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不敗
徐昭杳無音訊這件事,随時間流逝被抻長。
白簡最近段日子,肉眼可見地有點不怎麽在神,上課時候被老師點名回答,在擅長的美術設計領域,竟然也變得疙疙瘩瘩,甚至有點自我沒發覺的逃避。
離徐昭的又消失人海已經過去半個月了。
白簡坐在教室後排,心不在焉地垂着腦袋,撥弄手裏的電子器屏幕。
這個位子靠窗,斜陽透過玻璃窗打進來,将手機屏幕上的字映得反光,有點難看清。
乃至于就坐在白簡邊上的冬花花,一邊裝作聽課記筆記,一邊用餘光瞄白簡的時候,分不出向來文靜規矩上學的白簡,現在是在為手機屏幕反光這件事煩惱,還是因為手機裏頭的內容蹙緊眉心。
冬花花思忖着這點,捏住水筆的力度大了幾分,指骨泛着用力的白,被陽光一照,直接能透明出裏面的血管。
白簡無波無瀾,麻木又反複地刷了刷徐昭的微信頁面,注視最末在一周前由她結尾,打破徐昭自說自話聊天框的狀況——還沒結束任務嗎?
重新刷新一遍,結果還是和之前沒差,徐昭跟三年前不辭而別去參軍的那個夜晚一樣,過了那天就徹底跟人間蒸發了似,其後半點動靜都沒有。
半個月中,白簡頂着白父白母關心徐昭的理由,四面八方地去找過他,嘗試去聯系他,但都未果。
從徐昭其他同事那邊得出的回答,大差不差的只有幾個字“他還在執行任務”。
好吧。
她腦中神經慢了一拍,退出和徐昭的聊天框,指尖在上頭猶豫一下,點進和爸媽的小群聊,盯着緊挨着群聊名字的括號中的數字“4”看。
這個群裏一直都有徐昭,不過他從來不怎麽冒泡,這些年更是跟斷網進了山洞般,一次都沒出現過,估計是背井離鄉後壓根不看這個家庭小群了。
也是,反正他們又不是真正的家人,這些年她也一直沒有主動聯絡過徐昭,人家不想理有她在的小群也是理所當然的。
用了半個月時間參與胡思亂想各種猜測的白簡,念頭逐漸帶了自己沒發現的小脾氣,無聲嗤笑一聲,擡手往上劃了幾下聊天記錄,凝視上頭白父白母發的各類“小昭怎麽還沒回來啊”“小昭最近很忙嘛,怎麽都不回家了呀”這些話,不慌不忙地按出虛拟鍵盤來日常安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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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家是隊長呀,當然比普通人忙一些,還在出任務中啊。”打完前半句發送後,她咬唇想想,感覺這句話的味道怪怪的,打字快速地補充,“爸媽你們就別擔心了,按照徐昭的腼腆性子,要是看到你們這麽刷屏擔憂工作時候的他,他估計也會把自己藏着掖着,不好意思來見你們。”
有點長了些的第二句話發送出去,晨曦暖陽從窗外大片投射進來,灰塵在斜陽中盡情搖曳生姿。
白簡指頭一頓,緩緩從手機屏幕處回味過來,往那時盯着虛空看的徐昭的視線瞥去,盡可能融入進他的視野看這個世界。
一個被大衆自主認定為孝順懂事,終日看起來文文靜靜笑咪嘻嘻,對誰都溫柔友善,絕不會對任何一個人發脾氣的三好學生——最終卻不辭而別,選了和他人眼中最相悖的一個職業——危難時真槍實彈沖鋒陷陣,随時面臨丢掉性命的特警突擊隊員。
這聽起來很矛盾,同樣又并非如此。
白簡握着拳心,指甲滲入手掌,鑽起密密麻麻的疼痛。
如果,真的跳入徐昭的視角看這個世界,看他眼中的他自己,其實會不會……
他本該就是那樣英姿飒爽,穩如泰山胸有成竹地端着槍,瞄準目标在戰場上自由翺翔的。
自長遠的記憶看至最盡頭,白簡忽然恍然大悟一件事,徐昭去參軍這件事,或許不是一時興起,不是為了逃避什麽,也不是為了躲開什麽,只是因為穿過了實為單選的多選題煙霧彈,撕破他人眼中的那個徐昭,如一選擇了自己想過的人生。
“我明白了。”白簡抱着手機,唇角揚起個淺淺的弧度,看得邊上冬花花不明所以。
冬花花用筆尖點了點桌面,手撐在下颌朝白簡那邊看,“你明白什麽了?”
