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充裕
“你怎麽來了?”
病房門口,井興懷跛着腳,端着一杯溫水,慢慢悠悠從後頭晃出來。
白簡累得深,睡得沉,倒在徐昭懷裏哼唧兩聲,蹙了秀眉,但沒醒。
井興懷的這句話,自然也變成了徐昭來回答,“來看我。”
徐昭有些狼狽地将自己打了石膏的受傷那只手,從白簡那裏移開,接着又用受傷比較淺的那只手在白簡身上比對了兩下。
“別自戀了,”井興懷倚靠牆面,看戲般慢吞吞喝了口杯裏的溫水,嬉笑出言,“徐大隊長,您別告訴我,您打算用這副樣子單手将人……”
字眼冒出,井興懷唇角的笑容收斂幾分,對着前方真一手将白簡穩穩托到肩上,而後往病床那邊去的徐昭肅然起敬。
井興懷将嘴裏喝到一半的溫水吐回杯子裏,眼睛不移單手輕松扛着白簡走的徐昭背影,激動将杯子一舉,以茶代酒:“牛!”
徐昭懶得理他,兀自搖搖頭,輕輕将人放下:“過來把被子掀開。”
井興懷眉梢一挑,“您這是請人幫忙的語氣嗎?”
徐昭那條腿的傷勢比井興懷嚴重許多,要不是剛才心有靈犀般感知到外面動靜,他這會兒應該還躺在床上。
他眉梢吊着,面色帶有陰郁,幾不可察地砸吧一下嘴:“快來,晚上給你點宵夜。”
“好嘞!”井興懷轉顏露出個笑,放下濺出水的杯子,大步跛腳過去,伸長手将徐昭床上的被子用力掀開,在空中劃過一道漂亮的弧線。
白簡睡得很沉,即便被淩空抗在了徐昭肩上幾秒也絲毫沒有醒的跡象,睡得快且深。
算是把人安頓好,順帶給白簡蓋上被子後,徐昭坐在床沿,籲了口氣,晃了晃好的那條腿,同時斂眸看看包紮嚴實打了石膏的手,背對着那頭在觀察白簡呼吸起伏的井興懷,“今晚,我和你……”
“使不得。”井興懷聲線波瀾不驚,一本正經擺手拒絕了徐昭的請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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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言,徐昭回眸,嘴角弧度似有若無,眼底泛着微妙的漣漪:“不是,我的意思是,這間病房你不是一直覺得電視按鈕不靈活,離旁處小隊們太遠,太冷清了嗎。”
井興懷頓頓思緒,重新捏起杯子,若有所思抿了一口,指尖摩挲杯沿,“So?”
徐昭漫不經心,撥弄下自己炸毛的頭發,輕笑從鼻腔蔓延,“所以,我打算好好關愛下屬,自費為你開一間病房。”
說着,他還嚴謹解釋一句,“而且作為她哥,看她一個小姑娘家家的在這裏休息,我很不放心。”
井興懷的更多話,都被徐昭的最後那句話嗆了回去。
他一手插在褲兜裏,站在白簡的床邊,單手抓着老幹部式大水杯喝了口溫水,順着徐昭的話踱步向房門。
行吧,哥哥關心妹妹。
這讓他還有什麽好說的。
這所醫院比較偏僻,随着時間的推移,越來越不被人注意到,收的病人也越來越是像徐昭這種受槍傷和特質刀傷的,無形中生出種默認的規則。
外面蛙叫一聲接一聲,徐昭扶着腰,慢慢在和白簡隔了幾米遠的病床坐下,就那麽放松倚坐着,靜靜将遠處人收于眼底。
這麽安靜相處的機會,還真是久違了。
徐昭出于私心地忖着,摸了摸自己病服下,包紮濃厚的幾乎像是多了件內衣的繃帶,輕輕觸上自己中槍的胸口,回想那個雨夜中來勢洶洶的敵人,身子不便地靠在床欄,拿出口袋裏的手機瞥一眼日期。
