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悲傷】
白天的事來得有些措手不及,葉蘭陵睜着眼睛,躺在床榻上難以入眠,聽着屋外清亮的蟲鳴。驀地,葉蘭陵坐起身,慢慢将圈住自己的小手移開,看了看依舊熟睡的沈寧,披上那件麻衣,走出門去。
房外很亮堂,柔和的銀光均密地灑在每個角落,不明的蟲鳴更加入耳,有節奏地打破寧靜的夜晚。
葉蘭陵輕閉上房門,站在無人幽長的廊坊前,停了停,便緩緩踱起步來。
來到這裏已經有段時間,自己似乎漸漸習慣把發生的事記錄腦中,就像學生每天樂此不疲地寫着日記,只是他們寫的有着憂愁快樂,有着失望希望,而自己記的只是歷史罷了。
葉蘭陵苦澀地笑着搖頭。
為什麽無論在哪裏,自己的一切都像是在執行任務,有着永遠完成不了目标,活在別人安排的世界當中。到了這裏,還是如此,這回需要我完成什麽任務呢?自己又在此扮演着什麽角色?
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曾經有個算命的先生,說我一生健健康康,快快樂樂。看來他算得沒錯,只是我自己活錯了而已。
二十六年,已經活了這麽長的時間,長得令自己都覺得有些久了。葉蘭陵停下腳步,擡頭望着那輪幹淨白透的月亮,白皙纖細的手不禁放在胸口。原本以為不會再有騷動的地方,今天竟然……葉蘭陵垂下眼簾,回想着傍晚在府中的情形,以及那張媚笑的臉之外,自己的異常。是什麽心情,為什麽會有種惱怒卻又不能說出口的郁悶,自己是怎麽了?從來沒有過的感覺,就像……就像嫉妒。
嫉妒!當這個詞在葉蘭陵思維中出現之時,過于驚訝的他不敢相信地扶住身旁的木柱,這個陌生的詞語仿佛是重磅炸彈般在腦中炸開。嫉妒?為何嫉妒?是為了……邕?葉蘭陵緩緩坐下,看着地面上自己的倒影出神。
邕……當初在青樓初識便差點要了他的命,後來他卻出手救了自己,一路趕到邺城。現在想想,自己對他是一無所知,他是誰?在這裏又有着何種角色。沈寧說他是壞人,但自己為何從來沒有懷疑過,對于一個素不相識的人竟然能相信到如此地步,葉蘭陵啊葉蘭陵,是不是到一個未知的環境,你就開始變得懦弱。
葉蘭陵怔怔地盯着漆黑的影子,皺眉。
只是……只是心中那份奇怪的心情……
小蟲依舊在鳴音,時時伴随着一兩聲鳥叫。晴朗的夜空悄然多出幾片烏雲,月亮适時地被遮掩住,明亮的夜忽然變得昏暗。
“篤——篤篤篤。”一陣清脆的打更聲響起,“天幹物燥,小心火燭。”
葉蘭陵被突如其來的聲音拉回游神,他擡頭看看已經不在夜空中的月亮,似乎要下雨了。他站起身,前些天受傷還未痊愈的右腳隐隐傳來陣陣麻痹。扶着木柱,調整好呼吸,葉蘭陵轉身準備回房。
沒有月光,夜很黑,黑得有些可怖,一直充斥着的蟲鳴瞬間也消失得無影無蹤。葉蘭陵站在廊邊,看着前方幽森森的黑暗,聽着沒有一點動靜的萬籁俱寂,他轉身,再看看另一邊同樣漆黑的廊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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糟糕!分不清楚自己是從哪邊來,這個方向該如何辨別是好。葉蘭陵停了片刻,皺眉。算了,先朝一邊走着,不對的話再返回另一邊吧。
葉蘭陵沿着廊坊邊,向一方前行,走了大概百米遠,看着庭院中有些眼生的擺設,他停住腳步。應該不是這邊,依稀記得自己房前左側有一個徑口20厘米的米色陶罐,而這裏放着的是三個60、70厘米的白色大盤,盤內晶瑩剔透的霜露像珍珠般發散着光澤。
葉蘭陵正要轉身回到另邊廊坊,卻側目瞥見另邊的房內透放着點點光亮。看來還有和自己一樣沒有入睡的人,正好可以去問問确切的方向,免得再走叉。
