紛起身,一場酒宴沒吃幾口竟這樣的書面草草結束。白微吩咐客棧将席面撤了,分給仆人、雜役等,吃不完的都拿出去舍給乞丐,又命人做了新的熱宴送到後面,對白芷道:“咱們到後面吃去。”
“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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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在上房廳裏擺了個圓桌,菜色很豐富,白芷摘了帷帽,往座位上一坐,也不搭理白微。白微在她對面坐下,長嘆一聲:“一個月來,只是在本家就遇到了大戰小戰十三場,折了十幾個好手。”
白芷稍稍不那麽生氣了,拿筷子點點一條魚的腦袋:“吃飯吧。唔,今天過去之後,就還有六天了。”
白微頭痛了起來:“你還想着算日子嗎?”
白芷挾了塊魚肉塞進嘴裏,咬着筷子含糊地問:“請問,我還有旁的什麽大事要做嗎?”
白微深吸一口氣,覺得一粒米也咽不下去了,試圖跟白芷再講道理的時候,忽聽到隔壁院落裏傳來鈍響,接着是金鐵交鳴之聲,繼而是呵斥聲。有人點亮了火把,将隔壁院落圍了起來,兩個院落中間相連的月亮門被打開了。
火光憧憧之中,白芷看到了被抓住的人,不由發了一聲驚訝的:“诶?”
他們抓到了一個小乞丐。鹑衣百結的小孩子縮成一團,被兩個壯丁提溜來摁在門檻前,兩只髒兮兮的小手撐在了門檻上。白微今天皺眉的次數特別的多,問道:“誰派你來的?”
白芷本是不忍心,看到一個只有七、八歲的小孩子乞讨,她的習慣是摸出手機拍個照發出去看是不是拐賣兒童。待白微問出話來,白芷才想起來:隔壁那是設的圈套,一般人摸不進來。于是也不吭氣,打算等白微問完了話,再看這孩子是不是被脅迫的,如果是,得想辦法解救。
小乞丐擡起髒臉來,看得出來五官長得不錯也沒有殘疾,小臉上堆出個可憐巴巴的窩囊相來:“我、我就從後面來的,今天有善人舍飯,我沒搶過他們,看後門開着,就趁他們不留神溜進來了,想再找點吃的。”
說法并沒有什麽破綻,街邊乞兒兼職小偷的事兒并不罕見,何況這孩子實在是太小了。
白芷将筷子放了下去,從細辛手裏拿過托盤,揀了桌上沒動的兩碗肉菜,把自己面前還沒動的白飯與一碗湯裝了進去。伸手很自然地将白微還沒用的筷子也放了上去,端起來慢騰騰地走到門前:“把他放開吧。”
小乞丐擡起頭來,一雙眼睛帶着小孩子的特有的黑閃晶瑩,一閃一閃的,慢吞吞地:“謝、謝謝大小姐。”畏畏縮縮地伸出手來。
白芷這才發現,這雙小手上不但髒還布滿了傷痕,有些是陳年舊傷,有些大概是剛才進了圈套時傷的,血半凝不凝的。白芷揚聲說:“打水來,”又擰過頭問白微,“有藥嗎?”
白微雖覺得這個小孩子可疑,終究沒有什麽把柄,又看他太小,沒有什麽威脅。江湖上多有這樣的伎倆,三五文錢,兩個饅頭,就能換個這樣的小乞丐蹓跶着聽點的消息。這種灑網式的消息多半不重要,不值當因此對小乞丐痛下殺手的。何況能讓白芷轉移注意力,白微也是願意的。
白微一面說:“讓蘇子帶他去洗洗,上個藥、吃個飯就是了,”一面将白芷上下打量,似笑非笑地,“你倒好心,還不來吃飯?不餓嗎?”
他覺得怪有趣的,白芷一見到這個小乞丐,眼神都跟以往不一樣了。她對着他們師兄弟三個是冷漠的,之前對着吳登又是尖刻的。但是這個小乞丐卻讓她的眼神柔和了起來,聲音也溫柔極了。一個這樣美麗又溫柔的少女,輕聲軟語,白微瞄了一眼小乞丐,這小子腦袋低下去,都不敢看她了。
啧!出息!
