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找死
白芷盯着“自己的”胳膊看直了眼,沒留意腳下踉踉跄跄,商陸比她機敏得多,扭頭一看便略放慢了腳步,将她的袖子撸下來蓋住紋身,拽着白芷的手也往下放了放,免得袖子又滑了。雖然這個師妹一言難盡,讓人恨不得找素未謀面的師母退貨,可畢竟是師父的獨生女兒,還是要盡量回護的。
白芷注意到了商陸的動作,對他擠出個笑來,因戴着鬥笠,商陸也沒看見,弄得她有些讪讪。
一路上沒有人說話,最近十五分鐘過得太刺激了,走得不大穩當的幾步路竟是白芷十五分鐘以來經歷過的最寧靜的時光。白芷忍不住用沒被商陸抓住的手往腰下摸了摸,習慣性地想摸手機。一摸之下大驚失色——皮囊不是自己的了,手機自然也沒有緊相随。沒有手機,她就沒有安全感。
原本是想觀察詢問房裏的倆小姑娘,看看情況再做打算的,現在白芷決定——馬上死一死!她不想留這兒的,她腦子又沒抽,一個地方沒有手機,那就稱不上個好地方,不值得停留。
打定了主意,白芷的心出奇地平靜,坦然地與一衆人往前廳走去。【我都要找死了,還有什麽好顧忌的?投井上吊還是抹脖子好呢?要不還是喝死算了,原路徑返回?】
商陸松了一口氣,師妹畢竟是師妹,還是這個欺軟怕硬的慫樣,看樣子是不會鬧了的。他卻不知道,師妹已不是師妹,更不會再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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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不緊不慢到了前廳,沒進門就聽到吵吵嚷嚷的。想也知道,“滅門案疑兇”被人找上門,場面絕不可能好看的。裏面人很多,叫嚷得亂七八糟,嚎什麽的都有,白芷只聽到一句悲憤的哭音:“五萬銀子不見了,他也不見了,害我全家的,不是他還能是誰?”
那位朱前輩用力咳嗽了一聲,裏面的聲音漸息,都往門口看來。商陸有些緊張,低聲叮囑白芷:“你別說話,別理會他們,不用你出頭,也不是沒人幫咱們。”
頭上的鬥笠壓得很低,隔絕了兩邊的許多視線,白芷一心想着怎麽找死,并不在意有多少人看過來,只管往裏走。
腳踩到柔軟的地毯,她才發現商少俠把她薅走時記得給她穿衣戴帽,獨獨忘了賞她一雙鞋,這一路她都赤着腳的。這會兒才覺得冷,白芷忍不住蜷了蜷腳趾,把腳縮到了長裙裏面。
廳裏又嚷了起來,一道溫和的嗓音響起來,是個年輕男子的音色:“朱前輩,這是何意?”
先前捧哏的藍衫青年大聲宣布:“他們心虛要逃,被我師父會同朱前輩捉将回來啦!他們就是心虛!姓白的必與吳家的事脫不了幹系!陸英,你們若是不心虛,何必潛逃?”
被稱作陸英的年輕男子道:“閣下可沒有證據能夠定我們的罪,我們便不是囚徒,師弟師妹在自己家裏想怎麽樣就怎麽樣,有什麽不可以的?我與二師弟不是還在這裏嗎?”
“狡辯!”
此時又一個聲音插了進來,語氣緩緩:“吳賢侄遠游并不在場,并非親眼所見。且禍不及妻兒,斷沒有找人家女兒麻煩的道理。不如從長計議。吳賢侄當務之急是安葬吳兄,重振家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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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芷偷偷去看說話的人,那是一個一臉和氣的中年男子,正搖着羽扇。陸英卻又發話了:“你們兩個還愣着做什麽?還不過來?”
