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我……不知道該如何與這個世界相處。”
“太多東西讓我覺得緊張, 困惑,我一旦流露出緊張和困惑,就會被嘲笑。”
“我是一個loser,我沒有工作,沒有朋友,沒有特長,我上學的時候成績就不好, loser這個單詞我對着百度翻譯學了十分鐘的發音。”
“但是, 如果我自己待着的話,我就不是個loser。”
“我只是我自己。”
執行導演念完旁白,把氣氛造起來,鏡頭給到任垠予。
任垠予坐在一片雜亂的草地上, 海風徐徐而來,裹挾着游人的歡聲笑語,比基尼美女濕淋淋地冒出水面, 孩子和小狗圍着沙堡追鬧。他眯眼迎着陽光,滿臉胡子拉渣, 表情生澀又享受,畫面有種笨拙的安寧,突然斜刺裏殺進一把嗡嗡的機器響,一架等人高的割草機推到了任垠予身旁, 他幾乎連滾帶爬地起身,站起來的時候順手提不合身的松褲子,割草的環衛工罵罵咧咧, 說他影響市容市貌,今天上頭說要把草都修齊整,明天就該把流浪漢都關起來。
鏡頭快速拉遠,任垠予落座的地方不是悠閑的海邊,只是馬路中間的一個安全島,椰香與沙灘在遠處,被一排排海景酒店圈起來,任垠予只是坐在車來車往的安全島上,就着尾氣味偷點普世的熱鬧。
“Cut!”
衛昆揮手,這一鏡算是過了,潘麒和化妝老師連忙沖到安全島上,潘麒給任垠予遞冰水,化妝師拿着吸油紙給任垠予補妝。
深冬的海島仍舊熱辣得很,這部戲外景戲不多,全塞到今天一天拍了,眼下是太陽最毒的時候,任垠予臉色通紅,被曬得有點暈乎。
方才在鏡頭前,他那種小人物的怯懦褪幹淨了,神情冷漠,邋裏邋遢的造型本來是埋汰人的,現在卻讓他顯得很不好惹。
“手機呢?”他問潘麒。
潘麒擔憂地看他一眼:“沒有新消息。”
任垠予便垂下眼簾沒說話了。
他被沈槐從沈槐的房子裏趕了出來,鞋都忘了換,只拿了手機,一個人走了很久才走回自己的八百年沒回去過一次的住處,到門口了才想起來沒帶鑰匙,大半夜把潘麒叫起來給他送鑰匙。潘麒匆匆趕到,看到任垠予的模樣好險沒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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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臉色蒼白,目光渙散,筆挺挺地站着,盯着他家門上的貓眼,仿佛中邪。
任垠予就這麽窩在屋裏消沉到了電影開機,那些天都是潘麒照顧他,他不管是吃飯睡覺,任垠予都抱着手機,不是在等就是在打字,光聽聲兒,潘麒估計任垠予都快打出一本《紅樓夢》來了,然後某天任垠予對着手機愣了好久,慢慢放下後,把頭埋在枕頭裏,埋了了好一會兒,後來潘麒去拉他起來吃飯,發現枕頭濕了一大片。潘麒雖然猜得到他在給誰發消息,還是找機會偷偷看了一眼,令人意外的是,那聊天界面卻只有寥寥幾條消息,潘麒便明白他是寫了删,删了寫。
饒是這樣克制,任垠予發過最後一條消息過去後,得到的是拉黑提示。
潘麒這個慫人,也覺得心頭冒火,替任垠予抱不平。
好在任垠予雖然一臉行将就木,還是沒有耽誤工作,準時飛到了片場,巧的是,他要演的角色面黃肌瘦模樣狼狽,還有一臉未經修飾的胡茬,導演衛昆瞧見他的模樣,還挺滿意的,認為他是特意做了準備。
