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吻別什麽的
日曜日宮侑起了個大早,吓了正在廚房洗碗的宮先生一跳,下意識地問:“今天也有訓練嗎?”
“今天沒訓練,爸爸還有吃的嗎?”宮侑看見臺面上擺好的早餐正想動手就被攔住了,“……好好知道了,是我媽的。別的還有嗎?”
宮先生問了兒子是不是着急出門,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後馬上動手給他捏飯團,期間随口問:“治不一起去嗎?”
“他去幹嘛?”宮侑還沒完全清醒,打了個呵欠。他當然不會說他為了防睡下鋪的銀毛狐貍,早上都是輕手輕腳地起床,鬼鬼祟祟地換衣服,生怕把人吵醒了。
宮先生一想:“是去約會嗎?”
一直沉迷排球的兒子在周末出門,還特地抛下了兄弟,怎麽想都只有這個可能。只不過以往他出門約會也都是睡到日上三竿才不情願地磨蹭出門,沒見過這麽積極的時候。
“……是又怎麽了。”宮侑含糊地回答,接過老爸遞給自己的飯團就溜之大吉,生怕被問起細節。
畢竟……大掃除算什麽約會嘛!
宮侑到鈴木家門口的時候還沒到9點,按響門鈴後不一會兒就看到大門被打開,鈴木到院子來開門,她穿着耐髒的長袖圍裙,盤了頭發戴着三角巾,大約大掃除已經開始一段時間,鬓角有碎發掉落。
“吃過早飯了嗎?”鈴木看着背手站着的宮侑補充,“沒吃過的話還有面包和牛奶。”
“吃過了。”宮侑回答,從身後拿出一直藏着的早上從客廳花瓶裏順的白色風信子,“伴手禮。”
“……謝謝。”鈴木愣了愣,接過後領着他進門,在廚房找了個大小合适的玻璃瓶接水把花插起來。
其實她收過宮侑許多小禮物,有水果味的硬糖、襯衫的紐扣、小兔子形狀的橡皮、作業紙折的千紙鶴……還是第一次收到這樣偏正經的禮物。
在正式協作搞衛生前,鈴木先說了自己的安排:“先把房間裏的被子曬一下,被單要清洗換新的,窗簾有專門清洗的服務,所以不用洗。既然你來了,可以幫我整理儲物間、閣樓還有一些我平時沒清理過的地方。”
雖然去年排球部在北奶奶家合宿的時候,宮兄弟偶爾也會來串門,雖然宮侑今天是來搞衛生的,但鈴木許久沒有主動邀請朋友來家裏,準備甚至有些過度:“我昨天做了布丁,烤了小餅幹,冰箱裏還有冰棍和西瓜,還買了一些零食不知道你喜不喜歡,飲料有可樂和綠茶,可以自己拿。”
宮侑恍惚間幾乎要以為自己是來叫鈴木一起準備郊游的:“嗯……哦!”
“不要弄髒衣服。”鈴木遞給他先前準備好的另外一份三角巾和長袖圍裙示意他穿戴。
長袖圍裙的系帶在背後,盡管男性的身體相對女性沒有那麽柔軟,作為二傳手的宮侑還不至于做不到反手系上,但他仍舊裝作不方便的樣子背過身,讓鈴木幫忙。
她剛簡單地系上蝴蝶結,對方又遞過來了三角巾,還特別主動地略屈膝矮下身體方便她操作。鈴木幫他處理耳邊的碎發藏到頭巾遮蓋的位置,泛着健康淡紅色的指尖,輕輕壓着頭巾邊緣,順着後頸處發茬的邊界下滑,最後用屈起的小指壓住布片準備打結。
原先想占便宜的宮侑覺得難熬起來,方才後頸的皮膚被她用指腹撫過,這會兒又感受到對方輕輕的溫熱呼吸,不由得心猿意馬。
“還、還沒好嗎?”他喉嚨發緊,不自覺地扯了扯T恤的領口。
“嗯,不太好系,”身後傳來鈴木的聲音,輕輕的,“你頭太大了。”
“……你少說兩句。”
·
穿戴完畢之後兩人順利地開始大掃除。
首先是把二樓房間裏所有的床單被套枕套拆下來,收集到髒衣簍裏一起運送到一樓清洗,再統一換上新的床單被套。雖然鈴木一開始說了總計劃,但宮侑還是沒什麽概念,就跟着她,她幹什麽他就照樣幫忙。
