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陳芳華
傍晚,下起淅淅瀝瀝的小雨,雨幕下氤氲起霧氣。
身形苗條的素衣女子撐着把紅傘,踏水而來。雨絲微斜,打濕了她的裙角。
“強敵在前,不宜先事其小,且殺降不詳。”天光昏暗,将軍府書房中上了燈。
女子輕輕将紅傘收好,架在屋角。然後,輕手輕腳邁步進了書房,小心翼翼繞到書桌後頭。
楠木書桌前,男子支着頭,眼神專注地對着一本古書,微微皺眉。
聞到女子身上獨有的蘭花香,他目中掠過喜悅,擡頭笑道:“阿林,你來了!”
名喚阿林的女子正是今日去白馬寺還願的齊将軍夫人。她伸出手拿起那本書,“相公今日,溫習得如何?可餓了,不如先去用點晚膳?”
男子便是齊銘。他執着鄭林的手,輕柔摸索,指腹傳來柔軟的觸感。他心頭一片怡然,“不餓。近日讀書,學到了好些東西。對了,夫人。”
齊銘順着她的手,接過書籍,食指舔了舔,蘸了口水然後飛快翻到一頁,“這段看得我不是很明白。”
他指着方才念得那段文字,笑容可掬地說:“嘿嘿,阿林,你不要笑話我!只是‘殺降不詳’是什麽意思?”
他大病得愈後,身子沒有留下問題,卻忘了很多事。如今,只粗略認得些字,至于兵法,能讀出來卻讀不懂。作為将軍,這是萬萬要不得的。瞞着衆人,偷偷找大夫瞧過,都看不出症結。無法,只得将書重新讀過。
好在齊銘肯用心,腦子也好使,不懂的地方,鄭林解釋一番,他就能理解。只是,終歸不如從前靈光。
鄭林也不在意,目光含笑,耐心道:“所謂殺降不詳,意思是當敵軍投降後,不宜虐殺對方。字面上就是這麽個意思。依我看,這後頭還有些深意。”
“哦?”齊銘聽的認真,眨着眼問道,“什麽深意?”
“所謂投誠,多數情況下,是将領個人意願。大多數士兵保家衛國,征戰沙場,為的是家國安寧,是不願意不戰而降的。這樣就涉及到安撫人心的問題。古往今來,很多将領幹脆不考慮這些,将所有人坑殺了事。固然簡單,卻不得人心。若是今後将軍遇到這種情況,應當以定人心為首要。”鄭林櫻桃般紅潤的嘴巴一張一合,燭火安靜的燃燒着,室內頗為安谧,看得齊銘不由怔住。
“将軍!”鄭林笑着喚他。成親後,她一直叫他相公,這是三年來,她第一次喚他“将軍”,一如初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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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聽明白了?”
“啊?!”齊銘尴尬地敲了敲後腦勺,方才聞着她身上淡淡的蘭花香,安逸地直想睡覺,情不自禁走神了。
“我……我走神了。”他拉起她的手,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鄭林心頭一軟。在她面前,他一直是高高在上的夫君。從沒有露出過現在這樣的神情。
“沒關系,那我……再講一遍好了。”她柔柔地摸着他的頭發,絲綢般柔順。
“娘子真好!”
齊銘擡眸飛快瞟了她一眼,趁她不經意之間,在她手上印下一吻。
“你……”鄭林臉上一片可疑的紅暈,嘴下卻不停,話頭一轉繼續解釋方才的那句話。
“可惡!”
