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白微
飯菜端上來的時候,白芷才驚覺自己從醒過來就沒有吃過飯,而經過連番折騰,天都快黑了。上菜的丫環悶聲不吭,仿佛在躲着她似的,白芷思來想去,只能歸因為原主的舊債,現在這份債也歸她了。
紮紅頭繩的丫環小聲說:“大少爺不讓您飲酒了……”
白芷沒吭氣,舀了半碗雞湯泡飯,用力扒了一碗進肚,又犯起愁來——萬一這位姑娘穿到她身上,她一世英名就全完了。可是除了“死”,她也沒有別的思路,看三位師兄的态度,尋死也是難的。她頓時失了胃口,放下了碗筷。
紅頭繩的丫環不敢勸她,取了張托盤悄無聲息地将殘肴收了,端起剩飯蹑手蹑腳地出去。丫環轉過長廊便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說:“師妹吃完了?”
丫環微驚,旋即松了一口氣,彎一彎膝蓋:“是。就着雞湯泡了一碗米飯,旁的都沒動,大約是酒後沒有胃口。”
白微點點頭,忽然問道:“蘇子,師妹今天怎麽穿成這樣了?”
丫環蘇子的臉上也現出疑惑的神情來:“不知道,回來沐浴更衣之後,就自己要穿這一件的。”
白微又問:“鞋子,還是原來那一雙嗎?”
“是,是大少爺讓一并送來的那一套。”
“大小合适?”
“大少爺最是仔細,衣裳鞋襪都尺寸都合适的。”
“妝容呢?”
“都是大小姐自己要的,奴婢們并不敢過問。”
白微深吸了一口氣,擺了擺手,蘇子不敢再問,端着托盤飛快地離開了。天還沒黑透,白芷屋裏的燈已經點了起來,明晃晃的,白微痛苦地閉上了眼睛。他們師兄弟三人都受白翼大恩,心情卻有不同,師弟最單純,而他心思最多。
那是一個荒年,小康之家初時只是節衣縮食,漸漸的飯也吃不上,有一天,他的父親把他的妹妹領了出去,當天晚上家裏便有了肉食,妹妹卻再也不見了。又過了些時日,他被父親蒙上了眼睛帶出門去。黑暗讓他抱緊了父親的脖頸,這樣能讓他安心些。“不要摘下來,”父親這樣說,“不管到什麽時候,都不要摘下來。”
隐約有了一點亮光,他想摘下眼罩,被父親制止了,接着,他被放了下來。他們進了一間屋子,他能聽到許多人粗重的呼吸聲和劈柴燃燒的畢剝聲。然後,他感覺到父親離開了。他想摘下眼罩,卻被制止,雙手被扣到了一起,單薄的衣裳被剝離了身體,這讓年幼的他羞恥極了,竭力扭動着身體想避開這樣的羞辱,一面呼喚着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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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要你了,你乖乖的,一下就好。來世投個好胎。”
再常見不過的易子而食,他就是那個“子”。
他無知無覺的時候吃過人肉,也險些變成別人的盤中餐。直到那個清俊的男子解開了他的眼罩,出現在他被突然出現的火光眩花了的視野裏:“你是被他們偷來的麽?我送你回家。”
那個男人,是他的光。
“我不要他們,就要你,”他說,“我知道自己是被誰送過來的。要麽殺了我,要麽帶我走。”
那個人無奈地嘆息:“他們也是無奈。”
“還會有災荒的,”他說,“我不怕災荒,我怕下次沒有你。”
男人默默地将他抱了起來:“你叫什麽名字?”
“你給我起個名字吧。”他承認,這麽說是看準了男人好脾氣。
從此,他便成了白微,成了大俠白翼從鍋裏搶出來的二徒弟。真好,他分享了那個人的姓氏。舊有的姓名讓他惡心,以前總有人在喚他的舊名後說“我兒聰慧,将來必能光耀門楣”。呵呵,你只配絕後!