拆被套的時候幫着把被子拉出來、一起撐開換下的被單協作疊起來、轉移位置的時候幫着搬髒衣簍……于是宮侑也走進了鈴木媽媽的房間。
房間很幹淨,看得出來一直有人打掃,但長期不住人的房間還是有種說不上的空曠感,像是室內的家具擺件缺少了主人之後,只好将自己的孤獨充滿整個屋子來陪伴自己。這裏也是按照流程,拆下之前的床單枕套收集好,然後是下一個房間。
第一批被單被送入洗衣機,兩人簡單地休息喝了點水,之後根據自上而下的原則,先去整理最上層的閣樓。閣樓的東西不多,但由于長時間沒打掃,盡管箱子、家具都蓋了罩布,還是有不少灰塵。
撤掉罩布疊好放到另外的髒衣簍裏,等閣樓的地面清理幹淨之後鈴木揉揉剛才被揚起的灰塵弄得發癢的鼻子:“這樣就好了,箱子裏面的東西不會拿出來用。”
“裏面是什麽,可以看看嗎?”畢竟大掃除最有意思的就是在不起眼的角落發現充滿回憶的舊物,宮侑對那幾個箱子非常好奇。
鈴木原本想說不要打開箱子,可是她似乎也沒什麽不打開的理由,略微停頓後改口:“我也不知道裏面是什麽。”箱子是美代還在家的時候收拾的,之後她沒怎麽來過閣樓,也沒什麽拆開這些塵封舊物的需求。
“那就看看吧?”宮侑問,見她沒有搖頭,便當她是默認了,興致勃勃地坐下打開箱蓋。
鈴木躊躇着,最後也蹲坐在他身邊。她不清楚箱子裏是什麽,但總歸是在這個家裏的東西,思來想去也只能是與她或者她媽媽有關的舊物。她一直以來都不太願意回顧那段過往,現在通過宮侑間接地觸碰,卻莫名沒那麽排斥了。
有一箱以前美代跳舞時使用的舞裙和演出服,宮侑只是看了一眼就蓋上。一箱美代的獲獎證書和獎杯獎牌,宮侑眼尖地拿起其中一個與周圍獎杯格格不入的廉價小獎杯,眉眼帶笑地揶揄鈴木:“看來沒有瞎說嘛,‘町內小學生網球友誼賽金獎’,鈴木小朋友真棒!”
說完他就被打了,鈴木照舊下手不重,所以完全沒有威懾力,宮侑笑了好一會兒,随後在她不滿的表情下堪堪收住。
其他的箱子裏大多都是一些鈴木小時候的東西,嬰幼時期用過的咬咬膠、圍兜;幼稚園時期的罩衣、安全帽;小學時期用壞了的網球拍、護腕。還有一本鈴木的成長相冊,放了許多她小時候的個人日常照。照片裏的她一點點長大,偶爾也有不高興的樣子,但大多時候都是笑着的,直率而燦爛。
宮侑翻着相冊,不時用老爺爺的口氣感慨:“看看我們家悠,我們家悠小時候多可愛,唉,現在長大了啊……”
鈴木:“……”
相冊最後幾頁是鈴木每年生日時拍攝的照片,照片的下方相應地寫着備注,從“我們的小悠出生了”到“我們的小悠今年11歲了”。而後,封存于一冊相簿中的時光戛然而止,往後的歲月被毫不留情地抹去,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鈴木收回目光垂眼盯着面前的地板,語調平靜:“差不多了,繼續打掃吧。”
“悠。”
“嗯?”鈴木聽見聲音下意識地側頭看宮侑,轉頭的瞬間聽到了“咔嚓”的快門聲。
已經猜到了對方不會配合自己,宮侑只能選擇這樣的方式抓拍,照片裏的鈴木神色平靜,只能從看着鏡頭的淺色眼睛裏窺見一絲尚未褪去的悵然若失。
将照片保存,重命名,随着文字的輸入,宮侑慢慢地念着:“我們家悠……今年……17歲……了。”
一張不完美的倉促照片,一段簡短的陳述語句,卻如同化作了虛幻的雙手,有力地抓住了那段消逝歲月的尾巴,讓斷裂的時光長流再度連結。就像是早已結束的,支離破碎故事,書頁最末尾的“完”,從此變成了“未完待續”。
鈴木壓下鼻腔發酸的感受,将不自覺握緊的雙手藏到身後:“……我已經17歲了,不需要這樣了。”
宮侑馬上産生了逆反心理:“我說需要就需要,別說17歲,就算71歲也要拍!”