白簡這次也馬上回頭了,一臉激動又緩和地挑唇着,對冬花花道:“明白,我待會兒應該去做什麽。”
這話落下,下課鈴正從兩人頭頂響起。
冬花花注視白簡的所有細小反應,看着她終于亮起光芒的眼睛,從她的那話裏清晰讀出了另層意思,這句話的回答一定是和消失了好多時間的徐昭有關的。
困擾冬花花多日的難題,倏然被跟前白簡解開了的那種感覺,非常的不爽。
冬花花頂了頂腮幫,筆尖一下下點着桌面的力度變大,瞳孔縮成一道豎,“他?”
白簡沒再多語,快速踩着這鈴聲,收拾東西離開了這裏,脊背挺得筆直,長發随風飄揚,甩出優雅的弧度。
三好學生的名頭不斷,确實總喜歡将一件事做到極致,骨子裏流淌着絕不服輸要将一切踩在腳下的熱血的徐昭,成為特警隊的突擊隊員也情有可原。
而短短時間,又成了隊長的話,只說明他平時做任務的時候,應當也是一馬搶先絲毫不把自己當命看的來硬剛。
加上這段時間就連井興懷也和她沒了聯系,警局那邊也一直沒他倆身影的話,貌似最後篩選一下,只剩一個是他們最大可能在的地方——醫院。
醫院裏,終年消毒水彌漫,各樓道被白色填充。
無論是病人還是病人身上的病號服,亦或醫院的裝潢,主體都是白色的。
白簡一路在醫院中狂奔,一個個親自跑過病房,裝作不經意路過那裏,悄悄查看房中人裏有沒有躺着徐昭和井興懷。
值得警局也幫着隐瞞這麽久,他們兩個人的傷勢肯定很重,估計養了半個月也不見得會好多少。
又因為他倆職業的特殊性,受傷的方式可能也變得特殊,從護士和他人口中,無法輕易打探出他倆的情況,只有用死辦法一個個自己去找。
白簡眼中劃過一張張被病情折磨的慘白的面龐,這些臉孔經她眼中過濾後,腦門上像被貼了一張紙,上頭劃着單一重複的“叉”。
“不是,”白簡步伐有些快,向前快速走去,眼神瞥過周圍的一張張病房,“這個也不是……”
她的肩膀肌肉繃得緊,長時間的快走下來,渾身酸疼。
白簡沒分出時間來休息,連揉一下後脖頸的動作都沒有,背着身上的挎包,憋着一口氣用力往前去。
找不到徐昭的話,她爸媽會擔心的,然後還會一直來追問她徐昭的情況。
心頭微妙情緒漫上心頭的時刻,白簡再次搬出這套說詞來安撫自己內心的焦躁,自說自話般于心中展開聯想。
雖說白父白母還不知道徐昭的真實情況,但時間再久一些,兩個月、三個月……紙終究包不住火,事情總會有敗露的那天。
白簡不希望自己的爸媽都一把年紀了,還為他們勞心。
徐昭之前的參軍,雖然白父白母面上沒有什麽大的反應,說着很支持徐昭這孩子的想法,但做飯的時候多盛的一碗飯和多拿的一雙碗筷,和之後那個本該屬于徐昭的吃飯位子落空,二老忽然陷入沉默的畫面,白簡都清楚記在心裏面。
白父白母掩唇好半天,望着徐昭經常坐那吃飯的位子,凝視那碗沒了主人的飯,無聲籲了口氣,拳心抵在自己的腦門,肩膀顫抖好久,最後只是嘆息:“小昭這孩子吶,人好,就是命苦。”
從小沒了爸爸,剛成年後又沒了媽媽。
徹底剩下了他一個人。
白簡犬牙咬進下唇瓣,粉唇泛起一陣蒼白,拳頭緊緊捏住。
她最厭惡的消毒水味鑽進她鼻息,她的每步都帶着難以察覺的踉跄,一顆心卻越發堅定。
無論先前如何,她想起碼要在徐昭孤身躺在病院的時候找到他,傳達爸媽的心意,告訴他并不是一個人。
想着,她的眸光卻微微暗淡。
用着笨方法,一層樓一層樓逐個跑過去的白簡,忙碌了大半天,最終又在樓道盡頭站住,腦袋低垂。
這是最後一層樓了。
這所醫院,依舊也沒徐昭的身影。
白簡腿腳酸軟,骨頭縫都鑽着細細密密的無奈。
這已經是她找的第n家醫院了,外面天都被她跑黑了,而半個徐昭的影子都沒看到。
她蠻疲憊,這種疲倦更多來自心靈上。
公立醫院幾乎都找過,怎麽可能都沒徐昭。
分明每個病房,她都認真确認過了啊,碰到難以确認的,她也都想盡辦法去确認了啊,為什麽還是沒有徐昭的半點線索。
白簡掏出手機查看着附近的所有醫院,逐一再從備忘錄上記下了一些私人小診所的名字,沒休息兩秒,便馬上支起了身子,邁動雙腿往外跑去。
徐昭和井興懷的傷勢肯定特殊,那她應該也不能用一貫的思維去想這件事。
說不準,警方為了同事休養和任務不洩露的雙重安全,選擇了某些私人診所治療也不一定呢?