紙糊的紗窗上,燭火倒映出書房中二人的身影。蕪娘端着黑漆茶盤,目中飛過一絲恨意。
蕪娘是将軍府的二夫人,兩年前進的府。據說,之前齊銘将軍待鄭林極好,她沒看出來。反正,自她進府後,齊銘獨寵于她。鄭林這個大夫人,在她眼裏只是個擺設而已。
差不多一年前,齊銘病了。整日昏迷不醒,平常的大夫都診不出個所以然。她秘密請來個道士,道士說得更是玄乎。說齊銘是魂不附體。直到前幾日,大夫來診過脈,讓準備後事。她當時便急了,為了日後的生活,家産得分。
誰知,齊銘意外蘇醒。她搗鼓分家産的事,不知被哪個下人說漏嘴,捅到了齊銘面前。自那以後,齊銘對她逐漸冷淡,對鄭林卻喜愛起來。
女人是靠着男人的。作為她這樣出身不高,身為妾氏的女人,怎麽可以失去寵愛。
蕪娘靠着欄柱,将垂下來的一絡鬓發攏好。她生得極美,皮膚白皙像脂膏般,單憑這點,她就遠勝鄭林。
挪了挪黑漆茶盤中的兩碗參湯,看到薄胎白底藍花瓷碗上一道裂痕,她微勾唇角笑了笑。男人嘛,總是喜歡色相的。她自信,能挽回齊銘。
“相公,姐姐。”蕪娘糯糯地喚了一聲,蓮步輕移走向齊銘,行了一禮,“妾身看夫君日日辛苦,特意熬了參湯。妾身知道夫君上進,好歹也得注意着身子。”
“起來吧。”齊銘臉色一沉,涼涼吩咐。
蕪娘心頭一頓,臉上卻不動聲色,盈盈起身,腰上流蘇發出細微的碰撞聲,清脆而優雅。
“妾身看姐姐也是日日疲憊,往外頭為夫君祈福,還特意從外頭帶了好些小玩意來送人。妹妹為感謝姐姐,也為姐姐準備了參湯。”蕪娘端起參湯,“妹妹一番心意,姐姐請笑納。”
鄭林含笑伸手接過,絲綢寬袖滑落,露出翡翠镯子,碧綠可愛。
“妹妹費心了。”
蕪娘盯着那只镯子,眼神一亮,後又一沉,心頭禁不住冷哼。镯子是齊家的當家主母所有,齊銘病前還說過,必會為她要回镯子。
齊銘接過參湯。湯色鮮亮,裏頭不知加了什麽作料,香味撲鼻。
他勻了勻湯碗,便打算就着湯碗飲盡。剛剛遞到唇邊,手臂猛地一痛,湯碗一個不穩,掉落于地,“哐啷”砸個粉碎。
與此同時,在衆人看不到的角度,那把紅傘微微泛光。
“夫君!”蕪娘吓了一跳,連忙跪下,“妾身冤枉,妾身什麽都不知!夫君為妾身做主。”
她瞟了眼地上仍在冒着泡的參湯,心裏駭然,參湯“噗呲噗呲”的聲音讓她禁不住哆嗦。
湯裏有毒!
劇毒!
而首先被懷疑的對象,必是熬湯送湯之人,不幸這二者全都被她包了。蕪娘是個聰明人,若是等到查到她身上,不如,現在就喊冤。
鄭林輕輕放下湯碗,臉上平靜,口中卻一片鹹澀,站在身側的齊銘臉色鐵青,顯然是又驚又怒。
鄭林撫了撫他的手,平靜道:“妹妹先起。下毒之人,必然不是你。”
蕪娘偷望齊銘,他沉默不語,她哪敢起來。
鄭林又道:“相公。監守自盜,想必一般人都不會做。何況妹妹這等聰明人。而且。”
她舔了舔幹澀的唇,“我這碗參湯,是無毒的!顯然對方的目标是将軍。我想,妹妹若想暗害将軍,恐怕早已得手了。”
齊銘聽鄭林這麽說,明白過來,并未發言讓蕪娘起來,皺眉問道:“可有發現什麽可疑之人?”
這時,門外忽有人急急跑來,跪下喊道:“将軍,夫人,有人投井而死。”
“是誰?”齊銘和鄭林同時問道。
“回将軍的話,是,”來人瞥了眼蕪娘,支支吾吾道,“是二夫人新買的丫頭,叫蓮兒的。”
蕪娘臉色一白,趕忙道:“是了。一定是蓮兒!”
她輕咬了下嘴唇,暗嘆一聲流年不利,将事情全部吐出,“妾身見将軍待姐姐好,心裏嫉妒。參湯盛出時,妾身有事離去,特意囑咐蓮兒在有裂痕的瓷碗裏多撒鹽。”
聲音漸低,“越鹹越好。我出去不到一刻,馬上回來。期間,再沒有她人碰過參湯。将軍明鑒,妾身心心念念都是将軍,怎麽會有害将軍之心。”
鄭林哭笑不得,“這倒是事實。我喝的參湯,确實又苦又閑。”
齊銘伸手按着額角,太陽穴突突直跳,大宅門中女人果然夠無聊。轉念一想,怒從心起,蕪娘居然連這些手段都想得出來,那些年,鄭林受了多少委屈。
他聲音沉下去,吩咐傳話人道:“先去處理蓮兒的屍身。”
“至于你。”他目光一轉,閃過一絲陰狠,“休書一封!我放你出府!免得府中被你攪得烏煙瘴氣!”