可是白微萬萬沒想到師父的獨女出事了,師父不知道會有多麽的傷心,一想到這裏,他的心便疼了起來。撣撣袍角,白微緩步走向房門,擡手輕敲了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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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芷正在滿屋打轉,她很怕這三個師兄心系大事只當她是小姑娘瞎胡鬧。見白微來了,又忐忑又升出一絲希望來。一旁的丫環細辛幹看着白芷轉圈也不敢出口相勸,擺了茶水點心之後就縮在了一邊,此時見到白微,細辛也像見到了救星一般。
白芷對白微點點頭,白微也颔首致意,卻對細辛道:“去取紙筆來。”
細辛巴不得一聲,出去的腳步都輕快了幾分。
白芷才要說放,白微先一指圓桌邊的凳子:“坐下說。”
白芷道:“你……是不是覺得我說得沒那麽假?”
白微笑笑:“稍等。”說完,只管打量白芷。白芷深吸一口氣,也不肯弱了氣勢,将剛才琢磨來的補充條款倒給了白微:“這事兒不能再拖了,屍體上或許會有線索,現在拖在這裏,多少線索都要跟着屍體一塊兒爛了……”
白微的心一緊,師父可能真的失去原來的女兒了,他的師妹,沒這個腦子。可是失去了女兒,師父一定會非常難過。
他與師兄不一樣,師兄是奴婢之子因為聰明能幹遭人嫉妒幾乎要被打死的時候被師父救了回來,入門既早,照顧師妹的時間最長,将師妹當妹妹看。他心裏卻是只有師父的,師妹實是附加,說穩住這個“白芷”,也是為了穩住師兄弟們、穩住師父的家而已。
沒有等到回應,白芷還要再說什麽,細辛托着文房四寶來了。白微對細辛道:“你先下去吧,我們兄妹說說話。”而後對白芷道:“來,寫個字我看看。”
白芷必然不是個文盲,卻是個對軟筆書法一竅不通的夯貨,捏着筆道:“我不會寫毛筆字兒。”說完突然發現有些不對,不敢置信地盯着“自己的”手,撚了撚手指和虎口,這雙手上一點疤痕繭子也沒有!縱使養尊處優,拿筆也會讓指頭磨些些薄繭。合着原主是個文盲啊!!!卧槽!文盲當然是不會寫字的,而她沒練過大字!仿佛證明她就是那個不學無術的姑娘。
“我會寫硬筆書法的!大哥,要不我再背點課文給你聽?做奧數題也行!”白芷有點抓狂了,“我在自己家過得不知道有多開心,大哥,我是真想回家!你們不信我不要緊,你們師妹現在不知道受苦呀!”
【诶,她只看了一下手,就看出來師妹胸無點墨,這卻比師妹要聰明多了。果然不是師妹了。】白微很安靜地看着她,等她自己安靜下來,才問:“那,你經歷了什麽?怎麽變成了我師妹的?你怎麽就知道是你們兩個換了?你在閻王殿裏聽到的?”
“沒……我喝多了,就……”
“如果我師妹陽壽已盡而你被閻王誤勾了魂,還陽時肉身已朽,不得不借屍還魂呢?若果真如此,我們情願将這師妹這些私房送與你,送你還家,就算多一門親戚,只要你能時常記得家師,致信問候。可好?你家在何方?”【1】
一點都不好!白芷躊躇了:“我……你信我,我們不是一個世界的,那什麽,三千世界……那什麽……”
她擔心白微聽不明白,孰料白微一點頭:“我明白了。可是,既然你什麽來歷也說不明白,恐也難尋別個世界吧?不如靜觀其變,如何?我保證,你現在是安全的。設想,今番變成了我師妹,還有人護持,下一回處境更糟,那該如何是好?哪怕是在這裏,家師素有俠名,外面仇人也能說沒有,他們不殺你,折磨你,受苦的不還是你嗎?”
