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顧琢齋獨自呆在家,猶覺得老太太去世一事不甚真實。昨天還拉着你有說有笑的老人,怎麽會說沒就沒了?!
他靠着牆坐在床上,呼吸都覺得胸腔悶悶的疼。他掀開被子下床,每走一步都十分艱難。他挪進書房,耗盡全身力氣從長幾下拖出了一個木箱。
木箱上落着層厚厚的灰,顧琢齋盤腿坐在地上,用衣袖拂去箱上的灰層,揭開箱蓋,看到箱中裝的東西鼻頭驟然一酸。
箱裏裝的是他幼時穿的衣物和一些亂七八糟的玩具,他在一堆舊衣中翻檢半晌,終于從角落裏找出了一個銀質的長命鎖。
他輕輕一搖鎖,鎖上挂着的幾個小銀鈴立時跟着他的動作發出清脆的聲響。顧琢齋攥着鎖,将頭深深埋進膝蓋,忍不住啜泣。
這鎖正是他出生時,白老太太送給他的禮物。
五歲前他錦衣玉食,無憂無慮。家族一朝傾頹,他不得不面對風雨。七歲祖父去世,八歲父親去世,十二歲母親去世,當年他和白婉寧在花園裏一起看月亮時,絕沒想到日後自己的人生會這樣坎坷。
白老太太去世,讓他覺得自己和舊日的聯系已經被完全切斷。他再也不可能得到長輩的疼愛,再也不可能是小孩子。
“喵。”
一聲貓叫就響在身旁,顧琢齋淚眼朦胧地擡起頭,便看到一只毛色光亮的黑貓蹲在身旁,正在靜靜地看自己。
貓的眼睛剔透澄澈,仿佛能看透人心。
哪裏來的貓?顧琢齋不禁疑惑。
他擡手想要摸一摸黑貓油光水滑的毛發,貓卻站警惕地避開了他的手。黑貓見顧琢齋沒有再動作,又在離他不遠的地方蹲下來,依舊是那樣幽幽地看着他。
接下來的一整天,這只黑貓就這樣不遠不近地跟着他。不讓他碰,也不離去,顧琢齋給他吃的,也不吃。
顧琢齋身上疼痛,躺在床上朦胧睡去,不自覺就到了天黑。外間傳來斷斷續續的聲音,他從恍惚離奇的夢裏醒來,蹒跚走到客廳,見到一個食盒擺在桌上,就明白了剛剛泛漪來過。
食盒裏裝着盤香味撲鼻的清蒸鲈魚,一大碗熱氣騰騰的小米粥,還有幾碟清淡小菜。看到魚,才發現先前跑到家中的那只黑貓已經不知所蹤。
他蓋上食盒,想要回房休息,晃眼從大門的門縫裏看見抹水綠的衣擺。
明姑娘今早穿得不就是這顏色的衣服麽?顧琢齋想着,走到門口打開了大門。
明若柳坐在他門前的臺階上,一手撐着下巴,一手百無聊賴地玩着根草。聽到背後的開門聲,她慌亂站起來,回頭看到顧琢齋,一下子手都不知道往哪裏放。
“明姑娘,你坐在這裏幹什麽?怎麽不進去?”
明若柳拍拍裙擺,不好意思地說:“我想着你想一個人清靜清靜,就幹脆在門口坐坐,等你吃完了再進去把東西拿走。”
顧琢齋的心莫名一動。
天色已暮,巷中各戶人家都已點兩了懸在門口的燈籠,明若柳背着手站在階前,昏暗的燭光灑落在她凝脂般的肌膚上,顯得別有一種溫柔。
“請進吧。”顧琢齋移開目光,側身讓她進門。
明若柳跟在他身後走進去,見室內昏黑,食盒也原封不動地放在桌上,便明白了他還沒吃飯。
“你不吃晚飯嗎?”她點亮油燈,關心地問。
“吃不下。”哀痛之下,顧琢齋沒有一點胃口,
明若柳勸他:“多多少少吃一點吧。”
“明姑娘,你吃飯了嗎?”
明若柳不妨他會這樣問,她一愣,腼腆搖頭。
顧琢齋打開食盒,從裏面拿出尚溫的飯菜,乘了一小碗粥放在她面前,“陪我吃一點吧。”
他這話語氣柔軟,還帶着點無助似的祈求。明若柳輕輕答應一聲,端起粥碗陪顧琢齋一起吃飯。
顧琢齋喝掉碗粥,實在是沒有心情,便放下了筷子。
“就吃這麽一點嗎?再吃一些吧!”明若柳擔心不已。
“夠了。”顧琢齋勉強笑笑,拿起桌上的公筷挑了一筷子鲈魚。他仔細挑魚刺,将挑好的魚肉放在個小碟裏,推到了明若柳面前。
“別人都說魚背上的肉最鮮嫩,但我小時候總嫌魚背肉小刺多,吃的麻煩,所以只吃魚肚子上的肉。後來每次吃魚,我娘都幫我将魚背上的刺挑出來,專門撿出魚肉。”
“明姑娘,你嘗嘗。”
明若柳挾起一筷子魚肉,一嘗味道果然鮮美。
“在這個家裏,已經很久沒人陪我吃飯了。”顧琢齋低聲說着,心裏悲意又起。他趕緊挑一筷子魚肉,想要用低頭挑魚刺掩蓋住自己的情緒。
明若柳知道他現在難受,但也不知道什麽話能安慰到他。她想了一想,與其說多錯多,還不如閉嘴安靜吃飯。
兩人沉默地坐在桌前,唯有燈花炸裂的細微哔啵聲。顧琢齋給她挑魚,她安靜地吃,最後一條魚只剩了個骨架。
魚吃完,顧琢齋怔坐在飯桌前,不知道在想些什麽。明若柳默默坐在他旁邊,撐到不行。
時間已經不早,再這樣呆着也不是個事兒。明若柳将碗碟收進食盒,向顧琢齋告辭。
“顧公子,你這幾日就在家好好養傷,不用去我那兒上工了。”
顧琢齋卻不打算多休息。
“不過是皮外傷,在床上躺這一日也就夠了。你那兒不是還有幾株花還等着我畫麽?要是誤了花期,豈不是耽擱你的事?”