白簡追着那點散漫的信息跑了好幾條街,把附近的公交車都坐遍了,坐到手機都快要沒電,在旁處便利小店借了個充電寶,繼續追尋自己的猜測。
兩個大活人,這麽久沒了聯系,要麽是在任務中出了意外被綁架了,要麽就是重傷躺在了醫院。
這兩個結果的殘忍不分上下,但白簡私心希望徐昭會是後面那個。
這樣的話,起碼還可以保證能見到他。
徐昭這幾年面對的世界是怎樣的她不清楚,但從各種新聞電視上來看,重傷反倒比落入慘無人道的可怖敵人手中好多了。
有時候,傷痛比那些藏匿在黑暗伸出利爪的東西更像人。
“師傅,就去這條街。”之後的路坐不了公交車,白簡随手攔了一輛出租車,給前頭師傅看她的目的地。
那老師傅很瘦,面頰微微凹陷,偏頭看白簡伸過來的手機,光圈從外頭直照進來,将他半張臉攏在黑暗裏,顯得更瘦了,“這是所老醫院啊,你确定要去?”
這種凹陷的瘦,讓深更半夜獨自出來的白簡打了個寒噤,口水吞進肚子裏,壓下不斷漫上的恐懼:“對……對。”
她讪讪收回手,已經開始猶豫要不要下車回去,要不還是叫個女司機的車過來吧,不然萬一發生點什麽意外,那可怎麽辦。
白簡悻悻揚唇笑着,疙疙瘩瘩的改口,悄然挪了位子想去開門:“咳,我忽然想起來,我可能記錯地方了。”
她結結巴巴笑着,面部表情明顯不自然,肌肉緊繃在一起,伸手去開車門,“抱歉師傅,我先不走了,我還是先在這兒好好想想到底該……”
話音未落,車內落鎖的清晰聲音在寥寥無人的夜間大道更為明顯。
這條路本身有點偏,所以停車在這裏也不會有人管。
偶爾穿過這條路的車輛行駛很快,根本不會有誰分心出來,管別人的什麽事。
從速度很快的車輛上看下來,在表面一層,估計也看不出白簡坐的這輛車發生了什麽微妙的變化。
顫栗在空氣中蔓延,白簡吞了口唾液,心跳打鼓,面上還是強撐起一個笑容提醒:“真的抱歉師傅,耽誤您時間了,不如這樣,我給您一些錢,您就把我在邊上放下吧。”
“可以啊。”那個中年男人擡手調整了車內的後視鏡,黑漆漆的一雙眼睛透過後視鏡,看向後座白簡的方向,瞥見更遠處躲藏的一團黑影,聲音幽幽傳來。
白簡又用力咽了咽口水,努力屏着一口氣才沒直接吓得跟縮頭烏龜一樣蜷成一團,不停打顫發抖,“我、我……”
白簡無力握住了車門的開關把手,幹巴巴繼續揚唇:“師傅,您您您,您這車門打不開呀。”
前面的瘦弱男人手握上了方向盤,隐約照入進車內的光亮照清晰了他的手,那是一雙皮膚耷拉,滿是褶皺但看起來非常有力量的手,仿佛輕易就能掐斷她細弱的脖子。
白簡看着那雙手,第一反應是這家夥以前或許很胖,然後又突然暴瘦了,所以皮膚才會變得這麽跟哈巴狗一樣。
不,比哈巴狗還要嚴重許多。
能一下子瘦這麽多……
白簡盯着那雙手,一時沒了移開目光的勇氣,腦子裏不斷盤旋一個念頭。
不會是吸吸吸……吸毒吧……
駕駛位置的男人不緊不慢從皮夾外套的內口袋,拿出一包香煙,接着慢慢降下車窗,手肘搭在窗玻璃邊,單手完成了拿出一根香煙叼到嘴裏,并按亮了打火機,用跳竄的火苗點燃了那根香煙的全部動作。
他流連地狠狠吸了口香煙,讓煙草味遍布口腔和鼻息,難以言說的滿足感和快覺包裹他的味蕾。
白簡從後視鏡,大致看清了他的面龐。
他的臉愈顯瘦削,和地獄邊緣爬回來的惡鬼似,骷髅骨頭上松松垮垮包着一層不貼實的皮膚。
撕下外衣,就能看到裏面已經生滿蛆蟲的骨架。
男人又抽了口煙,說話間煙霧袅袅冒出:“就在這裏坐着想吧,外面蚊子多,而且一個小姑娘家家的,多不安全。”
最後的咬字微妙,聽得白簡心髒一顫,傻傻怔楞住,如倒頭澆了她一盆冰水。
多、不、安、全——
不安全……
不安全。
難熬的靜默裏,男人眉梢一松,瞥見白簡從後視鏡裏看她,似乎也想到什麽,頓了一秒姿勢後開口:“你去一個快要荒廢的醫院做什麽?男朋友在那?”