原來真的已經過去這麽久了。
他昏迷了将近半個月,差點變成植物人,最近才醒過來,對時間始終迷迷糊糊,沒有什麽感知。
方才見到白簡,和她互相擁抱着交換體溫,他冰冷沉于底的意識才慢慢被喚醒,重新活過來。
他無聲嘆了口氣,望着窗外深重看不清方向的黑夜,聳肩仰面,努力瞥向空無一顆星星的黑黢黢夜空。
這槍也好險,差點要了他的命。
徐昭手捂在自己的胸口,打了石膏的那只手細微地顫抖着,肆意滋生他心底的恐懼。
要是留下什麽後遺症,他就拿不了槍,當不了突擊隊員,上不了戰場,完不成任務了。
說到底,身份特殊的他頂着教育的名頭,在網絡上不斷抛頭露面,又緊接在上次任務艱難成功後轉來老家附近的特巡警隊,是為了深層次的潛伏。
記憶中他的那個人渣父親,私底下背着他,來找他媽媽要錢過很多次。
等徐昭媽媽真的給不出什麽錢了,他又以父之名騷擾徐昭,嘴裏總是可憐啜泣地嘟囔着,“幫幫爸爸吧,就這一次,就這最後一次再幫幫爸爸好不好?你不是每次都拿各種獎學金,每年少說也能得萬把塊嗎?再還不出錢,他們會直接把我手指給砍下來的!”
——諸如這些話。
徐昭生有一副好皮囊,氣質出衆。
雖然很不想承認,但這确實多數遺傳自徐昭父親。
而那副皮囊結合各種花言巧語,就成了徐昭父親多次出軌騙錢的主要手段,甚至誘哄到了和暴發戶的林友兒媽媽結婚,私下一次次奪走了林家的錢,去還自己欠下的高利貸賭、毒、嫖債。
夜色黑沉,看不到一顆星星,淹沒了衆生許下的願。
風一吹,那些願望随之搖擺,廉價挂在樹梢,或者永遠墜至湖底。
徐昭哼笑着,從邊上櫃子摸出電子煙,嘴裏叼着并不吸,手中無聊轉着自己的手機,想到他爸在幾年前,快要死前的那副瘦成人不人鬼不鬼,卻還是貪婪想要瘾品的皮包骨樣子。
再看不出端正,甚至稱得上俊朗的五官,只有一副沉寂的陰态,死氣沉沉。
那個人渣所沾染上的犯罪組織,背後還藏了多少和徐昭父親一樣的誘騙高利貸命案,誰也無法想到。
命案的實際數量,絕對能讓從事這行多年的老警察聽了都毛骨悚然。
他屏着一口氣,驀然将手機最後一轉收入手心,繃直了脊椎骨,心髒吊起在敏感的神經,大動脈中的血液洶湧噴張,全身皆沸騰了。
一定會抓到的,不管用盡什麽辦法。
那些潛藏在城市陰暗角落的老鼠們,他會一個不留地全部抓到。
白簡醒過來的時候,天已經完全亮了,屋內斜進來暖陽。
看看挂鐘上的時針,已經上午十點了。
她慢慢回想一下,訝異之情溢于言表,猛從幹淨潔白的病床坐起身來。
她竟然倒頭一覺,睡到了第二天的大中午?!
和臉上的羞赧對抗着,白簡畏畏縮縮,小心翼翼掀開被子,下床踩在地上。
床邊貼心放了幹淨的白色拖鞋,床頭櫃擺着熱騰騰還冒着熱氣的她喜歡吃的早餐,以及倒滿水的杯子。
那些東西的更旁處,則放着一次性牙膏牙刷和塑料杯。
一切的一切,都緊密貼合她醒來後需要的全部。
拿起一次性的牙膏牙刷,下面壓着一張天藍色的便簽,紙條上的字跡清瘦有力,筆鋒清爽果斷,落筆大氣磅礴,留言簡單:有需要叫我。
紙張并沒有落款,不過這字的主人,白簡稍微回憶下就能記起,這絕對是徐昭的。
“徐昭?”捏着紙條的白簡,喃喃自語着,也将這話在空蕩蕩的安靜房間中說了出來。
“醒了?”後頭傳來的聲音沙啞磁性,語氣缱绻流轉,短暫停留在白簡耳畔,喚醒了她所有心神。
“你你你!”回頭瞬間,白簡攥緊了手裏的便簽紙,一口氣繃不出來,“你你?!”
