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寧氏
紅日西墜,暮色漸濃。
安平坊中,鱗次栉比房屋上空青煙袅袅,被風一吹,如空氣一般消散在空中。
春分過後,日頭漸長,被困在暖房裏一個冬日的孩子們紛紛撒丫子跑出家門歡脫跳躍,到了晚膳時分,做父母的便出門扯着嗓子四處追喊哄着孩子回家。雖是烏衣巷中慣常一景,此時此刻落在寧氏耳朵裏,卻愈發心煩意亂。
耳邊冷不丁傳來一個女人聲音,十分耳熟,寧氏臉色當即一沉,拉上江蓉琪的手,掩面疾行。
卻正好與隔壁抱着孩子準備回家的王娘子撞了個正着,一看到寧氏,忙熱情上前招呼,“喲,回來啦!”
寧氏匆忙應聲,并不打算停下來同她狗扯羊腸。
王大娘抱着她那大胖兒子,手裏拿着熱騰騰的肉包子哄着孩子回家,那小胖子不過六七歲年紀,身材敦實得像個小水桶。尤其是臉頰上的兩坨肉,高高隆起,把五官都擠得迷你了許多。
王娘子家原是殺豬屠戶出身,後來改道經營各種肉制品,臘肉熏肉各種灌腸肉包子……兩口子也能吃苦,很快便賺夠一筆銀子。于是在安平坊的烏衣巷買了宅子,和寧氏做起了鄰居。
寧氏嫌棄他們商賈出身,成日裏渾身上下彌漫着一股肉臊味,打心眼兒裏瞧不上他們。
誰知那王娘子卻一把将她拉住,笑盈盈地打量了眼江蓉琪,“二姑娘婚事怎麽樣了?定下來沒有?什麽時候?”
“快了,快了!”
王娘子一聽不樂意了,“上次問夫人,夫人就說快了快了,這麽些日子都過去了,還是這句話!怎麽着,是看不起咱們殺豬的出身,我們連喜酒都不配喝上一口嗎?”
這時,身後一個慵懶女聲道:“王娘子莫要多心——她哪是不願透露,媒氏方婆子上門那兩日,她恨不得把站在她家門頭上跟大家宣告,她們蓉琪啊要嫁入伯爵府了,”
王娘子回頭,見是殷紅,張員外家新上位的小夫人,平日裏王家肉鋪裏的貨也會往員外府上送,一來二去兩家倒也認識。
王娘子見過殷紅。
殷紅一邊磕着瓜子,一邊嘴角略帶嘲諷地瞥了寧氏一眼,“你不可是個三緘其口的人,若是二姑娘的日子已經定了下來,坊內坊外的怕不是早就傳遍了,只怕是這門親事出了什麽變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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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紅原是她年輕時房中閨蜜,早年混跡青樓瓦舍,年紀稍大一些,勉強嫁給個員外做了妾室。如今正室因病去世,再加上她也頗有些有段,哄得老員外對她言聽計從,因而順理成章做了正頭夫人。
這兩人年輕時相互攀比,殷紅早年不如她。如今無論家財還是名分都在寧氏之上,自然逮着機會就要奚落一番。
寧氏雖有不甘,可今日她有些疲累,不想同她耍狠鬥嘴皮子,鼻中冷冷擠出一個哼字,“要你狗拿耗子!”
殷紅不屑瞥了她一眼,“誰要管你們家的事兒了,屎沒見拉,屁倒是先放了好幾個,這麽嗆的味誰聞不到啊!”
“咱們走着瞧!”
二人各自嫌棄白了對方一眼。
“呸!走着瞧就走着瞧!”
身後傳來殷紅挑釁聲。
進了門,江蓉琪悶悶不樂,“阿娘……你說我跟仲卿哥哥的婚事還能成嗎?如今江陵已經跟咱們沒關系了!她身邊還有那個什麽裴大人給她撐腰!”
寧氏牽着女兒的手,匆匆繞過影壁,“沒事,有阿娘在,”
“怎麽不擔心,林家要咱家備的嫁妝如今可還差着一半呢!”
錢婆子聽到門響,知道夫人和二姑娘回來了,趕緊湊上前去,她打量着夫人臉色并不是很好,小心道:“酒菜已經備好了,”
“那老爺回來沒?”“還沒,”
“去請,現在就去!”寧氏命令道。
“好!”錢婆子應聲出了門。
江蓉琪一頭霧水地看着寧氏,不解問道:“阿娘還有心思吃喝?女兒心裏都急出火了!”