鈴木呆呆地看了他一會兒,最後還是沒有反駁他的話,只是低着頭站起來:“我去一下洗手間……”
她馬上被宮侑拉住手用力地拽進了他懷裏,他的掌心貼着她戴着頭巾的後腦勺,微微用力将她抱得更緊:“不用一個人躲起來哭,我會陪着你的。”
伴随着噴灑在肩窩濕熱的氣息,鈴木的帶着細顫喉音的話語微小地響起:“……你會笑我。”
宮侑一時面子上十分挂不住:“……我是那種人嗎?!”
“嗯,你是。”
“……還能不能聊天了!”
“嗤……”鈴木趴在他肩上小聲地笑了起來。
“你還笑我?”宮侑一時難以置信,剛想把人扒拉起來卻被鈴木反手抱住了,聽見對方帶有濃濃鼻音小聲說的“等一下”,無奈地嘆氣,認命地重新收回手摸摸她的腦袋,“你到底是要哭還是笑啊?”
“要你管。”
“行行,我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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鈴木不是軟弱愛撒嬌的性格,不一會兒就從他懷裏坐起來,裝作無事發生地安排後續的清掃任務。宮侑這次也難得地配合,沒有多說什麽,安靜地将箱子內的東西複位,最終把箱蓋蓋了回去。
午飯吃了鈴木做的烏冬面,兩人短暫地午休之後繼續上午沒完成的工作。不過除了閣樓與儲物室這兩處鈴木一直沒有整理的,屋子內其餘地方都不怎麽髒。
畢竟宮侑之前自己說了要幫她擦地板,只好看着鈴木快速地用吸塵器清理完地面的碎屑頭發之後轉去別的房間,自己在她房間苦命地擦地板——他覺得自己已經預見到婚後擦地板的倒黴生活了。
宮侑從床邊站起來時不小心帶到了鈴木床上的玩偶,把那只黝黑的鼹鼠歸位,他無聊地戳了戳她枕邊毛發亂亂的小狐貍,正打算繼續工作,發現先前撤走床單後被褥與床頭之間露出的縫隙裏似乎有什麽東西。
他掀起被褥,發現那是一封沒有封口的信。
看還是不看,對宮侑來說從來不是一個問題,何況一直以來他随手翻她的課桌對方也從不介意。
不會是準備給他的情書吧?宮侑不免有些自戀地猜測,手上已經将信封中的東西倒了出來,他打開其中一張,看到紙張上黑色加粗的印刷體标題時目光凝住了——遺體捐獻志願書。
為什麽要捐獻遺體,難道鈴木得了什麽治不好的絕症?這是他的第一反應,然而打開另一張紙時,他的心情從疑惑變成了驚怒。
那是一封遺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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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擦完了嗎?”鈴木已經用吸塵器清理完畢,發現宮侑一直沒有從她房間裏出來,于是轉回來看他。結果發現他背靠床垂頭坐在地上,一動不動。
“累了嗎,侑……”鈴木跪坐到他面前,話還沒說完就被眼前的人用力地捏住了手腕,她因疼痛略往回抽了抽手,但沒有吭聲喊疼。
宮侑一直以來悠然自得甚至帶着一些輕佻笑意的神情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沉郁陰鸷的憤怒,琥珀色的眼睛裏充滿了難以置信的失望與責怪,直直地盯着她,如無聲的拷問。
“你怎麽了?”鈴木問。
“……沒什麽。”宮侑慢慢反應過來,僵硬地松開手,聲音低啞,“抱歉。”
“沒關系。”鈴木見他臉色不好,問,“中暑了嗎?你躺一下,我去拿冰袋。”
她還沒起身又被宮侑拉住了,他似乎怕自己太用力會傷到他,馬上放輕了手上的力度:“我沒事,陪我坐一會兒吧。”
于是鈴木像他一樣背靠着床,與他并肩坐着。她不清楚對方究竟怎麽了,雖然看上去不太好的樣子,但她也不會那些引導別人敞開心扉的談話技巧,只能安靜地坐着,一言不發。
反而是宮侑開始有意識地岔開話題:“擦完地板就結束了嗎?”