“我?”徐昭不緊不慢,從鄰床不徐不疾坐起身,目光掃向牆上映着陽光的挂鐘,“我早就醒了,不過養傷沒地方去,就在這裏又眯了會兒,希望你不要介意。”
養傷沒地方去?
這話喚回白簡思緒,她緊了緊眉頭,悄然被徐昭從一個話題帶到了另一個話題,甚至有些急切地把目光轉回到徐昭包紮了種種的傷口處,啓唇帶了結巴:“你你,你沒事吧?怎麽受傷這麽嚴重?還需要休養多久?”
一個個問題從白簡嘴裏蹦出。
徐昭幾不可察地挑了眉梢,別開腦袋側着臉對她,視線望向窗外繁茂的大樹枝葉,自憐自艾着“故作堅強”,“其實也還好,只是稍微……稍微有那麽一丢丢疼而已。”
話到末尾,他還随餘光觀察了下白簡疼惜自己傷勢的反應,不輕不重恰到好處地皺了眉梢,嘴角淺淺一抽,非常自然巧妙地揉了揉自己的胳膊處。
又轉頭拿床頭櫃的水,要夠但夠不着,動作十分緩慢,像只沒人照顧的小樹賴。
“我來我來!”白簡回神很快,見徐昭想要喝水,便即刻邁動步子起身,幫他将床頭櫃的水杯端了起來,順勢在床沿坐下,小心送到他唇邊。
徐昭感激向她看來,兩人四目相對。
白簡被徐昭的這副無辜樣子欺騙,并不覺得有什麽不對的地方,邊一點點喂着徐昭喝水浸潤他幹澀的唇瓣,邊和小時候徐昭囑咐她一樣叮咛道:“慢點,別嗆着了,有需要可以叫我。”
說完這句話的兩秒,白簡腦子卡殼,突然一片空白,然後緩緩閃過一個疑惑。
為什麽她會對徐昭說出這句話來,分明她今天還要上課啊?
而且這句話,不就是徐昭寫給她的便簽上的那句話嗎,她是一時口誤還是……
“真的嗎?”喝完水的徐昭倒是一臉驚喜,喜悅漫上心頭,眼眸亮晶晶的,裝着各種期盼的色彩。
白簡心跳一咯噔,捏着水杯的那只手忽一顫,差點将水灑在徐昭身上。
她回看着徐昭那雙明媚深情的桃花眼,盯着面前人有一會兒,心底生出種別樣的錯覺。
那張便簽紙條,或許是徐昭故意放的。
剛才的想喝水,和一些細微的小動作,也都是他故意做出來給她看的。
至于目的——
白簡縮了縮瞳孔,眸子眯起,打量跟前和小孩般乖巧但實際足有一米八五高的徐昭,亂七八糟的念頭飛快旋轉。
最終,她輕哼一聲,猜出了徐昭的目的。
徐昭他,肯定是想給她使絆子,等她真的答應下來後,就借機欺負她。
好啊,那誰怕誰,來啊!
決鬥吧!