寧氏轉頭看了眼江蓉琪,意味深長笑了,“你忘了,她那死鬼的娘給她留下的簪子還在咱們手裏呢!”
江蓉琪沉吟了片刻,“阿娘的意思是……”
寧氏摸了摸二姑娘的臉,滿臉透着慈祥疼惜,“我的傻姑娘,那丫頭的脾性我比誰都清楚,為了這枚簪子,她是一定會回江家的,”
“可如今人家已經飛上枝頭變鳳凰了,她想要什麽樣的簪子沒有,金的,銀的,玉的,翡翠的,我看那位小裴大人對她可不是一般的好,到時再照着那個簪子原型重新定制一支就好了,幹嘛還要再回這個家看阿娘你的臉色,”
寧氏頓了一下,視線盯着一點虛空,有如陷入到沉思之中,眼中似有一團小小的火苗隐隐跳動……
良久,她呢喃道:“那可不是支普通簪子,”
她們母女前腳才走到飯廳,江子郡後腳便進了門,原來錢婆子剛出烏衣巷迎頭便碰上老爺。
江子郡一擡頭見滿滿一桌子豐盛佳肴,咧開嘴笑了,一面摘帽脫下朝服,一面拿起熱毛巾淨了淨面。
“老爺今兒怎麽這麽早就回來了?”寧氏板着個臉問道。
江子郡橫瞥了她一眼,見她面色不佳,心想:不知哪個倒黴鬼又招惹上她了。
江子郡只當作沒有看到,準備用膳。
他一屁股坐下,自顧自聊起刑部的事來,“朝廷要出大事了!”
寧氏好奇地看了他一眼,“朝廷出大事,對你有什麽好處嗎?老爺怎麽這麽高興!”
江子郡拿起瓷箸準備夾菜的手,停了一下,笑着道:“沒什麽好處,卻也沒什麽壞處!刺殺窦大人家小公子的兇手被抓住了!”
韓窦兩家為了争奪天艮山下那塊風水寶地,大打出手鬧出人命的事,鬧得上京城裏沸沸揚揚。早就聽人說,窦家小公子被韓大人侄子韓林打死了。
後來韓林因為在刑部大獄被毒鼠所傷,也毒發身亡了。
還聽說,孫丞相為了調解韓窦兩家之間的矛盾,擅自做主把天艮山腳下那塊地一分為二,兩家各取一半,至此,這場風波才算平息下來。
“那韓林韓公子不是早死在獄中了嗎?”寧氏挨着江子郡坐下。
江子郡冷冷哼笑了兩聲,呷了一口早已溫好的酒。
“韓林沒有死!而且這件事已經鬧大了,甚至一發不可收拾了。”
一杯酒下肚,江子郡像是陶醉其中,自顧自地笑了。
“沒死?難道是詐屍了?”
“你知道是誰把韓林抓起來的嗎?”
“誰?”
“是韓林的親爹韓賀亦的——手下。”
啊——
“這下可有好戲看喽!”
寧氏狠狠剜了他一眼,升官發財的本事沒有,看熱鬧撿樂子倒是個十足行家。
第二杯酒杯酒下肚,江子郡的臉頰已經泛紅,精神越來越亢奮,語速越來越快,這是他們江家祖傳絕活,三杯倒!全然沒有注意到身邊的寧氏臉色已經變了。
三杯喝完,頭有點蒙,眼神愈發迷離,可他越說越興奮,“今晚有人去京兆衙門報信,說是看見兩個月前因為那次叛亂,從京兆府越獄的逃犯去了聽雨樓,韓大人一聽高興壞了,趕緊命人把聽雨樓圍了起來,結果你猜怎麽樣,把韓林從一個叫做麗姬的姑娘房裏給抓起來了,”
雖然江子郡說得雲裏霧裏,寧氏還是聽懂了大概。細細想來,這事倒頗為稀奇,前段時間剛宣布韓林入了土,這下親爹又帶人親自抓了自己的兒子。
“那……韓大人就沒手下留情,把韓林偷偷放了?”
「砰」的一聲,江子郡一掌拍在桌上,“放!怎麽放?那麽多雙眼睛看着呢!所有府衙官兵都出動了,聽雨樓是個什麽地方!裏頭保不準就哪家荀貴子弟在裏頭把玩逗樂,還瞞個屁啊——”
說完,只聽一聲悶響,江子郡一頭倒在桌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