葉蘭陵來到房門前,看着與其他房子不同的豔色紅木,本想提手敲門,這時一陣風吹過,門竟然慢慢打開,內堂的赤紅與外面的深黑形成鮮亮對比。葉蘭陵猶豫着要不要進去,萬一裏面的人是一時忘記關門,而自己這般闖入豈不是太魯莽。
讓葉蘭陵做出決定的是房內正對面的那副畫,确切地說是一副畫像。
火焰燃燒的高貴,冰肌玉骨的俊美。張揚的亮紅色長發随風飄散,低眉簇笑的臉黛浸透着沉靜,頸項間的金黃色挂件閃亮着光暈,纖細白淨的手環抱一只可愛羊羔,映襯着的那雙羊羔烏黑大眼,正水汪汪地望着上頭人。
葉蘭陵不禁邁入房門,望着那幅畫,畫中的那個人。看着他的神情,他的那雙赤色雙瞳,露出笑容的那張臉,為何有種淡淡憂傷。
“他叫伊伏羅。”
驀地,葉蘭陵随聲望去,只見不遠處的木桌邊玉汶羨正端酒自飲,手邊擺倒的空酒壺說明他已經喝了不少。
“過來。”玉汶羨朝葉蘭陵招招手,“可以陪我喝一杯麽?”
葉蘭陵看着低頭飲酒的玉汶羨,慢慢走到桌邊坐下,端起玉汶羨倒的一小杯酒,未喝。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終于有人願意陪我喝酒了。”玉汶羨仰頭又灌下一杯,正想拿起酒壺再倒,卻被葉蘭陵攔住。
“玉大人,你醉了。”
“呵呵,我沒醉,我的酒量可是出奇的好,怎麽喝都不會醉。”玉汶羨看着擋住酒壺的手,那只白皙修長的手指,以前也見過,只是從來沒有握住。他慢慢放下酒壺,側目,望向廳堂內的那副畫,那個人,嘴角微微地觸動着。看了許久,玉汶羨回過頭,猛地端起酒壺喝了一大口,“如果醉了,那該多好。”
葉蘭陵皺眉,他收回阻擋的手,望着面前獨自買醉的人,“借酒消愁,愁更愁。”
玉汶羨聞言,停下手中傾倒的酒杯,擡頭看着對面的葉蘭陵,笑出聲來,“呵呵,葉公子好文采啊。愁更愁……”玉汶羨端起青瓷小杯,平視着杯中酒,“以前我從來不喝酒,因為我認為酒是個難以下咽的東西,所以我一直都不知道自己究竟能喝多少。”
“直到遇見他。”玉汶羨一直直視着手中的酒杯,“赤發赤眸,永遠不會服輸的高傲。還記得第一次相見,我錯把他當成女兒身,結果被他冷不防的一個摔倒,我的手折了半個月,呵呵。”玉汶羨露出笑容,那仿佛是所謂的幸福。
“後來我才知道他就是赤勒族的三皇子伊伏羅,雖然從小在草原上成長,但天生外表纖弱的他并沒有赤勒族的粗犷,相反他比女子還要柔美。當然,我說得只是外表。”玉汶羨擡起酒杯,一飲而下。停了許久,臉色漸漸黯沉,微閉雙目,“我們都有着自己的驕傲,那些俗不可耐的驕傲。”
玉汶羨放下酒杯,舉手扶住額頭,“他說為了我,他心甘情願被剝奪自己的高傲。那個笨蛋,別以為救了我,我就會原諒他,那個傻瓜……。”玉汶羨擋起雙眼,言語梗塞,“留下我一個人,活在希望和絕望當中,真是笨蛋……。伏羅你知道麽,其實……其實為了你,我願意被剝奪一切。伏羅……”
葉蘭陵沒有說話,他靜靜地聽着玉汶羨将心底最悲傷的事傾吐而出。這種不會泯滅的傷痛,永遠悔恨的悲哀,他是如何獨自承擔,他是如何隐藏這些鮮血淋漓的傷口。
“現在好了,伏羅,你看到了,我每天都對着你的睡臉痛苦。”玉汶羨放下手,殷紅的雙眼盯着桌上的酒壺,接着又仰面猛飲。
“他沒有死?”葉蘭陵不知為何有些欣喜,待聽到脫口而出的話,他才感覺此話欠妥,“抱歉,我只是問下他……”
“無礙。他要是死了也罷,這樣我就能結束自己的命程。”玉汶羨擡手指向對面純白紗幔的床,裏面隐約看見一個人平躺而卧。
葉蘭陵順視望去,隐約中的豔紅刺痛着雙眼,不知是被玉汶羨感染所致,還是……葉蘭陵站起身,“玉大人,我可否去見。”
玉汶羨仰起頭,盯着葉蘭陵白玉的臉好一會,然後他站起身,朝床邊走去。
在玉汶羨撩起床幔之時,映入眼簾的是那一席散漫的紅色長發。葉蘭陵看着與畫像相差無幾的臉容,少了應有的活力,更多的只是沉寂。
“他得了什麽病?”