商陸辦砸了差使心裏極不自在,悶聲不吭地拖着白芷走到上首,将她按倒在陸英身後的一張椅子上。白芷老老實實坐着,心思已經活絡開了,既然亂成這樣,她自可混水摸魚去死上一死,興許還能幫白家破局也說不定。
這麽想着,她又揀回了看戲的心情,打量起場地來了。這廳還挺大的,人也挺多,統共分成三撥,她、陸英、商少俠與一個估計是二師兄的人是一撥,他們三人擋在她的面前。下面的人分成左右兩撥,一撥與朱前輩等人站一邊,看來是興師問罪的,另一撥與之相對,可能是給白家撐腰的。
雙方誰也奈何不了誰,說的都是車轱辘的話,正因如此,白芷不大費力便弄明白了前情提要。
白大俠叫白翼,江湖訪友到了吳家,正遇到七府水災,吳家老爺子急公好義打算出錢赈災,因為白翼人緣、能力都不錯,便将錢交給他,請他操持。等吳家出去游歷的小兒子吳登回來,就發現家也沒了、錢也沒了,白翼……也沒了。
那不找你找誰?
典型的江湖血案的開頭。白芷并沒有興趣,只琢磨着什麽時候雙方能打起來,她沖進去挨一刀……
正想得美的時候,下面卻有人提到了“白姑娘”,白芷悄悄看過去,那是一個上了年紀的尼姑,兩道法令紋顯出剛毅不好惹的樣子來。她說:“朱大俠你們打攪一個姑娘成何體統?不如我派兩個弟子保護白姑娘。”
吳登已恨恨地道:“憑什麽?!我滿門遭劫,我的妹妹才七歲就被奸人害死了!白翼的女兒還活得好好的,你們還要保護她?”
白芷也很不樂意,【啥保護啊?那還不就是監視?有人守着我還怎麽上吊?】
商陸反唇相譏:“怎麽?你還要行兇不成?”
白芷比吳登還要恨,尼姑的建議未必能夠被采納,可吳登話一出口,她一定會被“保護”起來,想死可就難了。【不行!我得作個死!】
先前回護白家的和氣男子又說了:“真相未明……”
白芷已跳了起來,伸手往手邊的茶幾上一拍:“我知道!”
滿堂皆驚。
搶話最快的還是那個捧哏的青年:“你知道?!說!”
白芷沒計較他的口氣,将頭一昂,鬥笠掉了也沒管,大聲說:“我爹死了!”
“噗——”朱前輩驚得一口茶噴了出來,高人的模樣也維持不下去了,胡子上挂着滴哩嗒啦的茶水。
陸英也吃驚地轉過頭來,一把攥住白芷的袖子,失聲問道:“什麽?!你怎麽知道的?”
滿屋子的人臉上都寫滿了震撼,只有白芷将下巴一擡,模仿着電視劇裏女配拉仇恨的刻薄表情說:“他要不死,你們敢上門來這麽欺負他家裏人?不知道的還當你們來吃絕戶的呢!”
“吃絕戶”三個字委實難聽,将屋裏一半人氣得臉色發青。另一半人的表情也沒好到哪裏去,個個不贊同的樣子,和氣男子兩道眉毛快要皺到一起去了,不忍座睹的表情對着白芷,勉強說:“賢侄女,怎麽能這麽說自己的父親呢?”
有點腦子的人都看出來了,白芷這是瞎扯。好些個人心裏想:【事情是不是白翼做的尚且不知,可他這個女兒真是名不虛傳,果然如傳聞一般是塊朽木。】
白芷是來作死的,目的既明确,自然不會因為別人的不贊同而住口,反正她不怕死。
伸手一指吳登:“就是他!害死了我爹!争家産人頭打成狗腦子你們聽說過的咯?坑害兄弟殺親娘老子的也不是沒人啊!這人吶,喪了良心什麽幹不出來?何況害一兩個路過的人?”說完,掩面假哭,“可憐我爹啊,就是太單純、太善良了,做個好事,竟落到這麽個下場!”