剛開始拍攝的幾天裏,任垠予狀态的确不好,他大部分時候都是獨角戲,沒人提醒他,他對着鏡頭也能神游開,情緒也難以調動,衛昆看出來問題嚴重,把他拽到房間裏徹夜深談,又讓他歇了兩天,先拍別人的戲,等任垠予再回來的時候,終于勉強調整好了。
任垠予沒有再試圖用別的方法聯系沈槐,只是一休息就會看看手機,翻看和沈槐的聊天記錄,和幾張偷拍的沈槐的照片,他很後悔沒有跟沈槐合照過。
戲已經拍了大半個月,任垠予才從疼懵了的狀态中回過神來。這段時間他覺得自己很分裂,為了不耽誤工作,盡快入戲,任垠予用那兩天休息時間,努力把自己裝進角色,就像曾經的表演老師所說的那樣,他是個缺乏自我調動能力的,徹頭徹尾的體驗派,然而這一次,他演戲的方式卻多多少少撈了他一把,沉浸在角色裏的時候,他起碼不會滿腦子都是沈槐。
表演老師曾經說,他這種靠完全入戲來調動情緒的演員,不是廢了就是瘋了,那是因為表演老師漏掉了他是怪胎的可能性,他不僅僅是長得好有才氣而已。
袁喊是典型的方法派演員,他的天賦在與對細節的琢磨和觀察,力求真實,而任垠予的天賦在于,他天生就該做演員,所有人在學習表演之前都要先學會“倒空”,但任垠予不需要“倒空”,他本來就是空的。
這世界上乏味無趣的人根本數不清,但不是每個人都能成為容器,去裝別人的人生,別人的性情。任垠予得天獨厚,乏味無趣沒有欲望地游蕩在世間,很可能也會這麽蹉跎過去,但他偶然見識到了夢想的輪廓,開啓了最應該開啓的那扇門。
他演什麽樣的角色,就把什麽樣的角色裝進懷裏,被角色填滿的時候他才能感受到人生之樂,別對角色太留戀,也能像裝進去一樣輕松地倒出來,因為他是一只空瓶,他的本體并不會與外來物質發生化學反應,入戲出戲就比別的演員容易,自然不會報廢也不會瘋狂。
但是這半個月,他渾渾噩噩的,面對鏡頭的時候會想沈槐,想那個沒有再收到新消息的聊天界面,下了戲又會像殼要被奪走的蝸牛一樣驚慌,他如果不是電影裏那個叫做旁山的委頓男青,他就要獨自面對任垠予的痛苦了。他開始分不清戲裏戲外,每天都異常痛苦。
“任垠予。”
任垠予聽見衛昆叫他,回過神來,全組已經移動到了下一個拍攝地點,潘麒正站在片場邊憂心忡忡地看着他。
任垠予艱難地咽了口口水,比了個手勢示意準備好了,衛昆不滿地板着臉,瞥他一眼,盯住監視器,又交代了一遍這一鏡要注意的細節,然後喊了“Action!”
鏡頭在極近的距離對着他,要拍清楚他臉上分毫畢現的神情,他的眸光閃動,他的嘴角下撇,他的眉尾輕輕抽搐。
以前,這些明明能夠輕易辦到的。
但他腦子想着沈槐,想着沈槐眼睛裏滾下來的那一大顆眼淚,想着自己騙了他,被他厭棄了,想着自己走了,沈槐一個人坐在那冰冷的屋子裏。
那個夜裏,或者之後的每個夜裏,沈槐會找別的人陪他嗎?
任垠予突然擡起手捂住了眼睛。
所有人都愣了片刻,沒反應過來這是失誤還是臨場發揮,潘麒還以為任垠予眼睛進沙了。
然後衛昆霍地從監視器後面站起來,怒不可遏地盯着任垠予,胸膛幾個起伏,想要罵什麽,又被他憋了回去。
衛昆在監視器裏看得清楚,其他人要慢他一拍。
這個鏡頭本來是要讓任垠予表演期冀和好奇的,但他卻捂着眼睛悄無聲息地哭了出來。
他演不了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