白簡早就飄到九霄雲外的魂,即刻被這句話拉回軀體,猛咽下口水,牙關都在發冷,“不不不……不是,我曾經在那裏拔了智齒……”
“所以你還想去拔?”男人漫不經心地搭腔,話裏似乎帶了幾分笑,很好催化了彼時詭異的可怖,“大半夜的不睡覺,一個女孩子家家獨自跑出來,真的就只是為了這個?”
聽到這句話的白簡真的快要哭了,眼淚就在眸中打轉,喉嚨像被誰無形摁住,呼吸不過來,胸腔不斷顫動。
她她,她不會被抓去拔牙,而後割了所有器官,利用完所有後就被抛屍荒野吧?!
念頭才在腦海展開,前頭指間夾着一根煙的男人忽哼笑一聲,從窗口向外扔了香煙,按下手剎,而後一腳踩了油門猛打方向盤,調轉車子方向出發去白簡最初告訴他的那個目的地——快要荒廢的一所老舊私人醫院。
“坐穩了。”他扔下幾個字,告訴後頭猝不及防差點一頭磕上車門的白簡。
白簡無助抓緊了身前的安全帶,求助的話卡在了喉嚨冒不出來。
平穩着心情,趁前頭司機大叔不注意她這邊的時候,她悄悄拿出手機,解鎖屏幕,在撥號頁面快速按了三個數字:110。
想着,又覺得不對,她改換切了信息頁面,打算給警方發求助短信,盡可能不引起司機的注意。
驀然時分,才在虛拟鍵盤上打了一個字,那個司機銳利的目光便從後視鏡中掃過來,一瞬淹沒了她能拿出的所有勇氣。
司機望了她幾秒,而後笑了,繼續打着方向盤開車邊說,“我這個樣子,很吓人吧。”
他也沒等白簡回話,自說自話般講了下去,“你在這個點着急忙慌去那所醫院,應該是想找我這樣的人吧。”
司機指尖點點方向盤邊緣,唇角綻開笑意:“真好啊,當初領隊的,也這麽着急找過我。他們跑遍了所有的醫院,最後把目光放到了那所隐蔽不引人注意的老醫院。”
說着,他又笑了笑,眼波流轉在前方,像看着前面的路,也像只是在看着虛空,回看老舊時光的那個自己:“別怕,我不是壞人。我之所以經常這個點出來載客,只是想用另種方式完成我先前的職業,仍舊想……算了。”
他唇角弧度加深,眸底有着明顯的落寞。
車子沒過多久,在白簡的冷汗涔涔中,穩穩在那所老醫院門口停下。
司機開了車鎖,手肘搭在車窗,又開始抽起煙來,喟嘆般張唇:“這家醫院,已經這麽老了嗎。”
真的已經,變得這麽老了嗎。
還真是時間不饒人。
白簡沒多思慮別的,車子一旦停下來并開了車鎖,就抓了自己的挎包扔下兩張紅鈔,飛也似的跑離了那裏,遠離了那個長相和話語恐怖的司機師傅。
司機從後視鏡,轉眸瞥着年輕的白簡遠去的背景消散在黑夜,嘆息随着煙霧飄去。
他又從錢包拿出了自己年輕時的證件照,遵循相片上規矩嚴謹穿着軍裝戴着軍帽,意氣風發的二十幾歲男生模樣,試着撫平現在的自己臉上的大片皺紋,和因為藥物後遺症松垮到不行了的皮膚。
沒有人永遠年輕不敗,但永遠有鮮衣怒馬壯志淩雲的熱血少年人。
時間漫長,故事裹着濃黑的色彩,在如履薄冰中行走,誰又會是下一個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