白芷不得不承認,白微說得很有道理,不由點頭。
白微又說:“且家師尚未歸來,師妹的事情,總要給家師一個交代的,你說是也不是?況且,你說自己不是我們師妹,可這身體總還是。我們是不會讓師妹的身體受一點損傷的,自然不能讓你帶走、也不能讓你傷了她。現在家裏的樣子你也見到了,也是抽不出功夫研究鬼神之事。總要等到家師平安歸來,才好定奪。”
這倒是,白芷又點了一下頭。
白微道:“好了,我們來籌劃一下,接下來怎麽做吧。”
白芷忽然問道:“我是不是被你套路了?”
白微俊雅的臉上露出一絲無奈,反問道:“在下說的不是實情嗎?你與我談條件,總要雙方各退一步才能達成協議,不是嗎?”
白芷翻了個白眼,忽然長嘆一聲:“唉,其實,我這麽痛快跟你們講明,是很擔心我分明是個受害者,自己不說、被戳穿就顯得我別有用心了。你能信我,我是真的高興。兩個人再像,終歸是有差別的,越親近的人越瞞不住。如果最親近的人都察覺不出來,那你師妹也太悲哀了。她不是她,只是個師妹,她是長是短是圓是扁都不礙你們的事兒,也太慘了。你們相處一定很用心,很好。”
白微一怔,旋即平和一笑:“好了,現在開始吧。”
“诶?”
“你既不是本方世界的人,多學些東西,總是沒有壞處的。”
白芷知道,白微說得客氣,實則并沒有給她其他的選項,形勢比人強,白芷心道:【行,咱們走一步看一步,多學些東西,确實沒有壞處。反正大不了一死。】
便問:“要學什麽?”
白微笑道:“先讀書吧。”
白芷痛快地答應了。
“酒也請戒了吧。”
“行。”
白微一條一條地提出建議,白芷都答應了,心裏算了一下,都是些文化課。課程很滿,什麽棋琴書畫禮儀之類不必講,甚至還有算學,不像是江湖人家教女兒的東西,倒像是開明人家大家閨秀的課程。高考趟過來的人無所畏懼,白芷不覺得壓力大。
沒有什麽武藝之類的課程,她也不在意,反正她也不想混江湖。
白芷把課程表看了,忽然說:“你的條件提完了,我保證會配合,那你是不是也要給我一個保證?”
白微問道:“你想怎麽樣?”
“唔,我也不逼你們,這樣,等眼前這件事結束了,就要辦我的事!你知道的,我在此方世界是沒有任何顧忌的,談不攏,就一拍兩散。”
“君子一言!”
“快馬一鞭!”
兩個人對着笑了起來。
白微将筆硯一推:“這些就先留在這裏吧,你總是要用的。對了,萬一,我是說,為防萬一,有件事我要提醒你。如果不得不讓你再與江湖前輩們見面——當然,我會盡力避免這種事情——像今天這樣跳出去與人對罵就不必了。我們在江湖上也小有身份,要愛惜羽毛。”
明白了,有身份的人不能表現得太LOW,髒事自然有小弟去做、髒話自然有捧哏的去說。好麽,今天她怼人一時爽,其實就是那個沖在前面的傻狍子!
“你是說我丢人現眼了,是吧?”
“在下的意思是,以後有事,請先知會在下一聲再動手、動口。”
白芷深呼吸了兩下:“成!”警惕地看着白微泛起了微笑的臉,問道,“你是不是還有什麽坑沒告訴我?”
白微淺淺一笑:“不是什麽大事,就是,家師去年為師妹訂了一門親事,是清風原家的二公子。家裏出了事,原家理應派人來助拳,原公子路上小有耽擱三日後到,我會為你攔一攔的。如果攔不住……”
“卧槽!老子信了你的邪!別想讓我結婚啊!”
“斷沒有父親下落不明,女兒要成婚的道理。師妹的婚約,不能輕易就解了,還請不要毀約,等家師歸來,自有說法。”
白芷磨了磨牙,一字一頓地:“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