這樣的師妹才有師父的女兒的樣子。
白微忽然說:“再給他找身衣裳吧。”
白芷道:“你先吃吧。”與蘇子一起照顧起小乞丐去了,白微想想,也踱到了偏房裏。一大桶水,微微冒着熱氣,小孩子往裏一扔。一邊拿香胰給他一邊問:“你叫什麽名字?你多大啦?”、“你父母呢?”
小孩兒小聲說:“沒有,不知,不在。”弄得白芷回頭又看了白微兩眼,白微道:“要我幫忙?”白芷翻了個白眼。
小孩兒忽然說:“我自己能洗。”白芷便收了手:“哦,傷口小心一點,要幫忙就叫人。”
白微将頭一歪:“聊聊?”
白芷默許了。
兩人一前一後轉出屏風,在門外小聲交談。白微道:“一個小乞丐,收來打雜也不是什麽難事。”
“所以呢?條件?”
“六天太短了。”
“行,我再留幾天。”
“幾天?”
“等到事情有着落了,行不行?”
白微一點頭:“成交。”
裏面小孩子手腳飛快,将白芷一半的香胰存貨用光了,才洗出個人模樣來。洗幹淨的小孩兒身上也帶着傷,皮膚搓得白裏透紅,小臉居然很是精致可愛,跟之前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蘇子不知道從哪兒給他找了套衣裳出來,稍大了一些,還算幹淨。
白芷一邊給他上藥,一邊說:“得空找身兒合身的衣裳吧,哎,還得起個名兒。你姓什麽,想叫什麽名字呀?”
小孩子的臉上露出驚訝的樣子來,又搖了搖頭。
白微發現,白芷對小孩子比對其他所有人都有耐心,順口說:“你包紮得還行啊。他不知父母,你也問不出來。要不叫白福得了。”
這讓白芷想起來白娘子身邊的妖怪管家,果斷地說:“不合适。哎,我再想想,頂好取個筆劃簡單的,以後罰抄寫的時候才不會恨我。”
蘇子與細辛都忍不住輕笑了兩聲,白微道:“行啦,吃飯啦。”
白芷給小孩子的手上打了個蝴蝶結,道:“就來。給他來點熱飯吧,剛才的飯一定冷了,晚上加條被子,”又摸摸小孩子的頭頂,“吃完了就睡,有事明天再說。睡不着就想想自己的名字,名字很重要的。”
将小孩子暫時安頓在偏房裏,白芷離開之後還忍不住回頭看。白微将她的腦袋扳正了:“一個乞兒,這麽上心?”白芷道:“一個多月,就這件事讓我覺得自己還活得清醒。”
白微收回了手,叫一聲:“白遠。”一個勁裝青年抱着劍,悄無聲息地出現了。白微道:“以後你守着大小姐,把你的臉給她認認。”
白芷驚訝地看了一眼白遠,這是一個英俊高挑的青年,便問白微:“這是要做什麽?”
“不如想想你今天在席上都做了什麽。”
“你讓我鬧的,還敲了三下。”
“所以,白遠歸你了。記着你答應過的,我收留那個小鬼,你要呆到事情水落石出。”
白芷眨眨眼,心說,行。
兩人默默吃了飯,白芷又去偏房看揀來的小孩子。小孩子已經吃完了飯正在擦嘴,看到她進來,放下了袖子,仰頭看着她,說:“我跟你姓吧。”
白芷樂了:“行啊,我姓白,不過白福這名兒真不合适。”
“那……你給我起一個?筆劃不多的?”
白芷道:“你讓我想想。”
小孩子認真地點頭:“嗯,我等着。”
白芷笑笑:“好。現在,睡覺去吧。”看着小孩子爬上了床,給他蓋好被子,将鞋子在床前擺好。
這一天因為這一件事,白芷覺得過得特別的充實。雖然自己身上有個天大的麻煩,她還是一夜無夢睡得很安詳。
第二天一早,卻被驚醒。
印掌門便親自來拍門,對着白微便是一句:“吳登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