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舉世皆濁
——顏子既沒,能備九德,不貳其過,唯荀彧然。【1】
對荀彧這樣仁以立德、明以舉賢、行無谄贖、謀能應機的君子,原煥是生怕他走上史書記載中的老路,即便有很多方法可以擺脫朝廷的牽制,他也還是選了最穩妥的一種。
只要能讓荀彧想明白,再多的錢糧花出去都是值得的。
史上曹老板能統一北方和孫劉形成三足鼎立之勢,荀彧功不可沒,正是有荀彧長期堅守在大後方,曹操才能沒有後顧之憂轉戰四方。
汝南、颍川、南陽三地幾乎是大漢所有人才謀士的儲備地,荀彧出身名門,年少時便被何颙譽為“王佐之才”,在袁紹權勢鼎盛的時候轉投當時并不起眼的曹操,可以說是驚掉了一群人的眼珠子。
于曹操而言,沒有荀彧,大概就沒有後來那個稱雄北方的曹公,兩個人亦師亦友,曹老板身邊謀士如雲,細數下來,最重要那幾個幾乎都是被荀彧引薦而來。
被稱為謀主的荀攸荀公達,奇謀百出的郭嘉郭奉孝,治世有方的陳群陳長文,還有位列三公的鐘繇鐘元常等人,都和荀彧關系匪淺。
曹操年輕時立志匡扶大漢、以身報國,荀彧看重的就是他這一點,朝廷黑暗,皇帝昏聩,荀家文若對天下大勢洞若觀火,輔佐曹操、迎奉天子、征讨袁紹,幾乎曹操所有的重要決策都離不來他的身影。
曹操一統北方之後說過,天下之定,彧之功也。
荀彧也擔得起這般贊譽,沒有荀彧的堅守,早在曹操攻打徐州為父報仇、兖州張邈陳宮幾乎全州反叛時,曹操就沒了安身之處。
王佐之才,前提是要有王可以輔佐。
世事無常,經過多年征戰,那個以匡扶漢室為己任的曹操改了志向,以仁義為行事準則的荀彧卻沒有變。
——本興義兵,匡朝寧國,秉忠貞之誠,守退讓之實。君子愛人以德,不宜如此。 【2】
君臣相互扶持二十多年,他跟随曹操出生入死,卻在曹操要進魏公、加九錫的時候郁郁而終,兩個人共同患難幾十載,到了最後,卻自己把自己逼到以死明志的地步。
荀彧一心彌亂濟世,所作所為基本都站在黎民百姓的立場上,曹操不聽勸,荀彧固執,兩個人誰都不肯退讓,無可避免要走向那一步。
原煥輕嘆一聲,荀家文若是心存天下的溫良君子,生逢亂世,民方塗炭,舉才不以标鑒,籌劃不以要功,有人對曹操不利,他嘔心瀝血為曹操籌謀,曹操想篡漢室,他也做不到看着輔佐多年的主公背上謀逆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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局勢愈發混亂,長安朝廷完全沒有濟世安民的意思,比起匡扶漢室,他們最好站在黎民的立場上,畢竟看現在這情況,匡扶漢室和救世濟民已經是對立。
好在結果不錯,這下可以放心過年了。
原煥晃着溫熱的杯子,神色悠閑看郭嘉氣急敗壞的跳腳,溫柔的目光似乎能包容一切,笑起來更像是春日裏的暖陽,讓旁邊人的心境下意識跟着平和起來。
郭嘉看透了這倆人的惡趣味,有事兒了都找他商量,沒事兒了都拿他打趣,他郭奉孝不要面子的嗎?
這書房誰愛待誰待,他不奉陪了。
郭鬼才氣哼哼出去,他惹不起躲得起,留在書房也沒他的酒,他要回去找他的五壇美酒。
整整五壇!