“将軍不要!”蕪娘面如死灰,痛哭流涕,“蕪娘求夫君不要讓我出府。”
“将軍從媽媽那裏贖我娶我,從此,我便認定了将軍。趕我出府,還不如一死幹淨!”她淚流滿面,聲音澀啞扯着嗓子大聲嚷嚷。
說着,蕪娘站起身,就打算往廊柱撞去。鄭林駭了一跳,趕緊過去拉扯她。
卻被齊銘拉住手,“由着她!居然以死威脅!我倒要看看,她究竟敢不敢死!”
鄭林求情:“蕪娘說的不錯,她一介女子,出府無以為生,望将軍饒恕她!”
“哼!”齊銘冷哼,未發一言,目光似冰,冷冷看着還在鬧騰卻被傳信下人制住的蕪娘,冷聲道,“放了她!死了,我齊府從此倒幹淨!”
蕪娘聞言全身一凜,癱軟在那人懷裏。那人駭然,松開手,她便摔落在地。蕪娘哽咽片刻,止住哭聲,匍匐着爬到齊銘身邊,“将軍,請看在多年情意上,不要送我出府!”
“不要送我出府!”
被架在門廊邊的凝黛神色恍惚。
記得剛剛被蕭凡帶回家那會兒,遇到了類似的光景。
那個女孩,叫陳芳華。清純秀麗,尤其是一雙大眼睛,水汪汪的,睫毛黑長,瞳仁烏黑襯着眼白清澈至極。與人對視時,叫人心生憐意。她是蕭凡遠房表妹,來投靠蕭府。
“一股子窮酸相!”中年發福,身着華麗服飾的貴婦端坐着,眼中帶着氣憤,“我蕭府好心收留你,你卻不知感恩。居然偷盜蕭府珍品出去販賣!真是恬不知恥!”
“夫人贖罪!”
陳芳華痛哭,以頭點地,“彭彭”磕頭求饒,“我若出府,必無活路!夫人饒我,我願意自斷一手!”
貴婦沉吟片刻,方道:“我憐你是孤女。就如你所說,自斷一手。”
貴婦輕輕拍手,外頭進來一群壯漢,“即刻執行!”
恰逢蕭凡外出歸來,見到這一幕,他繞開衆人,握住陳芳華的手,啧啧嘆道:“所謂手如柔荑,不外如是。”
貴婦是蕭母,看到兒子的舉動,知他想為陳芳華求情,她沉下聲音,“蕭府立家,賞罰分明!今日你無論怎麽求情,她都免不了刑責。”
蕭凡施施然起身,“兒子非要求情。只是見到那雙手,莫名覺得熟悉。”
他微笑着搖搖頭,“到底哪裏見過呢!”
思考一會兒,作恍然大悟狀,“是母親的手。小時候,母親抱我的時候,那雙手就像白茅初生的嫩芽,啧啧,柔滑至極。”
他走上前,拉住蕭母的手,手上布滿紋路,皮膚不負光滑,“如今,它不再漂亮。但在兒子心中,卻永遠鮮亮。它承載起整個蕭家,它養大了不孝的兒子,它,有着母親的香甜!”
“花言巧語!”蕭母輕斥,嘴角卻遮掩不住笑意,目光中一片慈愛,“你說了這些,也不管用,該罰的還是得罰!”
“是,得罰!”蕭凡悠然點頭,“不過,兒子想,這雙手如此像母親的。怎麽能讓下人玷污了去。這可怎麽辦是好呢?”
蕭凡長嘆一聲,“哎!兒子就勉為其難,代替他們去刑罰。母親,你看這樣可好!”
蕭母心裏清楚,同意蕭凡行罰,等于放過陳芳華一馬。方才蕭凡一番話,說到了她心坎裏,既吹捧了她,也讓她知道手對于一個人是極為重要的。蕭母淡淡瞥了眼陳芳華,見她的大眼睛撲閃撲閃,淚光盈滿眼眶,楚楚可憐。
蕭母心生不忍,點了點頭,“随你。”說着在大丫鬟攙扶下慢條斯理離開正廳。
待人散去,蕭凡徐徐踱步,居高臨下望着陳芳華,柔聲道:“沒事了!”
陳芳華逃過一劫,癱軟在地上。臉色煞白,大眼睛瞪着他,眼淚簌簌直流,“謝謝,謝謝少爺!”
雙眼一翻,吓暈在他懷中。蕭凡眸光掠過愛憐,淩空抱起陳芳華,“請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