“沒關系。”明若柳不以為意地笑笑,“你還是養好身體最要緊。那些話,我自己畫也是一樣的。”
“明姑娘,就讓我去上工吧。”顧琢齋甚是堅持,“我和你們在一處,心裏還好過些。”
明若柳想想他一個人這個狀态呆在家裏,也怪不放心的,便順水推舟地答應下來。
“明早我要南煌過來接你,你要是覺得身體受不了,千萬不要勉強。”
“我知道。”顧琢齋感激說道。
“那你今日早點休息。”明若柳婉轉一笑,走到門口停下腳步,想了一想又轉過頭來對他說:“顧公子,人活在世,不過須臾。就是你,也曾經死過千千萬萬次。”
“白老太太去世,于你,是一件悲事,于她,卻是另外一段人生的起點。她那麽疼你,想必也不想看到你因為她傷心消沉。”
明若柳的神情認真中又有幾分釋然的悲傷,顧琢齋沒來由得覺得她勸自己的這話,不是泛泛而言,而是緣于切膚之痛。
他不禁想知道她到底經歷過什麽。
“明姑娘,”他肅立整袖,向她誠懇一作揖,“在下受教了。”
明若柳難為情地笑笑,走出了顧家。
夜空明朗,繁星漫閃。她提着食盒慢慢往集芳堂走,忽而如釋重負地一嘆:比起江煥剛去世時,自己要死不活的模樣,江煥肯定更喜歡她現在這樣吧。
這樣一想,一塊壓在她心頭百年紋絲不動的磐石不禁松動了分毫。
白家的喪事辦得轟轟烈烈,顧琢齋自行為老太太穿了四十九日的素服,寄托哀思。
天氣日漸炎熱,集芳堂的花開個不停。君子蘭、百合、飛燕草漸次開放,顧琢齋每日沉在畫室為明若柳畫花。
轉眼三月過去,這幾日顧琢齋每天早上都頂着兩塊烏青的眼圈,神情憔悴地來上工,明若柳和泛漪都不禁覺得蹊跷。
這日下午明若柳将一盆将開未開的芍藥搬進畫室,恰巧撞見顧琢齋趴在畫桌上小憩。
顧琢齋被聲音驚醒,睡眼迷蒙地擡起頭,臉色差得明若柳幾乎以為他被妖精吸了陽氣。
“顧公子,這幾天沒睡好啊?”她試探問道。
“唔……嗯。”顧琢齋含糊其辭地答應。
顧琢齋不善撒謊,明若柳目光如炬,一眼就将他看穿。
莫不是那白家小姐又給他找了什麽麻煩?她心頭一凜。
“顧公子,你要是碰到了什麽為難的事,千萬不要自己硬扛。你跟我們講,我們能幫,一定幫的。”
“沒什麽事情,不過是這幾天讀書讀太晚了,有點短精神。”顧琢齋挽起袖子開始畫花,“你放心,這些畫我一定按時完成,不會誤了功夫。”
“那就好。”明若柳讪讪笑答。
她下了小樓,皺眉回首望望在窗前埋頭苦畫的顧琢齋,朝在院裏澆花的泛漪一招手,示意到水閣裏說話。
“他肯定有事在瞞着我!”
水閣裏涼風習習,明若柳用力扇着團扇,向泛漪大聲抱怨。
泛漪抱膝坐在欄杆邊,仰頭問道:“他不肯跟你說實話嗎?”
“肯跟我說實話就怪了!”明若柳一瞪眼,随手拿過小桌上的糕點,氣憤地将之撕碎了扔在小池裏喂魚。
“你看他什麽時候願意和我交心過?我給錢,他畫畫,要不是我天天纏着他問東問西,你看會不會跟我說一句無關公事的事情?!”
她越講聲音越低,到後頗是委屈。
泛漪趕緊安慰她:“好歹他不會再把你趕出門,把你當瘋子了嘛!”
“他不是不把我當瘋子,他只是把我當成了一個不知道什麽時候會發瘋的瘋子。”
明若柳懊惱不已,“什麽一見傾心,都是騙人的!根本就沒有書裏寫得那麽順理成章!”
泛漪耐心聽完她的碎碎念,柔聲勸道:“好啦,牢騷你也發夠了,不如認真想個法子,搞清楚顧公子到底晚上幹什麽去了?”
“除了要南煌跟着他,還能有什麽別的法子?”明若柳無奈至極。
作者有話要說: 南煌:莫挨我!