沒了郭嘉活躍氣氛,書房裏只剩下兩個人很快安靜下來。
荀彧斂了笑容,走到他們家主公跟前,鄭重躬身一禮,“彧閉目塞聽、因循守舊,未曾察覺主公一片的苦心,如今禮崩樂壞,朝堂皆蠅營狗茍之輩,主公有心兼濟蒼生,不該為争權奪利之人所困。”
“文若言重,若無文若相助,府上豈有安寧可言,切不可多想。”原煥上前将人扶起來,笑意盈盈回道,“關中困頓,百姓無辜,糧草送至長安,有楊司空等人從中周旋,能有半數送到百姓手中就是值得,文若理政之能鮮有能及,等明年開春前往邺城,到時還有得忙。”
田莊安逸,卻不是久留之地,邺城是魏郡治所,地處雒陽東北七百裏處,北臨漳河,南有淇水,中有洹水,西有太行山,地理位置極為優越。
先民最初營建邺城以衛諸夏,擋的是蠻夷入侵,如今來看,離東都雒陽亦不算遠,此城先後被韓馥、袁紹作為指揮部,他們重新經營新的城池費時費力,不如繼續以邺城為大本營。
縱然要奉天子以讨不臣,首先也要有個能迎奉天子的好去處。
現在朝廷有王允執政,楊彪、盧植等老臣守在小皇帝身邊,輪不到他們去迎奉天子,但是明眼人都能看出來王允執政不會長久,等朝廷再次亂成一團,就是他們迎來天子的時候。
留給他們的時間不會太多,在那之前,他們要做的只有安撫百姓恢複生産這一件事。
兩個人在房間裏說了一會兒,荀彧打起精神去議政廳回絕朝廷的無理要求,順便開始着手安排明年去邺城的事情,中山國和魏郡距離不算近,政務從邺城送過來很是麻煩,等明年春天抵達邺城,再處理公務就能省下很多時間。
荀彧離開,原煥回到書案前繼續寫信,只是這一次神情明顯輕快起來,從寫出來的字句中就能看出他心情很好。
古之有言,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3】
在黎民百姓面前,皇帝的分量要往後排,現在和荀彧說開,接下來想幹什麽就不用再束手束腳了,畢竟對荀文若來說,匡扶漢室遠沒有拯救萬民來的重要。
或者說,對所有心懷大志的世家子來說,匡扶漢室都像個笑話,連續兩次黨锢之禍,士人階層連遭打擊,這種情況之下,只怕沒有多少人還有忠君的想法。
都說荀彧用生命來阻攔曹操篡奪漢室正統,他卻覺得不光是如此,當時那種情況,曹老板加九錫的确操之過急,如果兩個人能冷靜下來推心置腹談一談,事情或許不會變成那樣。
——東漢之末,士大夫多奇節而不循正道。【4】
兩次黨锢之禍,士人階層幾乎全部被清除出朝堂,汝南袁氏能在桓靈二帝年間反其道而行走向鼎盛,和黨锢之禍脫不開關系。
所謂黨锢之禍,乃是宦官以“黨人”為罪名禁锢士人終身而得名。
桓靈二帝年間,士大夫、外戚等對宦官亂政的現象不滿,聯合起來與宦官相争,兩次鬥争都以士人群體的失敗而告終,宦官得勢,士大夫階層被殘酷鎮壓。
兩次黨锢之禍中,世家大族、清流名士幾乎無一幸免,要麽被關押入獄,要麽隐姓埋名,窦武、陳蕃等士大夫中的執牛耳者慘死,姻親甚至被滅族。
第一次黨锢之禍已經很是慘烈,誰也沒想到會在熹平年間迎來更慘烈的第二次。
靈帝下诏,凡是黨人門生、故吏、父子、兄弟中任官的,一律罷免,禁锢終身,并牽連五族。【5】
世家大族、清流名士遭此大難元氣大傷,幸存下來的也很少再涉足朝堂,士人接連遭受打擊,還能留下多少忠君思想誰也不知道。
汝南袁氏作為關東世族的代表,在兩次黨锢之禍中不退反進,不因為別的,而是他們在宦官群體中有自己人。
倒不是袁氏有子弟為了保全家族不惜淨身進宮,他們怎麽說也是正兒八經的世家大族,袁安卧雪品行高潔,袁氏發跡之後很注重名聲,不至于讓族人犧牲到這種地步。
那個宦官集團中的自己人的是怎麽來的,和原主的叔父袁隗有很大關系。
原煥很快把信寫完,晾幹墨跡放入布袋,讓人盡快将信送去南陽,然後去廂房看小崽崽們讀書。
自桓帝誅殺外戚梁冀,世族門閥就成了皇帝的肉中刺眼中釘,朝廷選拔官員沒有考試,而是推舉,只要德行能夠服衆,就可以被推舉到朝廷當官。