誰都知道她這是假哭,可一時之間竟無人反駁。
只有吳登破口大罵:“你這個賤人!血口噴人!你何曾見過……”
白芷将手從臉上收了回來,反唇相譏:“是咯,你就見着了?反正我爹是在你家丢的,小賤人!你還我爹來!說!你是不是還要來謀算我家的家産?!”說完,向吳登沖過去。吳登大怒,拔刀出鞘,白芷見了心中一喜。
陸英使了個眼色,商陸自己也看不下去了,伸手将她又薅了回來:“你給我過來!”将白芷從屏風後的後門拽了出去。這一回再也沒人說他們潛逃,也沒人攔住他們了,人人都在思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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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芷被拽到了剛醒來時的房間,商陸一路沒說話,直到将她推進房裏,才怒氣沖沖地對兩個驚惶的小丫頭說:“愣着幹什麽?還不快打水給大小姐洗臉梳頭?”
白芷被按到了妝臺前,跟鏡子打了一個照面便尖叫起來:“這是什麽鬼?!”
鏡子裏的人也回了她一個驚悚的特寫,頭發亂得像鳥窩,比頭發更可怕的是她的臉。這姑娘大概是大濃妝愛好者,臉上的粉厚得跟被人壓着後腦勺摁進面口袋似的,胭脂色兒忒豔仿佛被人拿紅油漆刷過,眉毛令白芷想起了蠟筆小新。
臨睡前應該也沒卸妝,一番折騰下來,厚粉濃妝全花了。
她、就是、糊着面口袋、頂着熊貓眼、猴屁股臉、香腸嘴,剛才在大廳上大放厥詞的!
頂着這副尊容胡扯,居然都沒人出手打死她,白芷蔫了。
熱水很快打來了,商陸抱着劍退到了門外,背靠着門大聲數落:“你那是什麽樣子?怎麽能說那麽不吉利的話?還有,你那個樣子,丢人不丢人?不是說了,叫你別吭聲、別吭聲!我們有應對之策的!你還鬧!你十五歲了!還跟個潑婦似的哭鬧,嫌自己名聲不夠差嗎?這樣怎麽嫁得出去?你那花臂露出來了你知道嗎?!”
大浴桶擡進了屏風後面,白芷就自動屏蔽了商陸的聲音,迫不及待地跳進了浴桶,用力搓洗。【我太難了,】她想,【這二逼到底給我留了個什麽樣的爛攤子呀?】
白芷唯恐洗得不幹淨,着實用心搓了一陣,從浴桶裏爬出來看到丫環手裏捧的衣裳又是一陣頭暈目眩——這姑娘的審美可能是被大象踩過,大紅大綠大紫的拼色,還繡大花。白芷不太确定地問:“有素淨點的麽?”
丫環不敢看她,小聲說:“有兩件,上回大少爺叫人送來的,還沒扔。”
十分鐘後,白芷換了一身繡淡色梅花的鵝黃色衣裙,重新坐在了妝臺前,小心翼翼地往鏡子裏瞅了一眼。
“嗐!”她吓了一跳,鏡子裏的美人兒也作出一副受驚的樣子,可憐又可愛,讓人忍不住想握着她的手安慰她。還不能握得太緊,那樣或許會驚着她,那就是天大的罪過了。
白芷的指尖輕輕地在臉上點過,十五歲的臉猶帶一點點稚氣,臉上滿滿的膠原蛋白,眉如遠山、眼似秋水、鼻如懸膽,配上小巧又豐潤的唇,看着這張臉喝白水都覺得甜。如果不是毀容式的濃妝,她真能憑一張臉壓住那些辣眼睛的衣服。
話又說回來了,長這樣兒,還一頭紮進面口袋裏,這姑娘可能是個缺心眼兒。
望着鏡子,白芷頭回覺得情況沒那麽糟糕,洗完臉出去跟三位師兄聊聊,興許他們能容忍聽她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