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當天晚上任垠予果然退燒了, 只是人還虛,沈槐不會做飯,叫了飯店外賣,只吩咐口味清淡,看任垠予垂着眼捧着粥碗吃東西,沈槐多少覺得自己還是不夠體貼。
“要我喂你嗎?”
任垠予蒙了一下,擡起眼看他, 沈槐很認真, 放下自己的碗靠過來,把任垠予的碗接過去,真的舀起一勺粥來。
“是不是還得吹一吹。”沈槐沖任垠予笑,又彎下脖子去吹。
任垠予的心像那層浮在碗面上的粥皮, 被吹一吹就吹皺了。
兩個人靠在一起,沈槐喂了任垠予半碗,剩下的還是任垠予自己吃了, 邊吃邊聊了些近況,于是兩人在這樣溫吞日常的時間裏, 才發現交往至今,他們鮮少這樣聊些瑣碎。
沈槐的勺子刮了幾下空碗,擡頭問任垠予:“你好像沒怎麽提過你的父母?”
任垠予的動作頓了頓:“我跟他們不怎麽聯系。”
然後他不知道要怎麽說下去,他沒跟人說過這些, 而沈槐恰好也不是個會問這種問題的人,問完才發現挺突兀的,兩個人就都卡住了。
沈槐其實腦子裏有一百種繼續話題的方法, 他想探聽任垠予那些不表露的生活,恰恰證明他對任垠予上心,這分明是個調情機會。但他突然不想這麽做,這片刻的尴尬,等待對方敞開心扉的沉默,意外的讓人覺得珍貴,這種少有的平緩而悸動的心情,讓沈槐深深意識到,任垠予是不一樣的。
沈槐的目光直白,他從來不是扭捏的人,但他的直白總是暗含威壓,上位者的習慣使然。但這次任垠予垂着眼,也能分辨沈槐那直白的目光是溫柔的,他一邊抿着勺子邊緣涼掉的粥,一邊看着自己,靜靜等自己給出回應,那麽篤定。
是的,任垠予發現不管是放肆的沈槐,還是這樣安守在線內的沈槐,都讓自己把持不住。
必然會就範的。
他說起幾乎未曾跟人提過的那些事情:“我們家是普通的工薪階層,我爸媽在我大概六七歲的時候就離婚了,我跟我爸過,然後周末去找我媽,念書那十年都是這麽過來的。他們倆都是那種感情比較淡漠的人,所以都沒再婚,所以我一直覺得他們離婚對我影響也不那麽大,分別跟他們生活而已,零用錢也有雙份。”
人生中最重要,塑造性格和認知的時期,任垠予都是在冷淡的父母之間來回,他們并不是不盡職,法律條文上規定的義務他們都有好好履行,除了溫飽學業,母親偶爾也會帶任垠予去趟游樂園,父親偶爾也會陪他看部電影,只是天性使然,他們不是會釋放愛意的性格,從過早離異并且不再婚來看,他們也的确是不适合與人相伴的類型,所以那些教育節目上學來的東西,雖然帶着責任心,卻并不能讓任垠予感受到溫暖。
任垠予一直覺得自己雖然生在離異家庭,但與周遭同學沒什麽不同,不論是游樂園還是剛上映的動畫片,他都能和同學有共同話題。直到上了大學,父母覺得職責已盡,松懈下來,他與同學的差異就出現了。無論是開學時親自到宿舍給生活能力為零的兒子鋪床挂蚊帳的父親,還是應季寄來的特産的母親,他都沒有,幾乎失聯一學期之後,到了長假,他便有些不知道該回哪個家,于是留在外地,與父母的距離拉得更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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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過往都是可以幾句話帶過的,因為的确普通,也從未有人問過,任垠予曉得怎麽将臺詞說得生動厚重,但談起自己的經歷,可以用的詞彙就太貧乏了,他跟沈槐說了幾句就有些說不下去了,但沈槐一直特別認真地,仔細地望着他,他就擔心讓對方失望,着急補了一句。
“後來我喜歡上演戲,有可能就是想獲得更多別人的關注吧。”
說完他就發現那不由自主的心機又竄出來了,幾乎當下就感到後悔,他不該在沈槐這麽認真地想要了解自己的時候,還給這些不值一提的經歷潤色,甚至打同情牌。
沈槐從地毯上站起來,坐到了任垠予旁邊,手上換了水杯:“那我也說說我家吧,你知道的,我們家往前數三代都是做生意的,一直都挺有錢,我爺爺很厲害,一直到我爸這輩,他都沒把權交出去。我們沈家一大家子人,都是靠錢聚在一起,當大家發現當家老爺子是個專橫的人,就會有兩種人出現,挑戰權威的和縮到一邊的,反正我爺爺很大方,活兒全一個人幹了,但是錢一起分,于是挑戰他的人就很少,安心待在家裏拿分紅的人就很多,錢雖然把大家聚在一起,但我爺爺又讓所有人貌合神離,軍心渙散,所以我的記憶裏,不大見得到我爸媽,他們倆都在外面玩,我們四兄妹一出生都要做親子鑒定,确定是我爸媽的骨肉再進族譜,所幸他們倆都有分寸,在這事上沒出過錯,這麽說起來感覺挺畸形的,其實也還好,我在家裏跟姐姐親,出門有幾個不錯的朋友,過得一直順風順水,沒有什麽不滿意的,我好像也沒有什麽特別喜歡的事情,大概是很多東西都得來的太容易了吧。”
沈槐說完,低下頭踩了踩任垠予的腳,兩個人的襪子都是一盒裏拿出來的,一雙灰一雙藍,兩個人都低頭看着這畫面,覺得與對方親密許多。
“為什麽會……突然說這些?”任垠予問。
“因為喜歡你,想更了解你。”沈槐說得十分坦然,一點羞澀含糊都沒有,倒是任垠予覺得臉有點紅,腳趾都縮了縮。
任垠予低着頭獨自品嘗這刻微熱而甜蜜的心情時,感覺沈槐又看了過來,他便擡起眼回視,沈槐的目光一如既往,沒有刺探,只有直白得近乎無暇的注視,因此顯出一分嚴肅,又像是溫柔。
“我希望我可以了解你。”
原來在這裏。
陷阱在這裏。
在他被高燒燒斷了保險絲,松懈怠惰的這一刻,他聽見自己在掉入陷阱前短促的掙紮聲,而後一切都安靜了,他不知道自己是掉下去了,還是抓住了邊緣。
沈槐說完這句話,站起身,把水杯放在桌上,也不收拾,而是直接打電話叫飯店的人來取餐具,然後他注意到剛剛為任垠予冰敷的冰塊包,已經化了,滴滴答答地從桌沿淌下水來,他皺了皺眉,顯然也不想收拾這個,于是擡起頭問任垠予:“你好些了嗎,去房間裏睡吧,我直接叫玲珑山那邊的阿姨過來打掃下。”
任垠予的汗全黏在身上,空調風吹過來,讓他覺得一陣冷。
這樣的沈槐,像陷阱一樣的沈槐,他的坦誠來自于根深蒂固的自信——“大概是很多東西都得來的太容易了吧”——可自己從來沒有一件得之容易的東西,就連面前這個人的坦誠,都是用無數堆疊的面具換來的。
他不能掉下去。
“那你要不要抱我進去?”
任垠予笑起來,還是那個嘴角像花瓣尖一樣甜且俊俏的笑,眼睛眯着也隐含星光,一絲恰到好處的嬌嗔和羞澀。
沈槐愣住了。
而任垠予從陷阱的邊緣用力一撐,爬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