推舉制開始時能給朝廷輸送人才,慢慢的這個制度就變了味道,成為世家大族培植親信的手段。
汝南袁氏四世三公名號響亮,其實不只袁氏,家族中連續幾代都有三公的世家不在少數,只是那些家族黨锢之禍後大多避世不出,只有袁氏依舊風光。
——博愛容衆,無所揀擇;賓客入其門,無賢愚皆得所欲,為天下所歸。【6】
只這一句就能看出,朝廷官員皆世族中出,世族之間姻親、師友聯系千絲萬縷,牽一發而動全身,桓帝時過于寵幸宦官,未必沒有世族、外戚權勢太大,皇帝要借宦官之手打壓世族、外戚的原因。
世家和宦官本是對立,但是事無絕對,也不是所有的宦官都對世族懷恨在心,桓帝時中常侍袁赦大權在握,又深得皇帝信任,這位袁太監琢磨着他姓袁,汝南袁氏也姓袁,一筆寫不出兩個袁字,互掐多沒意思,強強聯合才是正經。
宦官當道,被宦官盯上的世家絕大部分都是妻離子散家破人亡,他們有皇帝當後盾,再嚣張跋扈也沒人能管。
袁赦主動示好,當時為袁家家主的袁逢沒做反應,倒是袁隗和他一拍即合,有袁隗在袁家轉圜,袁太監成功上了袁氏族譜,汝南袁氏也從宦官的打擊名單中單獨拎了出來。
有中常侍袁赦在皇帝身邊吹耳旁風,袁隗早早就當上了三公,只是那時候汝南袁氏的名聲不怎麽好就是了。
天下世族都在和宦官鬥死鬥活,你袁家身為中原世族,轉頭卻跑去宦官那邊去了,你們對得起德行高尚、品行傲然的先祖嗎?
罵聲激烈不妨礙袁氏借此機會更上一層樓,對世家而言,家族存亡大過一切,雖然原煥對袁隗這個叔父感官不太好,但是在這件事情上,袁隗的做法無可指摘。
族譜掌握在族長手中,沒有原主父親的同意,袁隗再怎麽願意和宦官搭上線,袁赦的名字也上不了袁氏族譜。
桓靈年間,清流名士被迫害的太多,性情剛烈者幾乎無一幸免,碩果僅存的士大夫逃亡隐居,他們都不是傻子,皇帝将他們視作眼中釘肉中刺,他們也不會上趕着送命。
世家大族為了自保,願意和宦官交好的不只汝南袁氏一家,颍川荀氏也是如此,荀氏八龍荀二龍荀绲令兒子荀彧娶中常侍唐衡之女為妻,同樣是為了明哲保身。
對他們來說,保全家族最重要,家族被嚯嚯沒了,名聲再好也沒有用。
——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7】
世家大族在兩次黨锢之禍中損失慘重,縱然後來黃巾之亂興起,靈帝唯恐黨人與黃巾一同作亂而大赦天下,免除黨人因親屬師友關系連坐的禁锢,士人之中願意忠君的也沒有多少了。
尤其是親身經歷過黨锢之禍的老一輩名士,或明或暗都在推着漢室往絕路走。
皇帝在沒事兒的時候能把世家大族往死了打壓,有事兒了又想讓他們為朝廷效力,世上哪兒有那麽好的事情。
關系遠的暫且不提,只說荀彧的六叔、袁璟小家夥的外祖父、大漢司空荀爽荀慈明,這位為躲避第二次黨锢之禍隐遁漢濱十餘年、後被董卓強行征召入京的碩儒大家,所著書籍裏或多或少也帶了些推翻漢室的苗頭。
漢室從漢武帝時罷黜百家、獨尊儒術,董仲舒搞了個君權神授,皇帝代天受命,上頭還有個可以壓皇帝一頭的“天”。
天子無道,百姓沒辦法和天子作對,頭頂的老天卻可以名正言順的教訓這個不孝子。
董仲舒提出皇帝代天受命,如何解釋這個所謂的“天”,自然是儒生士大夫說了算,桓靈二帝把世家大族得罪的死死的,等到漢室傾頹,只要能拉攏住士人,代天受命的是不是大漢并不重要。
連廊下,披着厚厚鬥篷的青年緩步走在其間,步履緩緩格外賞心悅目。
原煥不擔心将來,如今做通荀彧的思想工作,也不太擔心現在,畢竟經過了兩次慘絕人寰的黨锢之禍,士人不循正道是為了保全自己,是為了拯救天下,天子不行仁政,理應退位讓賢。
需要解釋一下,這話不是他說的,而是歷代儒生說的,自從天下獨尊儒術,儒生地位大為提高,一旦皇帝不得人心,就有儒生上書要皇帝退位讓賢。