“嗯,最後換上新的床單,把幹淨的罩布蓋回去就好了。”
“……悠。”
“嗯?”
“……你為什……”最終,宮侑還是改口,“下個日曜日,一起去夏日祭嗎?”
“好,”鈴木想了想,“和治、結衣還有小櫻一起嗎?”
按照宮侑以往的性格,肯定會要求兩個人單獨去,而且絕對要阻止自家兄弟來搗亂,這次卻在短暫的沉默之後說:“和隊伍裏其他人也說一聲,看還有誰一起去吧。”
“嗯,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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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侑沒有消沉太久,很快振作起來和鈴木一起把剩下的工作完成,兩個人一起在客廳一邊看電視一邊吃西瓜和甜點。原本宮侑應該在幫鈴木收完曬好的床單就回家,但他吃完晚飯後還留了好一會兒,最後怕趕不上回家的末班車才走。
月色柔和,他與鈴木在她家門口告別,如往常一樣不忘言語調戲,他眯着笑眼,聲音微微揚起:“之後有一周見不到了,告別難道不需要一點儀式感嗎?”
鈴木狐疑地皺起鼻子:“儀式感?”
“比如,”宮侑輕舔下唇,語調暧昧,“吻別什麽的。”
“……”果然如她所料不是什麽正經的展開。
“我親愛的,孤獨的公主殿下,”宮侑念起了校園祭時話劇中菲兒公主的臺詞,只不過把“王子”改成了“公主”,“這次離別并不是永別,遙遠的距離并不會阻隔兩顆充滿愛意的心。
“我會打敗施加詛咒的女巫,打敗如此不公的命運,将你從冰封的牢籠中解救出來。再見,我的公主殿下,不久的将來,我們必定會再見。”
最後,宮侑執起她的手,低頭在她的手背落下一個輕柔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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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宮侑告別之後,鈴木回到自己的房間,從床頭被褥壓着的位置找到了那封沒有封口的信。它在那裏放了太久,久到她自己都忘了還有它的存在,直到今天鋪床單的時候看到露出的一角才想起來。
鈴木打開只是折上的開口,倒出裏面的紙。一年多以前寫的內容,對現在的她來說已經有些陌生,當時的心情也像是被迷霧籠罩,變得模模糊糊,不那麽清晰了。
她在床邊呆呆地出神,沒一會兒手機震動起來,宮侑打來了電話。
“怎麽了侑?”鈴木接起電話,餘光瞥見枕邊的小狐貍玩偶,伸手抓過來抱在懷裏。
宮侑的聲音有些含糊,像是在抱怨:“巴士好久都不來啊,是不是末班車已經沒有了?”
“嗯……”鈴木慢慢低頭,沒有拿着手機的左手捏了捏小狐貍的耳朵,她莫名有些緊張,“那……今天要住在我家嗎?”
“好!”電話那頭的人馬上答應,在她的疑問句還沒完全說完的時候就堅定地出聲,像是早早就對她的回複有所預想,“我現在回來,記得給我開門。”
“嗯。”鈴木應下,挂掉電話之後盯着小狐貍半耷拉着眼皮的笑容,怎麽看都有些不懷好意。
她将小狐貍放回枕邊,然後把信封裏的東西重新裝好,扔進垃圾桶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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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人,上不上車啊?”末班車的巴士司機打開前門,看着站在站牌邊上抱着手機不知道在傻樂什麽的人,大聲詢問。
對方聽見聲音擡頭,眉飛色舞的神情帶着些莫名的得意:“不上~”說完之後把手機放回口袋,雙數插兜硬是裝作不在意的樣子吹着口哨往另一邊走了——不一會兒又跳躍着小跑起來。
司機滿頭霧水地關上巴士車門,現在的年輕人太奇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