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那天晚上回去之後,陳既明想了很久,終于發現對話的問題所在。
沈然是被陷害後誤殺的,他是怎麽被帶到那裏?梳理一下便知道,去的途徑不過兩種,自願的,不自願的。如果是前者,沈然為什麽要一個人不做報備前往,如果是後者,齊克武讓人把他帶去,他應該被押解着,為什麽身上沒有一點束縛的跡象,甚至整個屋子裏也沒有打鬥痕跡。沈然外表穿着平整,更像是在疏忽大意之間被一擊斃命。
可聞辰易的表情并不太像說謊的樣子,陳既明記得他當時很疲憊,整個人脆弱的仿佛一碰就碎,不知道他那天發生了什麽,但這種狀态下人是很難掩飾撒謊的。陳既明一直觀察着聞辰易的一言一行,他回答得非常平靜流暢,就像自然地回憶一個故事,神态之間也沒什麽變化。
他沒有撒謊。那唯一的可能就是他說了真實的事情,但是這只是真實的一部分。
陳既明得出答案。
但是,真實的一部分……還需要知道什麽呢。死因清楚了,犯人找到了,只是細枝末節有點出入而已。
陳既明自認不是一個完美主義者,已經退休的姜局那邊嘴嚴得像銅牆鐵壁,目前為止可以查找的途徑只有聞辰易的口述,放在案子裏頂多一個孤證,這件事的真僞可以說完全掌握在聞辰易的手裏。這是一件無法複刻的案子,能查到這裏已經不容易。如果是這樣的原因,沈然的死算是意外,雖然難以接受,但這已經算是給故人一個交代了。
還想怎麽樣呢。
獨自尋覓大半年,陳既明頭一次陷入了迷茫。
辦公室裏,陳既明看着牆上的集體照,沈然還是那副朝氣蓬勃的樣子,路過的警員已經不會駐足往牆上看一眼,那些英勇的年華,鮮活的過往,生死與共的情誼,終究只銘刻在少數人的記憶裏。
不甘心。卻又無能為力。
當聞辰易說出這一部分的“真相”的時候,難以解釋地,陳既明竟然有輕微地松一口氣。半年來的查找,已經耗費了他很多心力,人可以一直堅持做一件事情,卻不能一直抱着似是而非的執念走下去。他早就知道的,只是不相信而已。
終于他感覺到有點累了,靠在辦公椅上,望着燒燙的白熾燈,眼前都是當年的重影。
綠色軍裝的戰友。荒草橫生的訓練營。锃亮警徽。铮铮誓言。槍彈聲響。落雨的墓地。
那些重影一幕幕溜走,是光怪陸離的走馬燈火,一簇一簇,像在回憶燦爛的過往,又好像在跟那個燦爛的少年告別。
陳既明感覺眼角有點濕潤,被光晃得眼澀,慢慢閉上眼,呼吸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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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拿過外套穿上,突然有點想去墓園看看。
誰知剛出市局就碰見了聞辰易。
今天聞辰易不是一個人,他的身後墜了個尾巴。
“不要再跟着我。”漫長的黑夜過去,聞辰易似乎已然從悲傷中建起堅固的城防,不耐煩地警告那個人。
“小易,你得跟我談談。”那人是文休景,今天除了目光比昨日陰沉一點,整個人還是一副風度翩翩的模樣。
“我跟你沒什麽好說的,別再出現在我視線裏。”
聞辰易不悅地轉過身,正看見陳既明從大門裏走出來。
“嗨。”聞辰易難得主動跟陳既明打招呼。
“來辦案啊。”陳既明情緒不高,客套性地招呼,也沒問那人是誰。
“剛見完當事人。”聞辰易問,“去哪兒?”
聞辰易故意不看身後的文休景,任他跟空氣交流。
“去沈然的墓地。”陳既明的聲音很淡,聞辰易張了張嘴又合上,準備的場面話突然說不出口。
陳既明沒打算多聊,告辭獨自前往。
這人今天有些哀傷,聞辰易擡眼觀摩他的眉眼,他的眉睫豐羽,仿佛盛着就要溢出的難過。
聞辰易沉默片刻,追上一步說:“我跟你一起吧。”
陳既明回頭驚詫:“你去幹什麽?”
“去看看。”他沒有說明緣由,同時看也不看身後的尾巴道,“滾吧。”
說完兩人招了個出租走了。
鳳凰山的墓園是個山靈水秀的好地方,天氣不算晴朗,一眼望去碑前鮮花依然明豔。聞辰易跟在陳既明後面,兩人很長時間沒有出聲。
這是聞辰易第一次看見梁初的相貌,是一個骨骼小巧但很有英氣的人,墓碑上用的大概是他剛當警察的照片,看上去有幾分少年意氣。這和王良描述的很不一樣。
陳既明大概沒來過幾次墓園,就站在那裏一動不動看着墓碑不說話。聞辰易垂下眼睑,嘆了口氣,熟稔地走向園區小販,買了些黃紙和紅蠟,又将石階前的鐵桶提了過來。
陳既明看着聞辰易動作,他将燃起紅蠟輕輕豎在碑前,數幾張黃紙三折點着,扔在鐵桶裏。淡藍的火光微微亮起,一張疊一張,簇擁出火堆。
“搞這些虛的。”陳既明說。
“死者為大,儀式至少讓他感覺受到尊重吧。”
陳既明沒有反駁,從他手裏抽出一疊黃紙,慢慢扔入火堆。
紙灰升騰飛起,在氣流中小小的盤旋,看着消失的黃紙,就像注視生命逝去的過程。
燒完紙,陳既明說想自己待會兒,聞辰易就坐到山腳的石凳上等他。山腳是殡儀車的必經之路,白天還算清淨,只是有幾分森冷。聞辰易不知道是習慣還是怎麽,仿佛無知無覺,就這麽遠遠地看着青山枯黃,最後将視線落到陳既明渺小的背影上。
陳既明坐在墓旁的石階上說了很多話,空蕩的墓野關住了他的聲音,只聽見風過耳際。他将自己的疑惑巨細無遺地慢慢講述了一遍,又像詢問友人一樣,告訴沈然自己的窮途與迷茫。看着照片沉默,最後深吸一口氣,低低地說了句抱歉。
風聲裹挾而去,瑟瑟低鳴,不見回響。
他站起身,在燒盡的紅蠟旁放了一根煙。
聞辰易在看見他起身時往前走,什麽也沒問,什麽也沒說,風聲依舊,十分自然地與他踏上返程。
鳳凰山伫立身後,埋藏着無數人漫長而深厚的印記,最後歸于沉默,隽永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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