從漢武帝後期,到漢昭帝、漢宣帝、漢哀帝……大漢的皇帝幾乎都收到過催他們退位的上書,到漢平帝時實在不得民心,上書催他退位的士人數不勝數,漢室宗親扛不住壓力,最終只能任儒生榜樣王莽被推上帝位。
如果王莽後期的騷操作沒那麽多,而是想法子解決當時的朝廷弊端社會矛盾,後來光武帝能不能成功上位誰也說不準。
東漢自光武帝開國對世家儒生就不怎麽友好,畢竟前面剛出了個被天下士人推舉上去的王莽,沒有哪個皇帝願意頭頂一直懸着刀。
所以光武帝登基稱帝後谶緯之學很快興起,神化劉姓皇權,将儒學發展為儒教,奉孔子為教主,不給儒生解釋天意的機會,以此來斬斷士人借天意來推翻皇帝的可能。
朝廷變成外戚和宦官的天下,士人被打壓的擡不起頭,好不容易起來了一段時間,又趕上了黨锢之禍,這倒黴勁兒也是沒誰了。
原主娶了荀爽之女,對荀爽的學說很是了解,荀氏八龍在經學上成就不小,中原一帶跟随他們學習的不在少數,荀慈明隐居十餘年著書立說,文章裏對漢室的态度不算太隐晦,荀彧身為荀爽的侄子,不可能對叔父的學說一無所知。
所以他一直覺得,荀家出了荀彧這麽個以匡扶漢室為己任的清正君子有點奇怪,像荀攸那樣平淡對待改朝換代才正常。
亦或者是他之前想的那樣,荀彧攔的不是曹操加九錫,他攔的只是曹操倉促間加九錫。
時間推回關東聯盟時,袁紹和韓馥商議另立劉虞為新君的事情不是秘密,如果不是劉虞死活不願意當皇帝,現在天下就是長安有小皇帝幽州有新皇帝,變成兩個皇帝并存的局面。
從擁立劉虞為新君的事情中就可以看出來,不只袁紹,天底下其他牧守也都沒怎麽将皇帝放在眼裏,荀彧在那種情況下還願意投奔袁紹,心裏即便對漢室有敬意,也不會尊敬到用性命維護漢室正統的地步。
只是倉促暴露心思容易落人口實,與其被天下人群起而攻之,不如徐徐圖之。
當然,如果朝廷做的太過分,讓天下人都覺得他們是受害者,反抗朝廷是不得已而為之,那情況就要另說了。
大漢十三州,除了關中全都脫離了朝廷的控制,有些州郡耐着性子做足面子功夫,任命官職的時候願意上表朝廷,有些甚至連面子功夫都不願意做,想幹什麽就幹什麽,俨然已經是當地的土皇帝。
別的地方都不願意聽話,只有冀州一州朝廷給什麽要什麽,別說別人覺得王司徒薅羊毛可着一只羊使勁兒薅的嘴臉面目可憎,他自己都覺得他們是冤大頭。
溫順的小綿羊被欺負狠了,不願意再被欺負了,在朝廷想薅羊毛的情況下提出拒絕,怎麽看他們都是有理的一方。
不管怎麽樣,只要牢牢占據道德的高地,以後寫檄文開罵戰他們也不會落下風,天下之治亂,不在一姓之興亡,而在于民之憂樂,他願意為百姓吃飽穿暖而努力,朝廷願意嗎?【8】
誰說諸侯和朝廷作對必須被扣上謀反的帽子,他偏要讓天下人都覺得他才是名正言順的那一方。
作者有話要說: 原*小白花*煥:無辜.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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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三國志·荀彧傳》注引《彧別傳》:鐘繇以為顏子既沒,能備九德,不貳其過,唯荀彧然。
【2】《三國志·荀彧傳》
【3】《孟子·盡心》
【4】《上韓太尉書》:蘇轼
【5】名詞解釋:黨锢之禍
【6】《三國志》裴松之注引《魏書》:自袁安以下,皆博愛容衆,無所揀擇;賓客入其門,無賢愚皆得所欲,為天下所歸。
【7】《孟子·離婁下》
【8】黃宗羲:天下之治亂,不在一姓之興亡,而在于民之憂樂。
【注】關于兩漢時儒家相關的看法,取自陳啓雲先生的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