“從懸崖摔落,頭部撞傷。‘無意識,存脈象’,乃‘活死人’。”玉汶羨默然地望着沉睡尚久的伊伏羅。太多的激憤已經被時間消磨的所剩無幾,少了當初那些欲罷不能的憤悔,留下的只有伴着袅袅藥味的哀傷。
“頭部撞傷……”葉蘭陵看着雖然沒有意識,但臉色依舊潤紅的伊伏羅。這應該是現代的“植物人”,大腦皮層功能嚴重損害,處于不可逆的深昏迷狀态,喪失意識活動,但皮質下中樞可維持自主呼吸運動和心跳。以前在XD也出現過這種病例,第五小組的某個成員曾從埃及金字塔上摔到地面,嚴重的撞擊使他成了植物人。後來秦醫生和蘇藥師一同研制出了對症方案,利用特別配制的藥和針灸,經過一段時間的治療,那個受傷的成員竟然奇跡般地恢複了意識。而且恰好當時自己在做蘇藥師的助手,大部分的治療過程到現在還銘記在心,這麽說……
“玉大人,我不能保證什麽,但是我想告訴你,也許我能幫助他醒來。”葉蘭陵看着木然的玉汶羨靜靜吐出這句話。
在聽到葉蘭陵的這番話時,玉汶羨并沒有太大的反應,他淡淡一笑,“請不要給我無謂的希望,‘活死人’連我的師傅都沒有辦法。”
“我不能肯定有百分百的把握,但是,請你相信我,就像……你們把我送進宮代替高長恭一樣。”
“!”玉汶羨聞言驚訝地望着葉蘭陵,原來他什麽都知道,知道我們在試探他是否為星。星……對啊,他是星啊,是那個為世人流傳的星,我不相信他,那還能相信誰。
看着玉汶羨由渙散轉為深沉的目光,葉蘭陵微微一笑,“不過整個治療過程有些複雜,而且當中有些藥材不知能否收集的到,所以我打算現在回去把需要的東西和儀器,哦不,我說得是器皿列個單子,然後明天我們再商榷。”
玉汶羨靜靜地聽着葉蘭陵的話,看着他微笑的臉容,“你為什麽幫我?”
“這個……也許我說出來你不會相信。”葉蘭陵淡淡一笑,“以前我是個罪人,但現在,我想做個好人。”
玉汶羨看着葉蘭陵轉身,空中留下一縷幽幽蘭花香。是啊,我玉汶羨雖然沒有見過仙人,但如果有人問我仙人是何模樣,我想大概就和他一樣吧。
“對了,玉大人。”葉蘭陵在門邊忽然停住,“能否勞煩帶個路,我似乎不認識來時的方向了。”
玉汶羨有些被愣住,爾後嘴角翹起,笑出聲來,“呵呵。”也許是個誤入凡塵的天人,還是個不辨方位的可愛之人。玉汶羨輕放下床幔,走到葉蘭陵身邊,“葉公子,請。”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