晴朗的中午時段,耍了點小心思想讓白簡留下來陪自己的徐昭,靜靜和跟前人對視着,唇角的弧度漸漸僵住。
他看着白簡眼裏越來越重的如上戰場般的堅定,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她的這樣子,怎怎,怎麽看起來有點怪怪的……
其實他也沒有到那種,一點不能自理的地步。
徐昭挑眉笑了一下,沒打石膏的那只手撐在床上,挪着身子想離床邊的白簡近一些。
清風大片從開了的窗戶口吹進來,帶來涼意。
徐昭縮了縮脖子,舌尖已經抵在上颚,開口想說話。
白簡反應比徐昭還要快,隔空擡手遮住他的嘴,輕笑着搖搖頭:“沒關系的,你有需要就叫我。”
在徐昭呆愕的注目禮中,她唇角噙笑,緩緩起身,動作優雅可親,回頭拿了床頭櫃上的一次性牙膏牙刷和塑料水杯進了廁所洗漱。
獨留徐昭在身後的病床懵圈。
怎麽看,白簡都沒有什麽別的意思的對吧。
比如什麽,看起來要和他決鬥一場的莫名氣勢?
沒吧,真的沒吧……
徐昭捏捏眉心,放松自己的身體,努力勸說自己停止那些亂七八糟的奇怪想法。
白簡一個嬌小柔弱性子溫柔的小女生,怎麽可能會做出像是“南村群童欺我老無力”的那種事來?
越勸慰自己,越覺得豁然開朗的徐昭,神情放松下來,後仰躺在柔軟舒适的病床,伸手觸碰着潔白的被褥和床單傻樂。
起碼接下去的一天,他有和白簡單獨相處的機會。
醫院偏僻,他又受了這麽重的傷,光是行動都不便,所以至多他也只能陪着白簡在這間病房裏逛逛——
總的來說,這次和白簡的單獨相處機會中,絕不會有人來打擾,也八成不會出這間病房,倆人的相處範圍很小、接觸很近、時間也很……充裕。
光是想想,徐昭心悸就蠢蠢欲動,跳動飛快的那顆小心髒快要從嗓子口直接蹦出來了。
“徐昭,”悄悄刷着牙,從廁所探出頭來看了傻笑着的徐昭好一陣的白簡,悄悄挑了唇角,出聲叫了他,然後又在他訝異轉頭過來的時候,大言不慚地吩咐,“這裏我不熟悉,你去幫我倒杯熱水吧,我渴了。”
上下身都打了石膏,并衣服之下包紮的像個木乃伊似的徐昭,仰頭和白簡對視着,思緒略微慢拍,好久才回味過來,望着已經沒有人影的那處廁所門口擡指點點自己:我?
他慢吞吞做着口型,不怎麽相信,這會是一個剛才很擔心自己拿不到水,然後貼心喂了自己水的白簡說出來的話。
沉默着,徐昭縮在床上回味,從背影看,像是着落寞又可憐巴巴的小烏龜,身上背着的殼無比沉重,壓得他喘不過氣。
白簡在廁所裏刷了會兒牙,大概也覺得自己做的有點過,猜想徐昭那愛較真的性格會不會真把她的話當真,拖着滿是傷的身子去給她倒水,便不放心地再探頭出去,嘴裏塞着一口牙膏沫子,含混道:“我剛……”
才冒兩個字音,就讓白簡渾身戰栗,神經繃成一條直線。
床上已然沒了徐昭的身影!
徐昭那家夥,真的去笨笨的用那副傷痕累累的身子去給她打水了?!
要是路上發生個什麽好歹,不小心摔一跤或者怎麽樣,終身落下了殘疾,那徐昭的後半生不都得和她這個“始作俑者”捆綁在一起了?!
白簡的心跳很快,眼皮一直在蹦,擔憂沖出心尖,讓她叼着牙刷踩着拖鞋就急匆匆往門那處跑,“徐昭這個笨蛋!”
剛走兩步,路過廁所和病床那扇牆的視線死角,一只手眼疾手快拉住了她,将人帶回到自己身邊。
回眸,愕然是笑得眼睛都彎成了月牙狀,正看着白簡的着急模樣幸災樂禍的徐昭。
他微微彎腰,笑得胸腔輕震,淺淺起伏着,拉着白簡手腕好笑反問:“跑這麽快,到底誰是笨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